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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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汉赋

“赋”体之名始于战国荀子《赋篇》。其文体形态的直接渊源是楚辞,并汲取了《诗经》、诸子论辩文、策士游说辞等的营养成分,形成了一种非诗非文、亦诗亦文的综合型文体。秦末汉初,楚文化流行,楚歌、楚舞、楚辞等艺术形式深入人心。西汉文景时代以来,部分诸侯王广招文士、酬唱献赋。汉武帝等不仅奖掖提拔善赋之士,而且以帝王之尊亲自创作辞赋,上行下效,推动了汉赋的繁盛与发展,成为汉代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文体现象。

第一节 概述

秦代统一天下,推行文化暴政,焚书坑儒,以吏为师,愚弄黔首,造成了文献散失、文化凋敝的状况。汉虽承秦制,但前车之鉴不远,因而调整文化政策,建立人才察举制度,广搜散失文献,力推儒术独尊,形成了汉代大一统帝国独特的文化与文学面貌。

汉初,萧何制定汉律,其中规定:“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1]可见汉代延续秦代“书同文”政策,进一步推行文字“正体”,以利于大一统帝国的统治,并将文字的读、写能力作为汉代文吏的基本要求。识字启蒙之学的普及,客观上为文化阶层的兴起和文字写作提供了基础条件。

汉代文学作品尤其是汉大赋中奇文异字、生僻词汇屡见不鲜,与汉代文士群体的文字学素养不无关系。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和《方言》,班固则为《训纂篇》增补了十三章,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字学家。《文心雕龙·练字》指出汉赋与字书的密切关系:“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学,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2]可见西汉、东汉文人在文字学素养上的不同和作品选择文字的差异,也自然而然地在作品语言风格上显露出来。刘勰对此持通变之观:“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趣舍之间,不可不察。”[3]文字的难与易是相对的、随时代不同而变化,但对文字的揣摩、锤炼却是所有文章写作不可或缺的,“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练字》)。汉代文士对字书、辞典的熟悉,扩展了写作中文字、词汇的选择空间,对汉赋写作及风格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东汉班固《两都赋序》曾叙述西汉武帝以来赋家赋作之盛,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4]

班固《汉书·艺文志》删订刘向、刘歆父子《别录》、《七略·诗赋略》,记录自屈原赋以来赋家七十八家、一千零四篇,大致印证了“千有余篇”的叙述。据《全汉赋校注》辑录,至今仍保存了九十一家、三百一十九篇(包括部分存目和残篇)。[5]

汉赋文体形态的直接渊源是楚辞,首先,体现在汉代辞赋不分或辞赋并称的习惯上;其次,楚辞对汉赋的直接影响,在骚体赋中体现最为显著。汉代文士模仿楚辞文体形态及其抒情格调的作品,有数家被西汉刘向编入《楚辞》一书中,东汉王逸又增入自己的《九思》,这些汉代仿作通常被称为楚辞体,基本上是模拟屈原的语气而作,与骚体赋基本上以作者自我抒情的方式不同。

关于骚体赋的主要特征,一是语言句式,以带“兮”字的骚体语言句式为主,二是抒情述志主题,以抒发苦闷、悲愤等个人抑郁之情为主。三是部分骚体赋还带有楚辞体篇末的“乱”、“讯”等形式。骚体赋的代表性作品包括贾谊《吊屈原赋》、《鸟赋》、董仲舒《士不遇赋》、司马迁《悲士不遇赋》、冯衍《显志赋》、班固《幽通赋》、张衡《思玄赋》、蔡邕《述行赋》等。

汉赋文体的基本创作方式是铺陈,既渊源于《诗经》六义之“赋”,更受益于《楚辞》中《招魂》、《大招》等对声色的极力铺陈,在汉代大赋中体现最为显著。清人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6]同时,《诗经》中的颂(歌颂)与风(讽谏)也从价值倾向上深刻影响了汉大赋,形成先颂后讽、劝百讽一的套路。此外,先秦文献中常见的主客问答模式,诸子论辩文中的说理方式,策士游说辞铺张扬厉、纵横排比的气势,都对汉大赋产生了多重影响。

