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的身体慢慢地好了起来,我看得出来,茨冈人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外公骂两个舅舅比骂他多,甚至在私下里,外公还常常夸奖他:“伊凡是把好手,不是个孬(nāo)种,将来会大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茨冈人也还算客气,不像对戈列高里那样,他们从不对他搞什么恶作剧。但对戈列高里搞恶作剧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他们变着花样捉弄他。有时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在他的椅子上放一个尖儿朝上的图钉,或者把两种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个快要看不见的老工匠手边,等他把不同颜色的布缝在一起时,就会遭到外公的一顿痛骂。
记得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哪个坏蛋在他的脸上涂满了红颜料。这种颜料很难洗掉,很长一段时间里,戈列高里的脸,就是这么一张又可怕又好笑的大红脸。
这帮人对他的恶作剧层出不穷,戈列高里也不把这当回事儿,总是一声不吭,只是在拿剪子、顶针、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先试探一下再拿,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之前,也要把指头弄湿,孩子们见了都捧腹大笑。
挨了烫,他的脸就立刻扭曲,蹙(cù)起眉头,直至满脸皱纹消失不见。
我不记得外公对舅舅们的恶作剧持什么态度,但每次外婆见到儿子们的恶劣行为时,总是挥起拳头,骂道:“两个坏蛋!”
舅舅们在私下里常常骂茨冈人,话语尖酸刻薄,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行,还骂他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儿。外婆耐心地给我解释:“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人帮自己干活儿。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诋毁他,骂他,说他不会干活儿,是个笨蛋。”
“他们怕他跟你外公一起另开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非常不利。”
“他们的那点小算盘早就让你外公识破了。你外公故意给两个舅舅放风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服兵役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当兵了。’”
“这下可把你的两个舅舅气坏了!他们既不愿外公抢走凡纽希加,又不想花钱!”
外婆说到这儿,偷偷地笑了。我现在又经常和外婆坐在一起了,像一开始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临睡前都要给我讲故事,还讲她自己像童话般的有趣生活。讲到分家之类的事时,仿佛她是个与这事根本不相干的局外人,说起话来完全是外人的口气。
外婆有一次给我讲到茨冈人,我才知道他是个被遗弃的孤儿。
有一年春天,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夜里,外婆在家门口捡到了他。
“唉,他被一块破围裙裹着,”外婆若有所思,回忆道,“都快冻僵了!”
“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他?”
“他家很穷,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家刚生了孩子就夭折了,他妈妈就把他放到了那家门口。”
“唉,瓦廖沙卡,亲爱的,都是因为穷啊!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习俗,就是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准生养孩子的!”
我们一阵沉默。
“你外公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拦住了他,我觉得这小孩太可怜了,就自己养吧。”
“我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都活着的话,能站满一条街。我十四岁结婚,十五岁开始生孩子,可他们一个又一个都被招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外婆眼里噙着泪,却低声笑了起来。她体格庞大,坐在床沿边上,黑发披肩,毛发蓬松,特别像前一阵子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大黑熊。
“我的那些好孩子都让上帝给领走了,剩下的都是孬种!”
“伊凡很招人喜欢,我喜欢这个小不点儿,他就这样被留下了。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水灵,越长越聪明,出落成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一开始,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爬的那个样子太像个甲壳虫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朴、善良的好人。”
伊凡常常会做出惊人之举,我越来越喜欢他了。每逢周六,外公照例都要惩罚这一周内犯过错误的孩子,将他们痛打一顿,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
这时,厨房就成了我们其乐无比的游戏天地。茨冈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只黑色蟑螂,他又用纸做了几匹马,还剪了一个雪橇,啊,棒极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跑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蟑螂,大叫:“嗨,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他们忘了带口袋了,这是个教士,快去追啊!”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脚,这只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着地,伊凡开怀大笑,“助祭喝醉了,从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伊凡还有一只小老鼠,他让我们看小老鼠表演,小老鼠站起来,拖着长长的尾巴,用后腿走路,一双小眼睛十分滑稽地眨巴着。
他特别喜欢小老鼠,把它藏在怀里,用嘴给它喂糖,和它亲吻,他自信地告诉大家说:“老鼠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家神就特别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也就会喜欢谁!”
