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的战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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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武:军事在社会秩序中的作用

如果注意到统一中国必须面对种种复杂的地形条件,那么我们将愈加钦佩这一成就。乔治·克雷西(George Cressey)是一位游踪广布的地理学家,他将中国的山脉比作“青藏高原上伸下来的手指”2。几条大河沿着这些山谷东流,使得这些山脉更难逾越。然而还有其他南北走向的山脉,它们把地形横截成一个个孤立的台地或盆地。例如,四川的成都平原是一个很早就得到人工灌溉的鱼米之乡,四周崇山环绕。从北面的陕西入川要经过重重关隘,从东面入川要乘船穿三峡,溯江而上。这简直是上天为割据势力准备的天堂。福建的河谷和广东的沿海平原也与此类似,前往中原都要翻山越岭。西南的云南和西北的山西也都是峻岭环绕的台地。一般来说,中国的几个经济人口中心之间的距离要远于欧洲国家之间的距离。空间维度上,中国比美、俄等新兴巨头更加广袤;时间维度上,中国甚至比欧洲更古老。不得不说,单单靠暴力,永远不足以统一这样一片文化多元、历史各异、地理隔绝的广大地域。从华北平原到长江三角洲的路途并不比欧洲北部平原更平坦,但是欧洲北部平原多国并立,中国却保持着统一。一言以蔽之,统一中国不只需要兵马饷械,更需要政治军事的想象力和社会组织的天才,军事力量只是补充而已。

从地理上看,西方的扩张性源于希腊罗马对海洋的利用,它孕育出远洋贸易、殖民地和地中海帝国,比19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早了两千年之久。欧洲帝国主义继承了希腊罗马的扩张性,最终掌握了世界霸权。相比之下,中国的防御性源于华北平原封闭的地理环境,它远离其他文明中心,也远离通向它们的海路。中国对安定内政的渴望压过了开疆拓土的雄心。欧洲有克里特制海权、特洛伊战争、雅典海军和腓尼基海洋贸易,而中国却少有类似的成就。中华帝国统一发展了一千年之后,与邻近的东南亚的贸易才渐形重要起来。又过了一千年,中国人“下南洋”蔚成风潮;然而,下南洋的部分原因是欧洲人的鼓动,他们出洋乘坐的是欧洲船只,进入的也是欧洲殖民地。有一种观点值得借鉴:今天西方扩张的特殊活力逐渐枯竭的时候,中国对内部社会组织的特殊兴趣也可能同时枯竭了。

文主武从,并不是修史的文人向壁虚造的。相反,这是中国维持社会秩序的一大成就。怎样让军人服从现有的社会秩序?今天,美国乃至全球的军事技术都在突飞猛进,这个问题重新浮出水面。而在中国历史上,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这是考察中国军事史首先要注意到的一点。

从历史分期上讲,我们可以将中国军事史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公元前221年之前,此阶段战争愈演愈烈;第二阶段是前221年之后,这一阶段中国已进入帝制时期,特点是武力钳制。先秦中国对秩序和统一的追求经历了漫长的过程。一百五十个诸侯国渐渐兼并成十几个,又经过激烈的混战,只剩下七八个大国。前221年,列国终归一统。

在这五百年中,从公元前722年到前481年的二百五十年称为“春秋”3,当时的人还没有像后来那样鄙视武力,因为战争的胜利是衡量统治者价值的最终标准。4战争只是这一时期“国际关系”的一部分。史书上还记载着很多外交活动:建立、承认或灭亡国家;派遣使节或人质;占领或割让土地;引渡罪犯;调解争端;协同救荒;通过临时的盟会或约定结成同盟,有些同盟目的在于限制战争。5

公元前403年到前221年的两个世纪战乱频仍,史称“战国”。这一时期战争愈发激烈,组织愈发完备,战况愈发残酷,参战国的实力愈发雄厚,技术愈发先进。最近一项研究认为,春秋时期“不下一百一十个国家”被灭亡或吞并,只有二十二个生存到了战国时代6。进入战国后,国家的数量还在急剧减少。大约战国中期,弩应用于实战;前4世纪中叶,铁开始用于兵器制造。7与此同时,征发的军队规模更大、训练更精。士兵听从统一号令,协同作战,职业军人担任指挥。这些职业将领不再措意于繁文缛节,而是专心于沙场胜负。步卒取代了贵族的戎车。论述战略战术的兵书开始出现,最著名的便是《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大约成书于公元前400年到前320年之间,时至今日仍影响着中国乃至世界的军事思想。8中原人很快又从北方少数民族那里引入了骑战技术,同时还引入了裤子,方便骑手跨坐在马背上。但是马镫还没有出现。

关于作战指挥的艺术,以及战争的手段和目的,前辈战略家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智慧,《孙子兵法》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将这些智慧总结提炼了出来。和同时代的《孟子》放在一起比较可以看到,《孙子兵法》重视扰乱对手的心神、打乱对手的布置,它明显同早期儒家一样,认为精神状态是人间万事的首要因素。虽然帝制时期“换了人间”,但同其他生逢乱世的战国子书一样,《孙子兵法》流传到了后世(公元前221年之后两千年的军事史应该如何恰当地分期,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重大课题)。

