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房间窄小而昏暗,父亲四脚朝天地躺在靠近窗户的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色衣服,光着脚,两只手交叉在胸口,手指十分僵硬。那双平时笑盈盈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被压在两枚黑铜币下面,像是两个黑洞。父亲脸色发青,龇着牙咧着嘴,好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父亲的身旁,用那把我往常用来锯西瓜皮玩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着头发。她围着红色的围裙,红肿的眼睛里簌簌地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低沉而嘶哑。
外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她因啜泣而浑身发抖,我的一双小手也随之抖了起来。她尽力把我往父亲的身边推,可我心里害怕,不敢上前,总往她身后躲。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与害怕。外婆不停地催促着:“乖乖,快去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你爸爸还不该走呀,可是他走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外婆说的话。外婆胖乎乎的,穿一身黑衣服,大大的脑袋,圆圆的眼睛,肉乎乎的鼻子,显得怪怪的,有些滑稽可笑。
但我不明白外婆在我耳旁重复说的话:“快去和你爸爸告个别吧,你再也见不上他了。他走了,亲爱的,他还没到该走的年纪,还没到他该走的时候……”
小时候,我得过一场大病,一开始是父亲看护我,他很爱我,常常逗我开心。后来,父亲突然不来了,来了一个怪怪的女人,说是我外婆,以后她来照顾我。
“你从哪儿来的呀?要走很远吗?”我问她。
“从尼日尼来的,不过我可不是走着来的,是坐船来的。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不点儿!”她答道。
水面上不能走!一定要坐船!真是胡说啊,太可笑了!
我家楼上住着几个波斯人,都长着大胡子;地下室住着贩卖羊皮的老头儿,是卡尔梅克人;沿着楼梯扶手可以滑到楼下,要是摔倒了,就会翻着跟头往下滚。这一切我太熟悉了,可我还从来没听人说过是从水上来的。
“为什么叫我小不点儿呢?”
“因为你还小啊,爱多嘴多舌的。”外婆笑嘻嘻地说。
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这个和和气气的老太婆,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这儿没有爸爸,实在是让人太难受了,我巴望着外婆赶紧领我从水上离开这儿。
母亲哭得很吓人,令我心惊胆战。她人高马大,双手有力,做事利利索索,而且一向态度严厉,寡言少语,我从来没见她这么软弱过。
如今她由于悲伤像变了一个人,面部浮肿,衣服凌乱不堪,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头发都碰到了父亲熟睡似的脸上。
我在屋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流个不停。
门外站着些人,有穿着黑衣服的乡下人,有穿着制服的警察,他们小声地议论着,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张望。
“算了吧,动作快点!”警察有些不耐烦地叫嚷着。
突然刮来一阵风,遮窗户的一块黑色披肩被吹了起来,瑟瑟作响。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情景: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轰地响了一声炸雷,吓得我大叫了一声。父亲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害怕,儿子,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看见母亲吃力地站了起来,由于没站稳,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地板上。她头发散乱,双目紧闭,脸色铁青,也像父亲一样紧紧咬着牙关。
然后母亲用一种极可怕的声音喊道:“把阿列克赛带出去!关上门。”
外婆一把推开我,冲门外喊着:“你们别怕,乡亲们,请离开这儿吧!这不是霍乱,这是要生孩子,请原谅!”
我嗖的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个大箱子后面,我看见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大声呻吟着,牙咬得咯咯响。外婆跟着母亲在地上爬着,欢喜地说:“噢,圣母保佑!沃廖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滚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也不动,好像还在咧嘴笑。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却又倒下,外婆则像一个大而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婴儿的哭声。
“噢,感谢,是个男孩。”外婆长长地嘘了口气,随后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我蜷在墙角睡着了。
我记忆中的另外一个印象,是墓地里荒凉的一角。那天下着大雨,我站在小土丘上,鞋上粘着泥,面前是个墓坑,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他们把父亲的棺材缓缓地放了进去,有两只青蛙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站在坟墓旁的有我、外婆、警察,以及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庄稼汉。密集的雨点不停地洒落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发完话后就走了。
外婆用头巾的一角捂着脸,哭了起来。
两个庄稼汉撅着屁股,往墓坑里填土。土块掉进水里,哗哗直响,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赛!”外婆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我要离开,我挣脱了外婆的手,因为我不想走。
“唉,上帝啊!”
