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月的太阳火似的烧着。钱大队长带着七零八落的队伍,已经一口气跑了十几里。人们大汗淋漓,从头上直灌进鞋底,出气入气,嗓子里火辣辣在冒烟一样,嘴只管张着,舌头却像搅在黏膜里面,唾沫早已吐不出来。敌人呢,不光后面的在紧紧尾追,西北段村,东面侯庄,都发现了敌情,正前方四五里,秃苍苍一片黄白色的土房子上面,牙口寨据点的大岗楼,兀然耸立,挡在眼前。
很显然,更大的危险正一步步逼近了。钱万里是喜欢从从容容思考问题的,今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够使了,四面八方密密层层的敌人,使他一时抓不住空子。他忽然想:从侯庄插上来的一溜人影,也许是警备旅[8]吧?嗨!他们就地把敌人顶一下,哪怕二十分钟,实在太好了。那么,我们可以不紧不慢从正南突出去,一个伤亡也没有,把敌人甩得远远的。——他现在是多希望友军来支援一下啊!可是,钱万里猛然觉得,这想法必须赶快打住,越快越好,因为这是幻想。那溜人影分明是敌人,他们正在截上来,要把我们消灭,这时的幻想,会把整个部队葬送了的。
战士们一边四面扭头,看着越逼越近的敌人,一边频频把两只眼向大队长望着。
钱万里明白,这些眼里正藏着两点意思,一点说:“不怕,看大队长还这样沉住气呢,咱们怕什么?”另一点却说:“四面敌人都上来了,大队长,你也该快想个办法啊!”
钱万里的心,又向下沉了一层。
远远看见,在四五里外,由西北而东南并竖着一排电线杆子,恰像隔开世界的高大篱笆。人人都晓得:电线杆子脚下是一道深宽各一丈多的大沟,沟那面是牙口寨通到罗口的汽车路,每隔二三里修着一个岗楼。这条沟,过去曾是敌占区和根据地的分界线,也是敌人向前“蚕食”的边缘。——战士们望着它,心上又压了一块石头。因为,这在“扫荡”以前,就在黑夜也是最难通过的。大队长望着它,却忽然起了另外一个念头,这念头从他心里刮过一阵小风,立觉轻快得多了。他想:敌人今日的“扫荡”,主要是对付根据地,只要突过这道沟,八成便突出了包围圈。牙口寨的敌人来截击的可能性很小,敌人在今天不会把大兵留在家里不动的。——钱万里相信了这个判断,便下了一道坚决的命令:
“冲过沟去!”
可是,左翼的二中队忽然大乱,纷纷朝西北跑起来,队形跑乱了,人们盲冲盲撞着;杂在混乱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白褂蓝裤的人,被大队长一眼看到了,脸色登时沉下来。什么东西惹起来的恐慌?原来在侯庄方向正飞奔着赶来一百多鬼子骑兵,大洋马一纵一纵地蹚起漫天尘土,鞍上的铜镫也一亮一亮闪着光,成三路纵队,虎里虎势扑过来。
钱万里向那里只瞥了一眼,十分冷静地指一指身旁几个战士说:
“去,把人给我拦回来。就说大队长的命令,谁再跑,枪毙他!”然后叫过金山,指着那个白褂蓝裤的人说:
“你去告诉他,说我请他来一下。”
那人正是二中队长刘一萍,喘着气跑到大队长面前来了。钱万里细一看他,心里不由得打个冷战:白褂子上不知什么时候滚满了土,当腰的衣袋也撕掉了一半,向上翻着,平常结在头上的白羊肚手巾胡乱掖在腰带上。尤其使钱万里吃惊的是:那张素来白嫩的脸,不知为什么在一天之内瘦下去那么多,红色也几乎褪完了,倒透着一层暗灰,但他安详柔和地问道:
“你们怎么回事啦?”
刘一萍站在那里,起初奇怪大队长的声音为什么这样不慌不忙,倒像平时听汇报那样,虽也是通身大汗,胸前扣子一个也没解开,浑身上下,还是那样整整齐齐。他低头看一下自己,脸忽地红上来,忸怩地说:
“他们看见骑兵来了,没有经验,乱跑起来,我正拦他们,还没拦住。”
大队长知道他最后一句是说谎,但见他红了脸,也就不想再说别的,只是语气里仍不免带些锋芒说:“现在人已经替你拦回来了,赶快去整顿一下,坚决带着过沟。骑兵怕什么?离近了用排子枪揍他马前胸!不要乱跑嘛,越乱跑就越糟。”
刘一萍红着脸转身跑去整顿队伍了。钱万里望着他的后影,加一句说:“先把自己身上的土打一打。”
周铁汉带着十几个人正赶上来,见大队长在这里,指着前面一座砖窑道:
“就把队伍带到那里干了吧,跑也是死,还不如拼死痛快!”
钱万里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对他说:
“你来了好,赶快带着你的二排,坚决冲过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