汉代大赋的主要特征,一是语言句式,基本上不带“兮”字的骚体语言句式,代之以韵散相间的语言句式,散句长短不限,韵句则以六字、四字为主,尤以四字句为多。遣字用词则趋于繁复、突出奇丽。二是叙事体物主题,以叙述京都、宫廷、苑囿、祭祀、田猎等皇家之事为主,以铺张扬厉、穷形尽相地刻画事物为胜,同时也导致了篇幅的加长。三是篇章结构,以主客问答结构全篇,由于“主”往往代表儒家政治与道德意识形态,“客”往往代表审美意识形态,因此一方面赋的主体常常是文学审美语言的铺陈夸饰,另一方面赋的篇终又常常是儒家政治与道德意识形态的总结,形成扬主抑客的基本对比套路。汉代大赋的代表作品包括枚乘《七发》、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班固《西都赋》、《东都赋》、张衡《西京赋》、《东京赋》等。

骚体赋出现于西汉初年,大赋鼎盛于武帝时代,而二体并行,贯穿两汉。东汉后期,抒情小赋兴起。抒情小赋的主要特征,一是语言句式,基本不用带“兮”字的骚体语言句式,代之以六字、四字句为主;二是抒情主题,以抒发个人真实情感为主。三是篇幅上的短小。抒情小赋的代表作包括张衡《归田赋》、赵壹《刺世疾邪赋》、祢衡《鹦鹉赋》等。

应当留意的是,总体而言,汉赋文体形态虽然源自先秦,但与其发生、繁盛及变化的内在精神相应的,则是汉代大一统帝国的政治状态、士人心态。西汉初年,尤其是文景之世以黄老之术治国,中央威权不显,士人在政治上的多元选择可能,以及在情感、人格上的自我张扬余风尤存。突出士人个体情感、人格的骚体赋盛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自汉武帝以来,意识形态上推尊儒术,政治形态上中央集权,大一统帝国气象日显,士人在政治上的选择趋于一元,笔端纳万物、赞颂盛世功德、劝百讽一的汉代大赋盛行。东汉中后期,外戚、宦官争权,国势日降,士人以清流自居,政治上的出路难觅,心态上的自我觉醒,都促使了汉代大赋的衰微和抒情小赋的流行。

第二节 贾谊《吊屈原赋》与枚乘《七发》

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十八岁时就以博学能文著称,二十多岁被征为博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参与议政,力主改秦制、立汉制。文帝拟超拔贾谊为公卿,后因权贵诋毁,贬为长沙王吴差太傅。四年后召为梁王刘胜太傅,梁王骑马摔死,贾谊自责失职,抑郁而亡,年仅三十三岁。贾谊著有《新书》十卷,后人辑有《贾长沙集》。

作为汉初骚体赋代表作家,贾谊今存《吊屈原赋》、《鸟赋》、《旱云赋》及残篇《簴赋》,《惜誓》则为存疑之作。汉文帝四年(前176),贾谊由朝廷议政官被贬为长沙王吴差太傅,在长沙耳闻屈原被谗放逐、自沉汨罗的遭际,有古今同心之慨,渡湘水时,作《吊屈原赋》: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惪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兮,固将制于蚁蝼。[7]

《吊屈原赋》是一篇典型的骚体赋,体现了由楚辞向汉赋转向的痕迹。一是语言句式,通篇用韵,以带“兮”字的骚体语言句式为主,尤其是后半部分的“讯”,模仿屈骚语句痕迹显然;同时又有相对整齐的四言句式,主要体现在前半部分的赋。二是抒情述志主题,在哀吊屈原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面对黑白颠倒世界的苦闷与悲愤,异代同感。应当注意的是,贾谊虽然同情屈原的不幸遭遇,但并不认可屈原以身殉国的行为,其价值观与人生观更接近战国游士。三是篇末“讯”词,虽然是对楚辞的模仿,但与楚辞中短小的乱辞不同之处在于,《吊屈原赋》的“讯”词,篇幅还略长于赋。这就在骚体赋的抒情功能之外,同时凸显了议论说理的功能,体现了辞、赋分流的趋势。这种趋势,在以议论说理为主体的《鸟赋》中更为显著。

枚乘(?—前140),字叔,淮阴(今江苏省淮安市)人,为吴王刘濞郎中,颇有政治智慧,曾上书谏阻吴王谋反,不纳,去而为梁孝王门客。七国乱起,再次上书谏阻吴王,不纳。七国兵败,由是知名当世,景帝时拜弘农都尉。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征召,因年老死于途中。

