中国古代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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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汉代诗歌

与汉赋相比,汉代诗歌并非汉代文学的主流,但它承上启下,呈现了新的面貌,形成了乐府诗与文人诗两大系统。汉代乐府诗与《诗经》中的《国风》在精神上一脉相传,突出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的创作特征,在诗歌形式上则突破了四言的限制,以杂言为主,以五、七言为辅,扩大了诗歌语言的表现空间。汉代文人诗以五言为主,其形式应受到乐府诗的影响,兴盛于东汉中后期,并成为中国古代文人诗歌最常见的形式。

第一节 概述

《汉书·艺文志》著录的汉代歌诗只有28家,314篇,主要是汉代乐府诗,与上章所述汉赋相比少得多。南朝梁代沈约撰《宋书·乐志》、萧统编《文选》、徐陵编《玉台新咏》等,都收录了不少汉代乐府诗。今存汉代乐府诗与文人诗主要收录在宋代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中,只有一百多篇。

秦末汉初流行楚歌,如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算是汉代楚歌的开端,其后刘邦《鸿鹄歌》、旧题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刘细君《乌孙公主歌》,一直到东汉梁鸿《五噫歌》等,都属于楚歌。由于楚歌具有可配乐演唱的特点,所以后来也常归入乐府诗中。

汉代乐府诗与乐府机构的设立有密切关系。乐府是主管音乐搜集、整理、创作及应用的朝廷官方机构,最迟在秦代已经出现。西汉主管音乐的机构有两个:一是乐府,行政长官是乐府令,隶属于少府,执掌天子宴飨之乐。二是太乐,行政长官是太乐令,隶属于奉常,执掌郊庙祭祀之乐。据《汉书·礼乐志》,汉武帝开始扩充乐府规模、拓展乐府职能,提高乐府地位,乐府负责采诗、制诗、定谱,甚至专门制作《郊祀歌》十九章,用于天子祭神的庄严场合。至成帝末年,乐府成员最多时有八百二十九人,成为一个规模庞大的音乐管理机构。哀帝性不好音,登基后下诏罢乐府官,罢“不应经法,或郑、卫之声”的四百四十一人,保留“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的三百八十八人,划归太乐。自此汉代无乐府。

东汉主管音乐的机构也有两个:一是太予乐署,行政长官是太予乐令,隶属于太常卿,执掌郊庙祭祀之乐。二是黄门鼓吹署,行政长官是承华令,隶属于少府,执掌天子宴飨之乐。可见太予乐署相当于西汉的太乐,黄门鼓吹署相当于西汉的乐府。通常认为,今存汉代乐府诗,除了《大风歌》、《安世房中歌》、《郊祀歌》、《铙歌》等作于西汉,其他乐府诗主要作于东汉。

汉代乐府诗涉及的社会阶层广泛,思想内容相当丰富,情感色彩极为浓烈,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走卒贩夫,其苦乐爱恨无不见于乐府诗中。

第一,写上层社会的世界,如刘邦《大风歌》于权倾天下之际,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慷慨飞扬中,情绪激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抒发了旧臣离散、国土未宁的悲叹。《鸿鹄歌》则是宫廷权力斗争中,废立太子不由自主的暮年悲歌,对“羽翮已就,横绝四海”的惠帝及其背后的吕雉,“虽有矰缴,尚安所施”?《天马》写大汉征战,得大宛汗血马之事,可窥见武帝征战异域的历史一角。至于写贵族权势的《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等诗,几乎是模式化地表现汉代官僚家族的富贵生活:“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鸡鸣》)“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相逢行》)“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长安有狭斜行》)

第二,写下层社会的世界,比《诗经·国风》更具体生动地反映了下层社会的生活。《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组成的“三行”是其代表,表现了下层民众的苦难。《东门行》写无衣无食、铤而走险的城市贫民,“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东汉崔寔《政论》引民谣:“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望欲平。”可与此相参。《妇病行》写病妇临终托孤,千叮万嘱:“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妻死儿幼,饥寒交迫,索其母抱,口语白描,催人泪下。《孤儿行》则以孤儿千里行商、办饭视马、朝暮汲水、瓜车翻覆等情节,叙述孤儿受兄嫂虐待、生不如死的悲痛与绝望,刻画出人伦扭曲、世态浇薄的社会状态。