不知外婆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坟墓旁,等墓坑填埋好了,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两个庄稼汉用铁锹背啪嗒啪嗒拍平了新填的土。
风刮了起来,把雨刮跑了。外婆牵着我,在许许多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处的教堂。
“阿列克赛,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走出墓地的围墙时,外婆对我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不会因为伤痛而哭,要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过去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母亲则严厉地大声训斥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颠簸在肮脏、泥泞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爬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上帝会保佑它们没事儿的。”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像外婆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外婆、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坐在船上的小船舱里。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用白布包着,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船外张望,泛着白色泡沫的浊水向后退去,溅起来的水花打在窗户上。我吓得跳了起来。
“噢,别怕!”
外婆用她那温暖的双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行李上。河面上雾气蒙蒙,远方偶尔出现黑色的土地,立刻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轮船疾驶,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托着后脑,靠着船舷站着,一动不动。她脸色铁青,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她像变了个人似的,连穿的衣服都变了样,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了。
外婆不时地对她说:“沃廖莎,吃一点儿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呆若木鸡似的站着不动。
外婆跟我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跟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儿胆怯。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外婆更亲近了。
“什列多夫。那个水手呢?”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什列多夫?水手?好奇怪。
走进来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外婆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外婆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木匣,她俩走了出去。
我留在船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他对我说。
“你是谁?”
“水手。”
“什列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船舱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的黑色土地,像是刚从大黑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面包。
“我外婆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吗?”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把两只活蹦乱跳的青蛙也埋在坟墓里的事情。他抱起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还亲了亲我。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可怜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头顶上响起了呜呜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船上的汽笛在叫,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水手急忙放下我,飞快地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小朋友,得快点儿,得快点儿!船靠岸了!”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闪发光。我往上看,只见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慌忙地走动。大家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着我嚷了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喂,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我被下船的人推来推去,人们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肩,弄得我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那个白头发水手跑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水手把我抱回船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我说:“别乱跑,要不小心我揍你!”他说罢便走了。
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船舱里黑乎乎的,行李好像都多了一圈儿,挤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头顶上的脚步声、人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轮船不扑哧扑哧地响了,也不再打战了。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舱里?
我跑去开门,根本扭不动铜门把手。开不开门,我便拿起装着牛奶的瓶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砸门把手。瓶子碎了,牛奶顺着腿流进了我的靴子里。我又怕又难受,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我哭着哭着,最后哭累了,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轮船汽笛的嘟嘟声、河水的哗哗声,以及船身剧烈的颠簸把我吵醒了。船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外婆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发,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外婆的头发特别多,盖住了她的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用另一只手拿着那把粗糙的木梳费力地梳着厚实的头发。她歪着嘴唇,黑眼睛气呼呼地瞪着面前的一堆乱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有些滑稽可笑。
外婆今天显然不大高兴,但当我问她头发为什么那么长时,她依然用温柔和善的语气说:“这是给我的惩罚,惩罚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年轻的时候,这头发是我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非常讨厌它,简直成了我的负担!睡吧,宝贝儿,太阳刚出来,还早着呢。”
“我不想睡了。”
“好,不想睡就不睡了。”她爽快地说道,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根木头。
“小宝贝儿,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砸碎了?小点儿声告诉我!”
外婆的语气温柔又甜蜜,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眼珠亮亮的,闪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让人感到温暖的光芒;她的牙齿雪白,面孔有点黑,但依然显得很年轻;她脸上有点儿煞风景的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和红鼻头;她有一个黑色的鼻烟壶,总爱穿黑色的衣服;她的身体胖胖的,有点儿驼背,但举止灵巧,行动敏捷得像只可爱的大猫。
外婆到来之前,我似乎都在黑暗中沉睡,是她把我从黑暗中叫醒,带领我走向了光明!是外婆把我周围的东西变成了耀眼的五彩缤纷的光环!透过她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从她心底射出的光芒,给人温暖,令人振奋,永远不会熄灭。她是我永远的朋友,是最了解和疼爱我的人,我和她最知心!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给了我直面艰难困苦的勇气和力量!
四十年前,轮船行驶得非常缓慢,我们坐了好几天的船才到达尼日尼。我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最初那几天的时光多么美好。
天气晴朗,秋高气爽,碧空万里,我和外婆整天都待在甲板上。伏尔加河静静地流淌着,两岸是一片金秋的黄色,呈现出丰收的景象。
橘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船桨舒缓地拍打着伏尔加河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像只巨大的土鳖。河的两岸,景色千变万化,城市、乡村、山川、多彩的大地,水面上漂浮着金色的树叶,美不胜收。
“啊,多美啊!”