枚乘赋作今存《梁王菟园赋》、《柳赋》及《七发》三篇,前两篇作者存疑,《七发》是其代表作,也是汉代大赋出现的标志。一般认为,《七发》的主旨是劝谏,刘勰认为是“谏膏粱之子”(《文心雕龙·杂文》),李善认为是谏梁孝王刘武(《六臣注文选》),朱绶认为是谏吴王刘濞(梁章钜《文选旁证》),或泛指,或特指,都有一定理据。据《汉书·枚乘传》,枚乘先后游吴、梁,睹二王骄奢淫逸之风,知其觊觎皇位之心,并曾两次上书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喜爱辞赋,梁园之会,“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史记·梁孝王世家》载:“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8]与《七发》铺写游观、命“博辩之士”属辞等场景颇为类似,故此赋或为委婉谏阻梁孝王之作。作为汉代大赋出现的标志,《七发》的特点有三:

第一,语言句式上,以不带“兮”字的韵散相间句式为主,尤其是排比整齐的四言句式为多。

第二,叙事体物的主题,李善注云:“《七发》者,说七事以起发太子也。”《七发》所叙七事是:至悲之琴、至美之食、至骏之车马、至靡之游观、至壮之校猎、至怪之观涛、至精微之要言妙道,而以前六事为重点铺叙对象。铺采摛文,穷形尽相,一事一物,雕画精细。如至靡之游观一节:

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鸟鹄,鹓雏,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薵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闾,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

登台则南北左右,入宫则连廊、台城、辇道、黄池,苑囿则珍禽异兽,草木则桑柳松梧,天地万物,纷至沓来,俱入笔下,令人目不暇接。

此外,至怪之观涛一节,从听觉、视觉角度铺陈描绘,连类譬喻,夸张联想,写八月十五观广陵曲江之涛,最具有雄奇壮观的想象力:

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骆驿。颙颙卬卬,椐椐彊彊,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礚,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当作胥)母之场。凌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瀄汩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

刘勰云:“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文心雕龙·杂文》)丽辞繁密、夸张骈俪,语体风貌鲜明。《七发》连说七事,“比物属事,离词连类”的铺叙方式,也使得作品篇幅扩大,全篇多达2900余字。

第三,主客问答的结构与篇终讽谏的价值倾向,《七发》虚构楚太子与吴客之间的问答以结构全篇。其源或可上溯《楚辞》中的《渔父》、《卜居》、《风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但与“屈原”、“渔父”,“楚王”、“宋玉”、“登徒子”相比,“楚太子”、“吴客”这样脱略具体历史背景的虚构人物形象更为典型。由于汉大赋终章往往附缀以政治或道德意识形态的讽谏,比起写作真实人物、真实事件而言(参看枚乘两次劝谏吴王刘濞的上书),这种虚构人物问答结构篇章的方式,不仅讽谏更为委婉,而且也赋予了作品更大的想象空间和表现力度,在汉大赋中逐渐成为程式化套路。

从文学源流上说,《七发》中的七事,继承和深化了先秦文学中的诸多题材,如《招魂》、《大招》对音乐、美食、宫殿的铺陈,《高唐赋》对山洪的描写,《吕氏春秋·本生》对养生、害生之事的描述,等等。赵逵夫认为《七发》的文体,还可溯源至楚国问对体散文,如莫敖子华《对楚威王》、庄辛《谏楚襄王》等,可备一说。[9]与后之汉大赋相比,《七发》也具有某些不同的特点。一是篇终讽谏的价值倾向,仍属于推尊儒学之前的汉初游士的价值观,承接战国策士之余风,故篇终论“要言妙道”者不仅有孔孟,还包括老子、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统归于“方术之士”,这在汉武帝以后是难以想象的。二是形成了汉大赋中的“七”体,后之仿效者甚多,如《七谏》、《七激》、《七依》、《七辩》、《七喻》、《七启》、《七命》等等,《文选》专门收录了“七”体,《文心雕龙》也专论及“七体”。七事七节的层进式写作,相比后来汉大赋的平板典重风格,更显得灵活飘逸。

第三节 司马相如《上林赋》与班固《两都赋》

司马相如(前179?—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人。司马相如赋作今存《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哀二世赋》、《长门赋》与《美人赋》六篇,后两篇作者有争议,另有残篇《藜赋》、《鱼》、《梓桐山赋》。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收录《天子游猎赋》一篇,《文选》则分其为《子虚赋》、《上林赋》两篇。究竟是二赋还是一赋,历来有争议。因《史记》明确记载司马相如在客游梁孝王时作“子虚之赋”,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后因同乡蜀人杨得意推荐,司马相如为汉武帝作“天子游猎赋”。“天子游猎赋”以皇家上林苑游猎之事为主体,《文选》命名为《上林赋》,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们认为,司马相如作“天子游猎赋”时,很可能在《子虚赋》问答体开篇的子虚、乌有先生二人后,加入了“亡是公存焉”一句,以汉大赋中罕见的三人问对的复杂结构,精心结撰,使得前后两赋的内容贯通一致,问对层层推进,主旨终章显露,故而又可以将二赋视为经过修订联结后结构完整的一篇作品。