同是写战争,《战城南》、《十五从军征》等就与《天马》等歌颂大汉武功之作不同,即因其视角主要是在沙场征战的战士,或“枭骑战斗死”,“野死不葬乌可食”,人命如草芥;或“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还”,归家而无家。

此外,汉乐府写爱情婚姻的作品比例不小,名作叠现。如《上邪》写女子自誓,堪称面对天地世人的大胆宣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篇幅虽短,情感的表现力度却是前无古人。《有所思》写女子与负心人的决绝分手,善于以极恨写极爱,以决绝写缠绵。通过女子对爱情信物——簪的态度变化为支点,写出爱之缠绵、恨之决绝及其后的复杂心理活动。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一方面继承了先秦的抒情诗传统,另一方面叙事诗大量涌现,确立了中国古代叙事诗传统,是为新变。汉乐府叙事名篇踵事增华,叙事具有戏剧性,在场景选取、人物塑造、对话安排、情节设计各方面,都展现了别具匠心的叙事诗艺术特色。《十五从军征》叙事的场景,包括道逢乡人的对话,归家所见的荒凉,舂谷采葵、东望荒冢的悲苦,写室家乱离,而征戍劳苦、社会动荡尽在其中,表现了非常深广的社会内涵。《上山采蘼芜》叙事奇,写人奇,由弃妇与前夫的一次偶遇,引出戏剧性的对话,着力刻画了前夫喜新厌旧、功利现实的小市民嘴脸。《羽林郎》选取人来人往的酒垆,本就是容易发生戏剧冲突的场景,年十五已独掌酒垆的胡姬显然已见惯各种嘴脸,仍保持着西域少数民族的刚直性格,面对霍家奴冯子都的轻浮调戏,胡姬义正辞严地拒绝,对比鲜明,塑造了人物的不同形象:豪门卑劣,民女高贵,跃然纸上。又如《陌上桑》,以富有文化意味的桑林偶遇场景展开,着力铺写秦罗敷的美丽,尤其是采用不同年龄的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惊艳的侧写,源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而更具有戏剧性。面对太守“宁可共载不”的无理邀请,秦罗敷以一幕夸耀夫婿的机智回应申明了“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的拒绝态度,则与《羽林郎》异曲同工。至于汉乐府叙事长诗的代表作《孔雀东南飞》,下一节我们会专门讨论。

汉代文人诗的成绩主要体现在五言诗创作上,也受到民间五言歌谣的影响。如戚夫人《舂歌》、李延年《北方有佳人》基本上是五言,民谣《长城歌》、《尹赏歌》、《邪径败良田》以及旧题卓文君《白头吟》、班婕妤《怨歌行》全为五言,已经显示了先秦四言诗向汉代杂言诗和五言诗的转变。至东汉,文人五言诗成为新的创作潮流。班固括《汉书·刑法志》缇萦救父之事,写下了现存最早的文人五言诗《咏史》,叙事质朴。张衡的《同声歌》写新婚女子的心态,刻画入微,生动传神,抒情为主。至秦嘉《赠妇诗》三首,标志着东汉文人五言诗的成熟。《古诗十九首》在第三节将专门讲述。东汉末年,政局大坏,文人诗批判社会现实的风格得到集中体现,以郦炎《见志诗》二首、赵壹《疾邪诗》、蔡邕《翠鸟诗》为代表。

第二节 《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最早收录于南朝梁陈之际徐陵所编《玉台新咏》,题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将其置于“杂曲歌辞”类,题为《焦仲卿妻》。《孔雀东南飞》是以此诗首句为题的通称,全诗共357句,1785字,是中国古代叙事诗中罕见的长篇作品。

诗前小序云:“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伤之,为诗云尔。”小序的拟作者显然是汉代以后之人。关于此诗的写作时间,学界历来有汉末、六朝两种说法。我们认同汉末创作说,但在流传过程中应该也经过六朝文人的修饰加工。

