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日子严酷、凄惨,就像一个阴森恐怖的童话故事,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我年龄太小,许多事情可能记错了,可事实就是事实。那是我童年生活的一段真实经历,是由一位善良的天才人物讲述的一个儿童的悲惨故事,黑暗而又离奇,充满了太多的残酷。我在此叙述的不只是我自己,其中那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普通的俄国人都经历过,直到现在还仍然经历着。
外公家里充满了怨恨和仇视,大人之间的一切纠葛都是以仇恨为纽带,就是孩子之间也都充斥着满满的敌意。
母亲和我初来乍到,就碰到两个舅舅闹着分家,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更加剧了他们分家的愿望,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他们担心母亲向外公讨要她本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被扣下的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为此他们两人吵翻了天,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我是后来从外婆那里知道的。
我们刚到没几天,有一次在厨房吃饭时,两个舅舅大吵了起来。他们俩倏(shū)地站了起来,俯身向前,像两只狗一般地龇牙咧嘴,指着桌子对面的外公大喊大叫。外公脸涨得通红,用饭勺敲着桌子,怒气冲冲地吼叫:“都给我滚出去!到外面要饭去!”
外婆痛心疾首,说道:“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得一干二净,省得他们吵吵闹闹!”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外公个头虽小,声音却出奇的响亮,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大舅米霍亚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小舅一个耳光。小舅揪住大舅,两人大打出手,在地上滚作一团,厮打着、叫骂着、喘息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
挺着大肚子的妮坦列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拉扯着,我母亲怕舅妈出事,把舅妈给拽走了。
性格乐观的麻脸保姆娅夫戈尼娅把吓作一团的孩子们都赶出了厨房。
两个舅舅现在都被制伏了:年轻力壮的学徒工茨冈人,骑在米霍亚舅舅的脊背上;秃顶的大胡子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小舅的手,紧紧地将他按在地板上,呼呼地喘着气,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外公捶胸顿足,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外婆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气得直跺脚,痛心地哭喊着说:“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该清醒清醒了!”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打斗刚开始时,我就跳到了炉炕上,看着舅舅们大打出手,我又好奇又害怕。
外婆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嘴里念叨着:“圣母啊,请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外公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站在外婆跟前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意点,小心他们欺负沃尔沃拉。”
“啊,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外婆的个头比外公高,拥抱外公时,外公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唉,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轻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外公又像头公驴似的吼叫起来。他指着外婆,喊道:
“行啦,你心疼他们!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雅希加则是个啃老的!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不小心翻身把熨(yùn)斗碰掉了,熨斗掉进了脏水盆里。外公一个箭步扑过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紧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他厉声问道:“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爬上来的。”
他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推倒在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出了厨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外公那双犀利的绿眼珠儿老是在盯着我。他的脾气糟糕透了,我非常怕他,千方百计地避开他。他从不善待别人,总是找别人的碴儿,嘲弄别人,摆出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嗨,你们这些人啦!”他经常发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叹,那个“嗨”拉得特别长,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吃晚茶点时,外公、舅舅们、伙计们都从染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皮肤被硫酸盐灼伤,头发都用带子系着,人人都活像厨房角落里被油烟熏黑了的圣像。
外公坐在我的对面和我亲热地说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外公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上有个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个补丁。就是他这么一身,比起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多了,漂亮多了。
从我们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我来了几天以后,外公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已经开始学识字了,他们跟着乌斯可尼耶教堂的助祭学。我太小,只能跟着文静的妮坦列娅舅妈鹦鹉学舌似的念祷词。舅妈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很清澈,透过她的双眼,好像可以看清她脑袋里的一切。我非常喜欢舅妈的那双眼睛,时常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低着头,眯着双眼,悄悄地说:
“啊,跟着我念:‘我们……’”
有时我问个什么问题,她就会东看看西瞅瞅,好像怕别人看见似的。
“别问啦,越问越糟糕!你跟我念就行了!‘我们……’快跟着念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善良、柔弱的舅妈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儿也不生气。这倒让我一头雾水,生起气来。
有一天,外公问我:“瓦廖沙卡,你今天干了什么来着?打闹了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儿发青了,一看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弄出块儿青伤来可不算什么能耐!我问你,祷词念熟了吗?”
舅妈悄声细气地说:“这孩子记性不太好。”
外公一声冷笑,红眉毛都快竖了起来。
“那就得挨揍了!”
外公又问我:“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我母亲说:“马克西姆从来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说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了。”外公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
“嘿,你还噘起了你那小嘴儿!”