秦始皇的统一带来了内战永久终结的曙光。“统一”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理想,因为它带来内部的安定,这是繁荣和文明生活的前提。安定还意味着思想的统一。正统思想是治国的法宝,汉代前期,朝廷转而尊奉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及其弟子。由此形成的帝制时期的儒学,吸纳了法家等其他学派思想,是一个混血儿。假如孔子复生,恐怕会被这种儒学吓一跳。无独有偶,罗马教廷的思想基础也不单是耶稣的教义,而是融合了众多源于其他宗教和社会的思想。汉代正统观念对战争是鄙夷的,这种鄙夷因此获得了道德基础,中国思想从此打上了轻武的烙印。接下来的研究要厘清汉宋两代的文官主导权的差异。宋代士大夫的主导权有理学的加持,更臻成熟完善。

这样一来,中国正统观念中的理想社会,是于家于国都等级森然的社会。这一秩序的本质是一些人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另一些人理所当然地身居下位。“父”和“君”居于“家”和“国”的顶端,占据支配地位。维系儒家社会的“三纲”则要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

为了维持这一来之不易的秩序,中国人采取了多种手段。这些手段同样等级森严。最高等且最可取的手段是“教化”。扎扎实实地灌输圣贤之道,让每个人都能深入理解伟大的“社会风俗的准则”(即“礼”,礼仪、行为准则),从而各守本分,各安其业。当教化失效,尤其对于没有良好教养的下等人,就要用次一等的手段——“刑赏”,就是“胡萝卜加大棒”。统治者根据行为对社会秩序的影响程度施以奖惩。儿子殴打父亲要问斩,而父亲杀死不孝子是无罪的,除非手段特别残忍。因为孝道是社会的基石。9

在这个规范性结构中,军事在第三个层面上发挥作用。当教化和刑赏已经不足以挽救乱局,军事则是最后的撒手锏。如果君主树立了崇德向善的风气,国家与社会机构运转良好,诸如战争等大规模的暴力强制则不再必要。

孔孟之教素来不推崇外在的强制。儒家认为,君子是一个人自我修养的最高境界。君子应该能不借助暴力而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观念是出于一种乐观的信念:君子的嘉言懿行能够感化旁人,旁人因此承认君子的道德权威。端正的言行本身就能化作权力。所以,在正确的时机以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情,不仅维系着文明化的人际关系网络,还确定了一个人在其中的地位。

对于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那个“余一人”,尤其如此。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诉诸武力等于承认自己没能用圣人之道施政,等于承认了文治的失败。所以,军事应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它需要在历史和现实中寻找正当性。

在这里潜藏着中国传统中的绥靖倾向。战争很难有什么光荣可言,因为理想上来说,它就不该发生。道德的绝对准则都是在和平一边的。没有足够的经济利益以使战争显得正当,没有富裕的邻邦吸引中国盗寇穿过边境或越过海洋去劫掠。正如顾立雅(Herrlee G. Creel)所言,10对外征战成为罗马的主要产业,而中国一直不强调征战的光荣。中国的年轻人没有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这样的榜样可供崇拜或效仿,西方的英雄崇拜在中国年轻人中是找不到的。他们最多可以找到一个罗宾汉式的偶像——三国时期(222—280)的诸葛亮。所以中华帝国的历史上很难找到“神圣战争”,同样很难找到复仇的上帝或者震怒的耶和华。中国道德的价值不是由一个支持你、并且随时准备消灭异教徒的神祇赋予的。中国的世界观并不像《旧约》或伊斯兰教那样有着强烈人格化的神,也不那么好战。

武力的地位降低,内政外交的地位同样降低,它们其实是一个连续统一体。皇帝居于一系列辐射状的影响区域的中心。如果他英明仁厚,以德服人,自然会获得权威。皇帝的榜样从文明秩序的中心照临四方,不仅直接治下中国的臣民应当臣服,连中国周边的异族君长也要臣服,虽然影响力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衰减。11结果就是,无论在中国还是域外,一切以暴力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都有他的一份责任。两种情况都被视为叛逆,因为它破坏了应有的秩序。1840年,英国挑起鸦片战争,意图用武力改变广州贸易体制,中国人也将他们称为“逆”,这种“逆”不是针对中国这个国家,而是针对以北京为中心的这个文明,而英国本身也是这个文明边缘上的一员。

这一套出于儒家之手的约束武力的规范性理想,是否比耶稣的“登山宝训”更管用,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重大问题。但是它比基督教更加注重既成秩序,因为它认为和平是惠及每一个人的,而受压迫者的暴力反抗对谁都没好处。行为合乎秩序的理想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宇宙观,破坏这个理想有可能导致整个宇宙系统的崩溃。结果是,在中国“反抗权利”的正当,不能靠个人或集体自由来证明。要反抗必须以整个社会秩序为借口,宣称君主没有充分而正确维护社会秩序,天命已失。末世昏君的形象就是这个原则的一例。12是他昏庸无道才使得天下大乱,反抗因而获得了正当性。反叛者往往以社会秩序的名义起事,它既是一个巨大的国家合法化的神话,也暗地里为一切诉诸武力的行为提供道德正当性。

用“文”的手段,尤其是以君主的贤德来扩张势力,是合乎天意的正道;用“武”的手段,则绝不能宽恕。即使是在书写与这种观念背道而驰的武力扩张的历史时,这种观念依然受到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