作为一首反映汉末爱情婚姻悲剧的叙事长诗,相比于其他汉乐府诗的场景叙事、片段叙事,《孔雀东南飞》具有完整的故事结构。故事从刘兰芝向焦仲卿叙述不堪焦母驱使、挑剔的人生困境开始,历经焦母逼子休妻,夫妻伤别自誓,发展到刘兄逼妹改嫁,太守为子迎娶等情节,最后夫妻痛定死别,于迎娶之夜分别自杀殉情。在故事叙述时,又采用倒叙、顺叙与插叙的手法,详略得当,剪裁有致,大大拓展了诗歌内容的深度和艺术表现力。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府吏长跪答,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例如最常见的顺叙,开篇除了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起兴[1],暗示夫妻离别顾恋之意并引起下文外,就常用现实叙述与回忆叙述相交织,使得叙述中故事有对比,有变化,展现戏剧冲突,引起情感波动。“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用略写的方式交代了刘兰芝的妇工之善、教养之博,而一朝嫁入焦家,竟无端受焦母刁难嫌弃,“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开篇的婆媳矛盾是整个悲剧故事的核心,而究竟是什么缘故导致,只在焦仲卿向焦母求情后,焦母的答话中透露一二:“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刘兰芝答焦仲卿则云:“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对儿子“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的表态,焦母更是槌床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聊聊数语,一个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家长面目跃然纸上。这就是叙述中简写白描的表现力。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遣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拜阿母,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2],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刘兰芝被遣离别焦府的场景,浓墨重彩地详写。开篇“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起兴暗示伤别眷恋之意,在这一部分用细节描写反复铺陈。刘兰芝对焦仲卿一一细数所留物品,当在夫妻相聚的最后一晚,难舍之情尽在其中:“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第二天清晨,“新妇起严妆”、“上堂谢阿母”、“却与小姑别”、夫妻道旁别等细节,均着重铺叙。如刘兰芝离别前的服饰描写,是汉乐府诗中常见的特色,此诗还对人物的容貌、姿态加以局部代整体的描绘,具有想象空间,也是值得注意的:“着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其他如辞焦母的恭谦、别小姑的真情,均在对话中呈现无遗。夫妻道旁分别一段,则不仅以“磐石”、“蒲苇”自誓,表现夫妻情深,而且也预示了情节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方向,即“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这就使得诗歌的情节脉络上下畅通,人物的命运、情感得到逐层显现。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住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这种详略得当的叙述方式,也体现在刘兰芝回娘家后的情节中。刘母对女儿被遣的惊诧、悲哀,通过刘母之口与开篇相呼应,“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这种呼应,意在从不同角度表现刘兰芝的教养之佳,与刘母“汝今无罪过,不迎而自归”的惊诧,刘兰芝“儿实无罪过”的回应形成对比,简而有味。被遣十余日,县令、太守相继为子求亲,从侧面说明了刘兰芝无论美貌、能力和家教都是被人认可的,当然也就暗示了焦母的低下眼光和狭隘心胸。刘兰芝和刘母婉拒县令的求亲,却无法再次拒绝太守,因为“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劈面训斥。刘家的真正当家人是刘兄,就算刘母也不得不遵从“夫死从子”的礼教规矩。从刘兰芝答兄语可窥见其中消息:“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太守迎亲的场面,诗歌采用详写,“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铺写越是喜庆隆重,越是反衬出刘兰芝无法自主人生的悲哀,这也是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表现方式。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与太守迎亲的喜庆隆重相比,诗歌叙述的另一条线索是刘兰芝的悲愁绝望。从刘母叮嘱“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可以看出,刘兰芝根本就没有准备嫁入太守府,恐已萌死志。她在“泪落便如泻”中作衣,在日暮时分“愁思出门啼”,迎头碰上请假暂回的焦仲卿。夫妻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对上一次伤别自誓的呼应,焦仲卿的质疑与刘兰芝的释疑,最终是以“生人作死别”“黄泉下相见”的约定,来回应礼教世界的无尽逼迫,并履行夫妻永不相负的坚贞誓言。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在成婚之夜,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故事终于以悲剧落幕。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所言“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可作为此诗的注脚。但在悲剧叙事的结尾,诗人增加了一个虽有道德训诫在其中,但更具有浪漫想象的场景。以略写的方式交代焦、刘两家丧子失女之后合乎情理的反应——合葬:“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旁。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华山旁墓葬上,枝叶交通的连理树、相向而鸣的鸳鸯鸟,犹如焦仲卿、刘兰芝死后精魂所化,永不分离,以一副浪漫想象的画面,容纳了在礼教世界里无法实现的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理想。对后世类似的爱情婚姻悲剧作品有深远的影响,例如《搜神记》韩凭夫妇死后所化的相思树、鸳鸯鸟,以及梁山伯祝英台死后化蝶的浪漫想象。