茨冈人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变戏法时,他比谁都叫喊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区别,真像个大孩子。
有一回,他和几个孩子玩牌,一连输了几次,就当了几次“大傻瓜”,这可把他气坏了,噘着嘴,不玩了。事后他对我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串通好了来耍我,我看见他们挤眉弄眼,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伊凡那年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人更是活跃。这时,外公和米霍亚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雅科夫舅舅拿着他心爱的六弦琴来到厨房,舅舅的卷发总是乱蓬蓬的;外婆摆好了一桌丰盛的茶点,还拿来了一瓶伏特加酒,绿色的酒瓶上雕着精美的红花;伊凡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前忙后,忙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戈列高里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闪发光;保姆娅夫戈尼娅的麻子脸更红了,她胖得像个大菜坛子,眼睛古里古怪,嗓门则像个大喇叭。有时,圣母升天教堂的长头发助祭,还有些像梭子鱼般溜滑溜滑的人也来凑热闹。人们吃饱喝足,孩子们个个手里有糖果,人人手里还有杯甜酒。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
雅科夫舅舅精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各位,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然后,他把卷发往后一甩,像只白鹅似的伸长脖子,眯着蒙蒙眬眬的眼睛,轻轻地拨动琴弦,露出一副陶醉的模样,弹起了让人神往的曲子。
这曲子像湍急的流水,自远方的高山泻下,从墙缝里冲出,冲击着人们的心房,让人顿感忧伤,却又无比激动;这曲子让你内心充满惆怅与不安,也使人进行自省,大人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大家端坐凝听,默默无语,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米霍亚家的萨沙张着嘴,身子探向他的叔叔,嘴里流出了口水。有时他听得出了神,不知不觉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然后双手撑着地,也不起来,继续入迷地听着。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尔有茶炊咝咝地低叫,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忧伤。
两扇小窗户外面是寒冷的秋夜,窗外一片漆黑,神秘莫测;屋内则灯影摇曳。
雅科夫舅舅全身似乎都僵住了,神情恍惚,双目紧闭,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听令于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在黑色的琴弦上面灵活快速地拨动着,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飞速地舞动翅膀;左手则在琴弦上飞快地上下移动,快得让人难以置信,看得人眼花缭乱。
雅科夫舅舅喝了点儿酒以后,声音嘶哑,用幽怨的嗓音唱了起来:
“雅科夫像条狗,
从早到晚叫个不休。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啊!
尼姑沿街走,
老鸦立墙头。
嗷嗷,我闷啊!
蛐蛐在墙缝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啊!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啊!”
雅科夫舅舅边弹边唱,唱个没完,不知怎么搞的,他一唱到乞丐我就感到忧伤,就想大哭一场。茨冈人也和大家一样神情专注地听雅科夫唱歌,他把手插进黑卷发里,低垂着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会突然感叹道:“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痛快地一展歌喉!”
外婆说:“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凡纽希加,来吧,给咱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按她的要求照办,不过雅科夫舅舅还是用手按住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掉似的,猛喊一声:“好啦,忧愁、烦恼统统滚蛋吧!沃涅加,你上场!”
茨冈人拉拉衣服,整整头发,脸涨得通红,羞怯地走到厨房中间,微微一笑,说道:“弹个快节奏的,雅科夫·瓦西里奇!”
六弦琴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人踏着细碎有力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都颤动起来。茨冈人像一团火在燃烧,他张开两臂,似鹞(yào)鹰般飞舞,脚步快得叫人眼花缭乱。
突然他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暴风骤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他身上的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茨冈人纵情地舞动着,如果打开门,他准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跳个对角线!”雅科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高声喊道。
茨冈人怪声怪气地唱出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这双鞋走破,
否则我就远走高飞,
浪迹天涯;
舍不得这双鞋走破,
否则我就丢下孩子,
抛下我的老婆。”
人们情不自禁地跟着他摇晃,好像地上有火,不停地跺着脚,还不时地随声附和几声。
戈列高里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跟着音乐的节拍拍打着自己的秃头,口中念念有词。他弯着腰,凑到我的耳边,柔软的大胡子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道:“噢,阿列克赛·马克西姆维奇,如果你父亲在这儿的话,那该多好!他的舞跳得多棒,跳得像一团火!他可是个快活人啊,绝对煽情,会逗人开心,讨人喜欢。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以前,他和你外婆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戈列高里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胡子很长,人又很瘦,好像仙人一般。他朝外婆鞠了一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浑厚的粗嗓音说道:“阿卡列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为我们跳支舞吧!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依奇那样,来吧,赏个脸,让大家高兴高兴吧!”