外公拍了一下我的头,又说道:“今天是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一顿。”
“‘抽’是什么?”我傻问道。
大伙儿都笑了。外公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有什么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可我还没见过打小孩,更不知道还要“抽”小孩。
舅舅们惩罚自己的孩子时,会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孩子们似乎都习以为常,摸摸被弹得起包的地方,又撒腿跑去玩了。
我问他们:“疼吗?”
他们一个个勇敢地回答:“一点儿也不疼!”
为了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他们就得挨弹。
有天晚上,大家喝过晚茶,正准备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戈列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卷成一捆一捆的布匹,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
米霍亚舅舅想要捉弄眼睛快要看不见的戈列高里,他叫九岁的侄子把顶针在蜡烛上烧烫。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戈列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外公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慌不忙地去拿顶针。
我听见外公的惨叫声就跑进了厨房,外公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抓着耳朵,他一边蹦跳,一边怒吼:“谁捣的鬼?你们这群混蛋!”
米霍亚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戈列高里不动声色地缝他的布料,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科夫舅舅跑了进来,掩面冷笑;外婆正用擦子擦着土豆。
米霍亚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道:“这是萨希加搞的恶作剧。”
“胡说!”萨希加的父亲雅科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萨希加哭了,叫道:“爸爸,是米霍亚伯伯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了起来。外公这时候气已经消了,把土豆片儿敷到了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大家一致认为是米霍亚舅舅的错误。
我问外公:“要不要抽米霍亚舅舅一顿?”
“要!”外公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霍亚舅舅火冒三丈,向我母亲吼道:“沃尔沃拉,让你的狗崽子小心点儿,别让我把他的小脑袋拧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地说:“你试试碰他一根毫毛!”
大家都沉默不语。母亲说话总是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镇住。
我看得出来,大家都有点儿怕母亲,就连外公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我为母亲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力大无比。”谁也没有对此说个“不”字。
可是星期六发生的事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唯命是从。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外公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小马屁精,就会卖乖讨好!”
萨沙又黑又瘦,双眼突出,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的话给噎住。他总是东张西望,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喜欢米霍亚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静静的,从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牙齿,牙齿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指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别人如果想敲一下也可以。在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里,他总是孤零零的,喜欢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静静地坐在窗前。
和他坐在一起很有趣,我常常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时而盘旋,时而俯冲,时而滑翔,时而直冲云霄,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边,一会儿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看着这一切,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的惆怅充满了我的心田。
雅科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头头是道。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怂恿我拿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放入盛蓝靛水的桶里,茨冈人不知道从哪儿跑了过来。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同时向在一边盯着我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感到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这下可有你好受的了。”
外婆急匆匆地飞跑而来,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来,语无伦次地骂道:“你这个小捣蛋鬼!瞎胡闹,揍死你!”
可她马上又对茨冈人说:“沃涅加,千万别对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沃涅加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泄露秘密。”
“我给他两戈比,没事儿的。”
外婆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
外面的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厨房里一片昏暗,脸色阴沉的茨冈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
外公摆弄着水桶里浸湿了的树条,时不时地拿起一根,舞弄得嗖嗖直响。外婆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口中念叨着:“唉,装模作样,捣蛋鬼!”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坐在厨房里的一个小凳上,擦着眼泪,声音都变了,像个叫花子似的哀求道:“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霍亚舅舅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吓傻了,呆若木鸡。
外公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揍你一顿!快点儿快点儿,脱掉裤子!”说着就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只有外公的说话声和外婆在地板上的走动声,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这被烟熏黑的天花板下,在这昏暗的厨房里,留下了让我刻骨铭心的一幕。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只手提着裤腰,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的两条腿也禁不住哆嗦起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沃涅加把萨沙捆到了凳子上,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两条腿。
“阿列克赛,你过来,靠近点儿!听见没有?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抽’!”外公向我吼叫着。
说完之后,外公抡起了胳膊,树条啪的一声打在萨沙的屁股上,萨沙号叫起来。
“装什么蒜,让你叫唤,再尝一树条!”
树条每次落下去,屁股上都会留下红红的印记,表哥像被宰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外公毫不手软:“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那烧烫的顶针。”
随着外公的手一上一下,我的心也跟着忐忑不安。
表哥开始咬我了:“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告发染白桌布的事啊。”
外公不急不忙地说:“告密,哈,这一下就是因为你告密!”
外婆扑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我的小阿列克赛。”
外婆用脚踢门,喊我的母亲:“沃尔沃拉!”外公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推倒外婆,把我拖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扯外公的红胡子,咬他的胳膊。他“嗷”地大叫一声,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我的脸被摔出了血。
“把小杂种绑起来,打死他!”