《孔雀东南飞》不仅叙事完整,详略得当,而且塑造了立体生动的人物形象。刘兰芝是诗歌着力刻画的主要人物形象,她美丽善良、多才多艺、知书达礼、感情专一,也有维护尊严、个性独立的刚烈一面,是汉乐府诗中具有典型意义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在诗中宿命般的悲剧结局,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也是诗人对压抑人性的礼教世界发出的无声控诉。焦仲卿作为庐江府小吏,具有循规蹈矩、服从尊长的性格特点。他对焦母的无理专断表现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最多也不过以“终老不复取”作为无力的反抗。但这一切弱点,也掩盖不了他对刘兰芝的深情,最终以殉情身亡的悲剧结局打破了礼教桎梏。

又如焦母与刘母,两人都是寡妇,按礼教规矩应“夫死从子”,但实际并不完全如此。焦母专断蛮横、刘母慈爱宽容,个性的不同,也导致了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不同。所以焦母掌管焦府,就像刘兄把持刘家。清代贺贻孙说:“《焦仲卿篇》形容阿母之虐,阿兄之横,亲母之依违,太守之强暴,丞吏、主簿、一班媒人张皇趋附,无不绝倒,所以入情。若只写府吏、兰芝两人痴态,虽刻画逼肖,决不能引人涕泗纵横至此也。”[3]这些人物着墨不多,却个性鲜明,值得注意。还有太守、丞吏、媒人等角色,共同构成了《孔雀东南飞》的人物世相,展现了一幅爱情婚姻自主理想被礼教扼杀的世情画卷,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第三节 《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是一组汉代无名氏的五言抒情诗,最早由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文选》收录于“杂诗”类之首并题名,其作者及写作年代历来有争议,写作年代主要有西汉说、东汉说、建安说三种[4]。《文选》不署作者,稍后的《玉台新咏》则把“西北有高楼”等八首诗外加一首“兰若生春阳”题为《杂诗九首》,署名枚乘。自刘勰、钟嵘等提出疑问以来,影响较大的是唐代李善注《文选》之说:“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诗云‘驱马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昭明以失其姓氏,故编在李陵之上。”[5]目前学界通行看法多认为是东汉中后期文人之作,且非一人之作。

《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可分为游子、思妇两类,前者多写宦游羁旅之感,后者多写闺怨相思之苦。

《古诗十九首》中的思妇闺怨之作,多因爱人远行久别,时空阻隔而生思、苦、怨、疑,诸味杂陈。以《行行重行行》为例,就从空间的阻隔、时光的流逝反复陈词,“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是空间的阻隔,“相去日已远”、“岁月忽已晚”是时光的流逝。在时空阻隔的背景下,自然生发相思,“会面安可知?”而相思之苦已在其中,“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苦思憔悴、形容消瘦,红颜易老,如在目前。“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以禽兽天性依恋故土与游子羁旅不返故乡相比照,相思之苦转而为怨、疑。既觉永无重见之日,因结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自我安慰。情感波澜起伏,荡气回肠,令人叹惋。《青青河畔草》中“荡子行不归”,《冉冉孤生竹》中“悠悠隔山陂”,《庭中有奇树》中“路远莫致之”,《孟冬寒气至》中“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客从远方来》中“相去万余里”等等,都清楚地表明了因阻隔而生发的闺怨。不过,在相似的闺怨中,又常常表现了思妇不同的情感倾向,表现了复杂人生的况味。如《行行重行行》的自我安慰:“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冉冉孤生竹》的依附夫君:“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凛凛岁云暮》的系心爱人:“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孟冬寒气至》的深情自守:“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客从远方来》的坚贞不渝:“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青青河畔草》的寂寞难耐:“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闺怨诗中较为特别的是《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通篇不直接出现抒情主人公的角色,而借古代神话中牛郎织女分处银河南北的故事,写人间男女怨慕之情事,赋予虚无缥缈的神话角色以真实的人性。其构思或受《诗经·小雅·大东》启发,但与《大东》仅用织女、牵牛来比喻不同,《迢迢牵牛星》可说是全篇自出机杼。诗意处处扣住开篇“迢迢”二字,由距离而生阻隔,由阻隔而生相思,相思不得而落泪,而遥望,而无言,专从织女着笔,情致缠绵。最后两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情景交融,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游子羁旅之作,有思乡怀人的深情,如《涉江采芙蓉》:“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但总体而言,更主要的是抒发宦游不就的感慨。以《今日良宴会》为例: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于宴会听筝、移情感通之际,“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曲传心声,人同此心而含意未申也,因以诗歌文字语言点明在座宦游士子的共同追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人生如寄,亦如狂风吹尘,极言其速其暂,是东汉文人诗中普遍的生命意识。生命短暂,却衍生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一种是“策高足”,捷足先得,握权享乐;一种是“守穷贱”,安贫乐道,终于白首。品味“何不”、“无为”之意,可知是诗人心中天人交战心理的形象外化:追求富贵欢乐而不得,固守穷贱苦辛而不愿——这正是汉末俗世宦游士人的真实心态,因而包含了深刻的社会意义与丰富的艺术魅力。