“哎呀,亲爱的戈列高里·伊凡诺维奇,让我跳舞,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笑着,身子往后直缩。
可是大家异口同声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似的,倏地站了起来,整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神采飞扬地舞动了脚步,她兴高采烈地叫道:“你们尽管笑吧,你们尽情地笑吧!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止住,身子向前一仰,眯缝着眼睛,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茨冈人停了一下,跑到外婆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转圈,欢快地跳起来。外婆优雅地舒展着双臂,扬起眉毛,双目遥视远方,身子像飘在空中,在地板上矫健地滑行。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看得出了神,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戈列高里伸出一个指头以示警告,所有人都对我投来责备的目光。
“伊凡,别闹了!”戈列高里笑着喊道。
茨冈人听从戈列高里的指挥,闪到旁边,坐了下来。娅夫戈尼娅提高了嗓门,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绣花边儿。
手都发了麻哟,
干活儿真累人。”
外婆与其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讲故事。
她缓慢地迈着舞步,若有所思,眺望远处,双手伸向前方,眼睛四处张望,探索着前行。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惊讶,她皱起了眉头,全身发颤!没过一会儿,她又容光焕发,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闪向一旁,屏气凝神,悉心谛听,笑容可掬!
突然,她又旋转了起来,人也高大了许多,青春和力量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奇迹般地表现出鲜花怒放般的美丽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保姆娅夫戈尼娅又引吭(háng)高歌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分。
她最后才回到家门,
良辰飞逝又是周一。”
外婆欢快地跳完了一曲,坐回到她原来的位置。大家异口同声地夸赞她,她整了整头发,说:“算了吧,你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哪。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只要看她跳舞,就会让人神魂颠倒,使人快活得两眼流泪,幸福得昏过去。我太嫉妒她了,真是罪过!”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娅夫戈尼娅一脸正色,严肃地说,然后又开始唱大卫国王的事迹。
雅科夫舅舅搂住茨冈人说:“你应该去酒馆里跳舞,绝对会叫那里的人们发狂!”
“唉,我就是喜欢唱歌,真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痛快地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让我出家做和尚也心甘情愿。”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戈列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外婆说:“悠着点儿,格里沙,这样喝下去,你会真看不见的。”
戈列高里正颜厉色地说:“瞎了算了,我要眼睛也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识过了。”他开怀畅饮,好像并没有醉,只是话越来越多,见了我总是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胸怀宽广、有一颗仁爱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杰依奇……”
他们跳舞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以及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铭记心中,一切都是那么有趣,那么令人兴奋,甜蜜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而这种气氛也勾起了我忧伤的乡愁。欢乐和忧愁如影随形,两者交织在一起,永不可分。
雅科夫舅舅微带醉意,撕扯着衬衫,揪着卷发和稀疏的浅色胡须,怨天尤人地哀号道:“这算是什么日子?这样活有什么意思?”他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地说,“我是个坏人,是个窝囊废,是个人所不齿的丧家犬!”
戈列高里醉醺醺地吼道:“没错,你就是!”
外婆也有点儿醉意,拉着儿子的手说:“得了,雅沙,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上帝心里清楚着呢。”
外婆喝了点儿酒后显得特别好看,她那对黑溜溜的眼睛向每个人倾注着让人温暖的光芒。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颊,像唱歌似的说:“一切都如此美好,一切太美好了!”这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慨叹,是她对生活的呼唤。
我对向来无忧无虑的雅科夫舅舅的表现感到惊讶。我问外婆:“舅舅为什么哭?为什么还打自己骂自己呢?”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小孩子不必要知道这世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外婆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答我。
这就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后来我去染坊问伊凡,他一个劲儿地笑,也不回答,老是斜眼瞅着戈列高里。最后伊凡急了,猛地把我推开,说:“行了,快走开!再缠着我,我就把你扔进锅里,也给你染个色!”
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架着三口大锅。戈列高里站在炉子前,正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动着,不时地用棍子拎出染的布,看看往下滴的水的染色情况。火烧得很旺,他那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看起来五颜六色的。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蒸汽向门口涌去,院子里升腾起一片云雾。
戈列高里抬起充血的双眼,从眼镜的上边看了看我,然后恶声恶气地对伊凡吆喝道:“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快点,拿柴火去!”