我母亲脸色煞白,眼睛快瞪出了血,惊叫道:“爸爸,别打!把孩子交给我!”
外公一顿毒打,我昏了过去。醒来后我大病了好几天,一直趴在床上。我住的屋子很小,墙角有个小窗户,还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匣子前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挨打、生病的事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这几天我似乎突然长大了。我有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和自尊。
外婆和母亲吵了一架。全身穿着黑衣黑裤、身躯高大的外婆把我母亲推到房子的角落,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小阿列克赛从魔鬼手中抢过来?”
“我当时吓傻了。”
“不害臊!沃尔沃拉,你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没爸的可怜娃儿呀!”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也是个孤孤单单的寡妇啊!”
她们坐在墙脚哭了许久,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赛,我早就离开这可怕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外婆轻声地劝道:“唉,得忍着点儿,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个坚强刚毅的人,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外公。是我阻碍了母亲,使她摆脱不了这个可怕的家庭。
可是过了不久,母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到处找了个遍,就是找不到她。
有一天,外公来看我,他来得那么突然,好像从天而降。他坐在床边,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小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么不吭声儿?”
我看都不看外公一眼,真想一脚把他踢开,可我身上有伤,不能动弹。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礼物!”
我瞥了外公一眼,他显得很不自在,摇头晃脑地坐在我身边,头发、胡子似乎比以前更红了,双眼炯炯有神。他掏出了一大堆东西:一个糖饼、几块糖、一个大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他吻了吻我的前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发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小家伙,我当时下手有点儿重了。你这个小不点儿倔强得很,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活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是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你,那才是屈辱,自己人打没有什么关系。”
“噢,瓦廖沙卡,我也挨过打,那才打得惨啊!谁见了都会掉眼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自己开了染坊,当上了染业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我可以对他们发号施令!”
外公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摇晃着,说得非常兴奋,两只绿色的眼睛放射出光芒,抖动着红头发,用大嗓门对我说道: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绳,拖着船逆流而上。木船在水里走,我拖着船在岸上走,脚下的石块儿硌得人生疼!我们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得像煮熟的大虾,骨头咯咯地响,太阳火辣辣的,烤得头发像着了火一样,泪水和汗水一齐往下流!”
“亲爱的瓦廖沙卡,我们那可是有苦难言,找谁去诉苦啊!”
“我有时脸朝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来回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儿,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走了上万俄里路。到第四个年头,我终于熬出了头,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得这个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像童话里的巨人!
外公一边说一边比画,有时还跳上床表演一下怎么拉纤绳、怎么排船里的水,有时一纵身又回到了床边,一边讲一边唱:
“啊,瓦廖沙卡,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时分,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米粥,我们那些苦命的纤夫,一起高兴地唱歌。啊,我们热血沸腾,那歌声多么嘹亮,唱得太棒了,伏尔加河的水好像和我们一起奔腾咆哮起来,流得越来越欢畅!”
“多么美妙啊,所有的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外公讲的过程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他兴高采烈地笑了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等会儿……”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与我亲热地告了别。其实,外公并不是一个凶狠的坏蛋,也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我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像烙印一样烙在我的心里。
大伙儿纷纷效仿外公的做法,都来陪我说话,陪我玩耍,想方设法逗我高兴。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外婆,晚上她还陪我一起睡觉。
小伙子茨冈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有一天傍晚,他来到我的床前,身穿金黄色的衬衫,脚穿新皮鞋,像过节似的。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厉害,现在还算好多了呢。你外公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那根树条子,本想着这样树条子能折断,然后趁你外公去拿另一根树条子时,就可以趁机把你抱走。可是没来得及,我也被狠狠地抽了几下!”
“小家伙,算你有福。”茨冈人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慈善、温和,“唉,你太可怜了,你外公狠命地抽你!”他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茨冈人单纯、可爱,我很喜欢他。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如此我才去救你,要是别人,我才懒得管呢!”说完,他东张西望,又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绷紧身子,要放松,要舒展开,要深呼吸,要像被杀的猪,拼命大声喊,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挨打。”他说得十分肯定、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原因太简单了,你外公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停了一下,他又说,“你要记住,当他打你时,你最好舒展开躺着,如果他把树条子打下来,还顺势往回抽,那可就要抽掉你的皮了,你一定要随着树条子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茨冈人调皮地对我挤挤眼,说道:“小朋友,我可是老油条了,你知道吗,我浑身的皮都被打出茧子了!”
茨冈人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乐呵呵的,我不禁想起了外婆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