《古诗十九首》中的宦游士子,聚于东都洛阳、南都宛城,宴饮交游,追寻仕进的机会,但在这些地方,绝大多数人只能更深切地体会到与高门大族之间的巨大落差。《青青陵上柏》描写了洛阳的繁华贵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宦游士子只能在宴会应酬中暂解忧愁、自我安慰,却不能真正地改变自己栖栖遑遑的命运:“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抓住进入仕途的机会,在《明月皎夜光》中,宦游士子已显示穷达分途:“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于是失意者或感慨盛时已过、知音难觅:“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回车驾言迈》)、“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西北有高楼》);或转而及时行乐、寄情酒色:“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东城高且长》)、“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或倦鸟知归、回望故乡:“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明月何皎皎》)、“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以疏》)。“欲归道无因”一句,又活画出宦游士子一事无成、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态与尴尬处境。

《古诗十九首》作为典型的五言抒情诗,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思妇闺怨诗专注于男女情感,而游子宦游诗则在此之外,透露了更丰富的社会和时代信息。钱锺书分析《诗经·卫风·氓》时,曾论及古代士子与女子对情感的不同态度,归因于礼教社会的性别限制,亦可作为读《古诗十九首》的参照:“夫情之所钟,古之‘士’则登山临水,恣其汗漫,争利求名,得以排遣;乱思移爱,事尚匪艰。古之‘女’闺房窈窕,不能游目骋怀,薪米丛脞,未足忘情摄志;心乎爱矣,独居深念,思蹇产而勿释,魂屏营若有亡,理丝愈纷,解带反结。”[6]二、人生苦短的生命意识的觉醒,突出体现在《古诗十九首》所有诗篇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等等。

《古诗十九首》具有极高的艺术表现力,具体表现为:一、继承并活用了《诗经》以来民歌起兴的技巧,以写景或叙事开篇,融情于景、物、事,浑然一体。如《明月何皎皎》全诗紧扣开篇“明月”,写游子愁思,明月照床,出户望月,愁思寄月,句句不离明月,句句不离愁思,天然凑泊,自成境界,实开后世明月寄情诗法门。《行行重行行》则以分别时的情景开篇,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等等。二、语言看似平白如话,实则用典颇多,但如盐入水,截取成词似如己出,体现了文人诗语言表达的高超境界。如《行行重行行》,开篇四个“行”字,极言游子路途之远、行路之艰,同时亦写出思妇忧心与悲心,令人丝毫不觉其重复。而“与君生别离”、“道路阻且长”截取《诗》、《骚》成辞,“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脱胎于《韩诗外传》,“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取法于《古乐府歌》,熔炼一炉,令人丝毫不觉其生硬。

与《古诗十九首》内容、风格相似的作品,在《文选》、《玉台新咏》中还有数首无名氏古诗,以及《文选》署名李陵、苏武的七首五言诗,目前学界也多认为是东汉中后期文人所作。

思考与练习:

1.简述汉代乐府诗的主要思想内容及叙事特点。

2.分析《孔雀东南飞》的人物形象与叙事特点。

3.结合具体诗作,分析《古诗十九首》的情感主题及艺术特点。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2017年版。

2.〔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

3.〔南朝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清〕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

4.萧涤非著《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增补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5.隋树森编《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55年版。


[1] 犹如汉乐府诗《双白鹄》(或作《艳歌何尝行》)以白鹄起兴,或如《古艳歌》残篇“孔雀东飞,苦寒无衣”起兴,皆喻夫妻离散。

[2] “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两句,宋刻本《乐府诗集》等无此两句,诗意更通畅合理,可参考。

[3] 《诗筏》,《清诗话续编》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页。

[4] 木斋:《十九首研究史的梳理与评析》,《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 《文选》卷二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第1371页。

[6] 钱锺书:《管锥编》(一),《钱锺书集》,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