伊凡跑到院子里去了。戈列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柔软的大胡子贴着我的脸,亲切地给我讲了一些让我终生难忘的事:“你舅舅犯浑,他把自己的老婆打死了,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明白了吧?你可得小心点哟,你还小,别什么都想知道,这可不大好,不然会有危险。”
与跟外婆在一起一样,我与戈列高里在一起感到很随和、亲切、自然;但有所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胆怯,尤其是当他从镜片上边看人时,那目光好像能洞穿一切。
“是怎么打死的?”
戈列高里慢条斯理地说:“晚上两个人睡觉时,他总是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裹住,然后打她,有一天你舅舅就把她打死了。”
“为什么要打死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吗?”
伊凡抱了柴火回来,往炉子里添了些柴,蹲在炉子前烤手。戈列高里正讲在兴头上,没注意到他,继续说道:“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比他能干,他嫉妒她。他们这一家子人特怪,都容不下能人,不喜欢能人。你去问一问你外婆,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弄死你父亲的。你外婆是个好人,她不会说谎,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就喜欢喝点儿酒,闻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你可别惹她不高兴啊,小家伙!”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跟着他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感到疑惑和沉重。伊凡追了上来,按住我的头,低声对我耳语道:“他可是个善良的好人,不用怕他。你以后和他说话时,要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好奇和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别人家是怎么样生活的,我只依稀记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他们总是肩并肩,互相依偎着,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夜里,他们常常说说笑笑,坐在窗子旁大声唱歌,惹得街上的行人都驻足围观。那些仰头往上看的面孔,让我联想起了饭后没洗的脏碟子。
可是在外公家里几乎听不到笑声,即使偶尔有人笑,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人说话的常态。孩子们也不敢大声说笑,不敢尽兴玩耍,无人搭理他们,无人照顾他们,他们就像是尘土一般,无足轻重。
在这个家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忐忑不安。我忧心忡忡地关注着事态的发生和发展。外婆整天忙里忙外,顾不上管我。我只好跟在伊凡的屁股后头转,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要用胳膊去挡树条,而后他伸出被打肿的胳膊给我看,抱怨地说道:“唉,不管用,你照样挨了不少打,而我被打得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再管你了!”可是,我每次挨打,他照旧会护着我。
“你不是说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那时候我的手又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听说了他的一个秘密,使我对他更感兴趣,更加崇敬了。
沙拉普是外婆喜爱的一匹枣红色的马,外婆视它为宝贝。它脾气很坏,喜欢调皮捣蛋,专爱吃好东西。每逢星期五,茨冈人都要带着沙拉普去赶集,购买全家人所需的食物和用品。茨冈人穿上齐膝的皮袄,戴上大皮帽,系上一条绿色腰带,坐上雪橇就出发了。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焦急万分,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上的冰花,不时地往远处的大路上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外婆比谁都着急。她对舅舅们和外公说:“这下可好,连人带马全都给毁了,你们有没有良心啊?要不要脸啊?人心不足蛇吞象,都是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外公无可奈何地嘟囔着:“行啦,不要紧,最后一次。”
终于,茨冈人回来了!
外公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贪婪地吸着鼻烟,像只大狗熊似的,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
孩子们也跑出去看热闹,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各种食品,一应俱全;各种用品,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外公一双锐利的小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道。
“都买了。”茨冈人在院子里搓着戴手套的手,蹦跳着暖和身子。
“别把手套搓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外公严厉地斥责道,“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外公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儿,说:“你弄回来的东西太多了,我看,有的东西好像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你干不光彩的事。”他皱着眉头,回屋里去了。
两个舅舅兴冲冲地向雪橇跑去,拿下了鱼、杂肝、小牛腿和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欣赏着东西,掂着分量,兴致勃勃地说道:“好小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霍亚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过来蹦过去,闻闻这个,嗅嗅那个,眯着眼睛,咂着嘴。他和外公一样,长得很瘦,个子较高,黑头发,人很精明。
他双手抱在胸前,神秘莫测地问茨冈人:“我爹给你多少钱?”