《子虚赋》是一场大型田猎后,楚使子虚与齐国乌有先生之间的问对,子虚夸耀楚国七泽中“特其小小者”云梦之泽,已令“齐王无以应”。乌有先生则反唇相讥,且盛称齐国“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介”。《上林赋》就以亡是公代表高踞楚、齐诸侯国之上的天子,不仅以更大的篇幅渲染上林苑的“巨丽”、天子田猎的规模,均非楚、齐可望其项背,而且曲终奏雅,归之节俭,以天子“解酒罢猎”、归苑于民、政通天下的转折,彰显大一统帝国皇权至高无上的威权意志和恢弘气度。故此赋“奏之天子,天子大说(说,同‘悦’)”,赐司马相如为郎。《上林赋》作为汉代大赋成熟的标志,具有重要的范式意义:

第一,主客问答结构,采用罕见的三人主客问答式的复杂篇章结构方式,较之常见的二人主客问答式,更能展现层层推进、螺旋上升的相互辩难,最终表现大一统帝国的恢宏气象。同时,明确运用虚构人物:子虚,虚言也;乌有先生,乌有此事也;亡是公,亡是人也。“虚借此三人为辞”,减少现实的掣肘,扩大表现的空间。

第二,铺叙极度繁复,描写极度夸张,形成了“极声貌以穷文”的铺张扬厉风格。与《七发》分叙七事不同,《上林赋》以天子游猎为主线,将一次苑囿游猎写出了天下气象,最主要得益于其铺叙和描写。赋作写山水、宫馆、动植、田猎、罢猎,在空间上极度排比,尤能展现天下气象。如写上林苑之巨: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之口。……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旄貘犛,沉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橐驼,蛩蛩

上林苑南北有二水流经,苑内有八川分流。太阳从苑东之沼升起,落入苑西之陂。苑南隆冬如盛夏,苑北盛夏似隆冬。此类空间上的极度排比夸张,以及类书博物式描写苑内山川奇兽,皆为突出上林苑之巨丽。

第三,语言繁难僻涩,句式灵活多变,以四言为主,而用五言、六言尤其是多用三言起调节作用。如天子校猎一节,句式运用的节奏变化与围猎的氛围相合,时而舒缓,时而紧张,颇有特色: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猛氏。罥,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总体而言,《上林赋》突出体现了大一统帝国的气象,与汉代蒸蒸日上的社会状况与士人心态相吻合,成为汉大赋的范本。对于司马相如及其《子虚》、《上林》二赋,王世贞评价极高:“《子虚》、《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而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也。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处。”[10]贾谊、班固、张衡、潘岳、扬雄诸赋家仅有其一端,所以不能企及司马相如。

自西汉扬雄《蜀都赋》写成都,创都城赋题材,东汉杜笃《论都赋》写长安,创京都赋题材。其后有傅毅《洛都赋》、《反都赋》,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等继作。

东汉定都洛阳而非旧都长安,在当时引起很多争议,甚至演变成汉大赋的一个政治性主题。与杜笃《论都赋》主张定都长安相反,班固《两都赋》主张定都洛阳,在艺术方面堪称京都赋中的杰构。《两都赋》在《后汉书·班固传》中是一篇,在《文选》中分录为《西都赋》与《东都赋》两篇,其特点如下:

第一,倾向明确的主客问答,以虚构的“东都主人”与“西都宾”结构全篇,宾主之位即体现了赋作的倾向性。借“西都宾”之口夸耀旧都长安的穷奢极侈,再借“东都主人”之口着力盛赞东都洛阳的礼仪法度,两相对照,高下自分,以折服西都宾收结。

第二,铺叙旧都长安的富丽之笔,以《西都赋》为主。先点染长安地形之险要、帝都之历史,再就都城建制、都人士女、四郊近县、宫室苑囿、娱游田猎一一铺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对京都人物与生活的描写:

图皇基于亿载,度宏规而大起。肇自高而终平,世增饰以崇丽。历十二之延祚,故穷泰而极侈。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聘骛乎其中。