外婆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她偶尔站住,伫立在船舷边缘,看着河岸发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里含着泪水。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都陶醉了!”她回过神来,说道。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儿,我哭是因为我太高兴了!岁月不饶人啊,我老了,活了六十年,还能看几次这伏尔加河的美景啊!”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奇古怪但又让人着迷的故事,故事中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外婆讲故事的声音很低,她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这样能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令人着魔的力量。她讲得生动自然,每次讲完,我总觉得意犹未尽,接着央求她:“再讲一个吧,外婆。”
“好,好,再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疼得直叫:‘哎哟,疼死我了,我受不了了,小冤家!’”讲到这里,外婆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的样子,好像她就是那个被面条儿扎了脚心的灶神爷。
船上的水手们也和我一样,喜欢听外婆讲故事。他们都是些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他们夸赞外婆的故事讲得好,常常说:“再讲一个,老太太!”还说:“走,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去!”
他们请外婆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给我吃香瓜。不过,这一切都得瞒着一个人偷偷干,这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如果他发现了就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并扔到河里。这个人穿的衣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有点像警察,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人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
而母亲老躲着我们,很少到甲板上来。母亲身材高大,健壮挺拔,面孔发黑,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像王冠似的。她沉默少言,好像有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外婆一样的黑色大眼睛,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对外婆说:“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他们爱笑话就去笑话吧,叫他们笑个痛快吧!”外婆不以为然地说。
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外婆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跑到船舷边,大声说:“你看看,啊,太美了!那就是尼日尼,天哪,多么像人间仙境!你看,那是教堂,教堂的圆顶好像在空中翱翔!”
她激动地流出了热泪,兴奋地对我母亲说:“沃廖莎,你快看看啊!你可能把这生你的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母亲心不在焉地勉强笑了笑。
轮船停泊在了河中。河上停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蔚为壮观。一只载满了人的大船停靠在轮船边,从大船上放下舷梯,人们顺着舷梯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瘦瘦的老头儿,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金黄色的胡子,鹰钩鼻,绿眼睛。
“爸爸!”母亲亲切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老头儿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尖声细气地喊着:“噢,傻孩子,还好吧?唉,终于等到你们了!哎呀呀,你们这些人啊!”
这时,外婆像个转动的陀螺,一眨眼工夫就和所有的人都拥抱、亲吻了。
外婆把我推到大家面前,说道:“噢,快,快,这是米霍亚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是妮坦列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都是一家人,怎么样,亲人多不多?是个大家子吧?”
外公问外婆:“身体还好吧,老太婆?”
他们吻了三下。外公把我从人群中拽了出来,问道:“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来,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哪,他说的什么呀?”外公问我母亲,还没等她回答,就一把拉住我,“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我们大家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鹅卵石,路的两侧是枯黄的野草。外公和我母亲走在最前面。外公个头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但走起路来速度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飘浮着似的,俯视着外公。
两个舅舅紧跟在他们后面:米霍亚舅舅一头黑发,梳得非常整齐,他像外公一样,很瘦;雅科夫舅舅一头卷发,浅黄颜色。
接下来是几个胖胖的女人,穿着鲜艳的衣服,六个孩子跟在后面,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走着。我和外婆、小个子舅妈妮坦列娅走在同一排。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时不时地要停下来喘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舅妈妮坦列娅吃力地嚷着。
“唉,他们干吗让你也来啊?一群蠢货!”外婆低声骂道。
我走在这群人中间,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外婆好像也变得跟我疏远了似的。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外公,我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敌意。我既有点儿怕他,又对他有点儿好奇,两眼一直盯着他。
上了河岸,来到了大街上。迎面是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粉红色的油漆肮脏不堪,房檐很低,窗户凸了出来。单看外观,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实际上里面被分成了许多小房间,拥挤、狭小。
到处都是人,好像人人都想发脾气,个个都怒气冲冲,匆忙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觅食的麻雀,跑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难闻的味道。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各种颜色的布,地上放着很多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都浸泡着布。墙角的一个低矮的房子里,炉火熊熊,大锅沸腾,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蒸汽里有个人在高喊着陌生的词语:
“紫檀——品红——硫酸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