“五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最少也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四卢布零十戈比。”
“好啊,九十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雅科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捞钱。”
雅科夫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眨巴着眼睛,窃笑着说:“沃涅加,冻死了,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吧!”
外婆卸下马具,跟心爱的马说着话:“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调皮啦?累了吧?”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甩了甩尾巴,用雪白的牙齿啃着外婆的肩膀,扯下外婆的丝巾,快活地盯着外婆,眨着睫毛,抖搂睫毛上的霜花,低声地嘶叫着。
“想吃点儿面包吧?”外婆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马的嘴里,撩起围裙在马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看着马吃东西,外婆似乎陷入了沉思。
茨冈人像小马驹似的跑了过来,说道:“老奶奶,这马可真帅气,真聪明啊!”
“去,走开,别在这儿拍马屁!”外婆呵斥道。
外婆后来偷偷告诉我,茨冈人在集市上买的东西没有偷的多。
“你外公给了他五卢布,他只花了三卢布买东西,剩下那十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他就是喜欢偷东西,跟闹着玩似的,第一次得手后,大家夸他能干,他尝到了甜头,谁知道从此就养成了偷东西的坏毛病。还有你外公,从小就受苦,现在爱钱如命,看见不花钱的东西自然是喜出望外。还有米霍亚和雅科夫……”
外婆说到这儿,挥了挥手,闻了闻鼻烟,继续轻声说起来:“阿廖沙,人间的事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老婆子又看不见,你说织出来的东西能好吗?人家抓住小偷,可是要把他往死里打的!”一阵沉默过后,她又慨叹地说,“唉,公道在哪儿啊?”
第二天,我跑去找茨冈人,我问他:“人家会不会抓住你,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眼疾手快,马也跑得快。”
说完了他诡谲地一笑,可立刻又皱起了眉头,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一旦被抓住就得挨打,很危险的,可我就是想解解闷啊!我不想攒什么钱,也攒不了钱,不出几天,你两个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钱都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呗,反正我每天吃得饱饱的,钱对我也没什么用。”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晃了晃,说道:“啊,你很瘦,那么单薄,可骨头很结实,长大以后力气肯定大。你听我的话,学学弹吉他吧,让你雅科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快!你人小鬼大,脾气也挺倔。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外公?”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奶奶,他们一家子人我都不喜欢,魔鬼才喜欢他们哪!”
“那你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萨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搂住我,低声地说:“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唱的歌就能动人心魄,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该有多好啊!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儿去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湿湿的黑布绷得紧紧的,钉在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茨冈人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外公的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十字架,很大、很沉,靠着围墙,放了很长时间。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儿了。那会儿它挺新,呈黄色。可过了秋天,雨水一淋,它就变得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苦涩难闻的味道,在又窄又脏的院子里,更显得多余、碍事。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他许愿要在妻子去世一周年的那天,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天是初冬的周六,寒风凛冽,雪从屋顶上飘落下来。外公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其他人都集结在院子里。我犯了错误,被留在了家里。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大衣,把十字架从墙边扶了起来,戈列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人的肩膀上。茨冈人踉跄了一下,但他叉开双腿,勉强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戈列高里老爷爷问。
“说不清,挺沉。”
米霍亚舅舅大声吼叫:“快去开门!”
雅科夫舅舅说:“沃涅加,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
戈列高里打开了大门,嘱咐伊凡:“小心点儿,千万别硬撑,别压垮了身子,保佑你。”
“老秃驴!”米霍亚舅舅在街上冲戈列高里高声喊道。
院子里的人们都嘻嘻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似乎大家都为这个晦气的十字架被抬走而高兴。戈列高里把我拉到了染坊,将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皮上,细心地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脖子上,然后对我说:“你外公今天不会打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错,挺和气的!”