历经西汉十二世皇帝的营建,西都长安的宏伟规模、富庶经济、人物辐辏,犹如一部历史画卷生动展开,同时也暗含了营建逾制、终至衰败的用意。

第三,抑客扬主的价值倾向表现鲜明,改变了西汉大赋劝百讽一的比例。从布局谋篇看,《东都赋》是“极众人之所眩耀”,《西都赋》是“折以今之法度”。《东都赋》不再铺叙东都洛阳宫室的巨丽,而是借东都主人之口,对比西汉末年王莽乱政之惨酷,光武复汉之伟绩,再进而论述迁都洛阳、重建法度的必要。赋中所写宫室苑囿、田猎祭祀、酬接外邦、燕享群臣,无不归因于新朝法度、汉德所由。篇末对比西都宾所夸耀的山河险阻、宫馆奢侈、游侠犯制等加以总括批评,进一步凸显“京洛有制”“王者无外”的主旨: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识函谷之可关,而不知王者之无外也。

扬西都、抑东都的五个问句铺张排比,一气贯注,对比鲜明,有如悬河决堤、沛然莫御的强大气势,达到了“主人之辞未终,西都宾矍然失容”的戏剧性效果,展现了寓雄辩之理于形象对比的行文艺术。

第四节 张衡《归田赋》

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人。少善属文,博通经艺。为人“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任职安帝、顺帝二朝,历郎中、太史令、侍中、河间相、尚书等职。永和四年(139)卒。后人辑有《张河间集》。

张衡的辞赋代表作有《二京赋》、《归田赋》。前者模仿班固《两都赋》,是汉大赋中京都赋的代表作,后者则是汉大赋向抒情小赋转变的标志。《归田赋》从客观体物转向主体张扬,也推动了山水田园文学的创作。若与汉初骚体赋相比,抒情小赋作品语言上倾向于骈化,四六字句的交错使用已经形成习惯,“兮”字则大量减少甚至于消失,更讲究情与景的结合,炼字、炼句、炼意的有意为文特点相对突出。

永和三年(138),张衡“上书乞骸骨”,并作《归田赋》。赋作抒发了作者身处黑暗官场的苦闷之意,因“俟河清首未期”,愿“超埃尘以遐逝”。神游田园乐景的归隐之心,篇幅短小,感情真挚,写景如画,情景交融。文字骈而不滞,平易流转,清新自然,历来传诵。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首段发归田之意,因“俟河清乎未期”,愿“超埃尘以遐逝”。二段写归田之景。作者想象仲春良时归田所见,草木繁茂,群鸟交鸣,万物自得其所,描绘了一幅田园乐景。作者想象自己摆脱樊笼的自由,吟啸山泽,仰射飞鸟,俯钓游鱼,意兴发越。原本自由之鱼鸟无端受害,暗含万物皆在樊笼之意。三段写托身现实而纵心物外。日暮止田猎,回驾栖蓬庐。琴书自娱,妙手著文,以道家荣辱两忘之心超越一己得失,以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之意上书议政。张衡最后的选择,是以儒家之道立身,以道家之心处世,用朱光潜之语总结,即“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业”[11]

读此赋,可留意真假“归田”之别。张衡自入仕途,方正用世,晚年虽有“乞骸骨”的上书而次年即卒,无归隐的机会。此赋可说是假归田、真归心,与陶潜《归去来兮辞》乃真归田实录不同。归隐田园是仕途受挫士人常见的补偿心态,既不乏真归田如陶潜者,亦有热衷名利之徒为文造情以图高名,即刘勰所批评:“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文心雕龙·情采》)张衡既非真归田,亦非图高名,而是有真归心,是因情为文。

思考与练习:

1.简述汉赋的渊源、分类及其主要特征。

2.以《吊屈原赋》为例,分析骚体赋从楚辞体向汉赋过渡的主要特征。

3.以《七发》为例,分析汉大赋的主要特征。

4.以《上林赋》为例,分析田猎赋的基本内容及其作为汉大赋范式的特点。

5.以《归田赋》为例,分析东汉抒情小赋的特征。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2.马积高著《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3.〔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


[1] 《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21页。六体指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又如《汉书》卷四十六《石建传》记载: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石建惊恐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奏事上“馬”少写了一点。

[2] 〔南朝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23—624页。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九有相似的看法。

[3] 《文心雕龙注》,第624页。

[4] 《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版,第3—4页。

[5] 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校注:《全汉赋校注·凡例》,广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6] 刘熙载著:《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6页。

[7] 《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022—3024页。以此为《吊屈原赋》史源,《汉书》、《文选》所载文字略异。按,本章所引其他赋作皆出自《文选》。

[8] 《史记》,第2533页。

[9] 赵逵夫:《〈七发〉体的滥觞与汉赋的渊源》,《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2年第2期。

[10]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二,《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2页。

[11] 朱光潜:《悼夏孟刚》,《朱光潜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