戈列高里老爷爷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唉,小鬼,我和你外公认识三十七年了,他的事我一清二楚。起初,我们是老朋友,一块儿做买卖。他这人精明能干,成了家,立了业,后来还当上了老板。人只要有智慧,只要肯努力,什么都会实现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说,那么做,可是你慢慢地都会明白的。孤儿苦啊!你的爸爸,马克西姆·萨瓦杰依奇也是个能人,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也正是因为这样,你外公才不喜欢他,不认同他。”
我特别喜欢听戈列高里絮絮叨叨地讲外公家的事。
炉子里火焰摇曳,屋子里弥漫着蒸汽,它升到房顶变成了灰白色的霜。从房顶上的缝隙往外看,可以看到一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雨停了,灿烂的阳光射进屋里,大街上雪橇滑动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淡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掠过,像是在向世人讲述着什么。
戈列高里身材修长,蓄着大胡子,一双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像个善良的巫师。他一边搅拌着颜料,一边继续开导我:“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我抬头看着老爷爷,感到他很亲切,也非常神圣。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很沉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筋,这和外婆一模一样。
“啊,等一等,出事了!”老爷爷突然停住手,用脚钩上了炉门,侧耳倾听,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我也紧随其后跑了出去。
茨冈人被抬进了厨房,平躺在中间的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两道阳光,一道照在他的脸和胸膛上,一道照在他的腿上。
他的额头放着异样的光,眉毛竖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暗紫的嘴唇在抽搐,嘴里冒出红色的泡沫,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流到脸上,流到脖子上,流向地面,很快茨冈人就浸泡在了血泊中。他的两条腿痛苦地弯曲着,裤腿粘到了地板上,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穿过一道道阳光,向门口流去。
茨冈人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手指在微微抓动,指头上血迹斑斑。保姆娅夫戈尼娅把一支细蜡烛塞进伊凡手里,伊凡的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压根儿握不住,蜡烛倒在血泊之中,熄灭了。娅夫戈尼娅拾起蜡烛,用裙子角擦干净,再次往伊凡的手里塞。人们压低嗓门,议论纷纷,我心里有点儿害怕,站立不稳,赶紧抓住了门把手。
雅科夫舅舅耷拉着脑袋,浑身颤抖,来回走着,嗫嚅(rú)道:“伊凡摔倒了,十字架砸到他的背,压在他身上,我们闪得快,扔下了十字架,要不我们全都被砸了。”他两眼无神,面如土色。
戈列高里声音嘶哑地怒吼道:“是你们砸死他的!”
“是的,那又怎么样?”
“呸,你们这帮坏人!”
伊凡的血还在流,门槛边聚了一大摊血,越来越多,血的颜色渐渐变黑,仿佛鼓了起来。伊凡不停地吐着血,低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身贴在地板上,像要陷进地板里去似的。
雅科夫舅舅低声说:“米霍亚去叫爸爸了,是我雇了一辆马车把伊凡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背着十字架,否则……”
娅夫戈尼娅还在把蜡烛往伊凡手里塞,烛油滴在了他的手心里。
戈列高里吼道:“行啦,你把蜡烛放在他头边的地板上就行了,笨蛋!”
“唉!”
“给伊凡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茨冈人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咚”的一声碰在地板上,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流,流得更多了。我等了很久,想等茨冈人休息好了坐起来,然后站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像往常那样说道:“嘿,好热啊……”
可是茨冈人没有起来,他还是那样躺着,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消瘦,脸变得更黑了,手指头不动了,嘴角也不流血了。他的头顶前和两只耳朵旁,共竖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烛光摇曳着,照着伊凡那蓬乱的头发。
娅夫戈尼娅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你怎么就离开我们走了……”
我感到浑身冷飕飕的,非常害怕,于是爬到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外公穿着绒皮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穿着带毛尾巴领子皮大衣的外婆、米霍亚舅舅、孩子们,还有些陌生人,都拥了进来,屋里挤满了人。
外公把皮大衣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怒吼道:“混蛋!你们毁了多么能干的小伙子啊!用不了几年,他可就是我们家的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皮大衣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往外爬,一不小心恰好碰到了外公的脚,他踹了我一脚,挥舞着两只拳头,对舅舅们厉声嚷道:“你们这帮狼崽子!”随后外公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哽咽起来,“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妨碍了你们,这我知道。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傻孩子。现在怎么办?为什么要这样和我们作对,嗯?老婆子?”
外婆一直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不停地搓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她手忙脚乱,把蜡烛都碰倒了。
终于,她缓慢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和她身上穿的衣服一个颜色。她双眼圆睁,冲着两个舅舅可怕地低声吼着:“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两个可恶的畜生!”
除了外公,别人都一声不吭地乖乖走了出去。
喜欢我的茨冈人就这样死了,人们悄无声息地将他埋葬了。
斗转星移,到后来,人们渐渐忘掉了这个茨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