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明是大队抓住了一个村庄——北圈里,突然轰轰隆隆,烧了鞭炮市一样,一阵枪声响成一团。又见许多战士混乱地奔出村来,慌张地往回跑着。
“中了埋伏吗?”周铁汉腿下加快脚步,急急朝领头跑下来的那人迎上去,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他越迎住那人跑,就越生起气来。那家伙左手拖着枪苗子在地上拉,右手只管一掀一掀摘掉身上的东西。米袋子、背包早扔光了,正往下摘手榴弹。
“你是哪儿的?混蛋!站住!”
那家伙被陡然一吓,昏昏地站住了,白蜡色的脸上,一对灰溜溜的眼睛,只管盯住周铁汉看,两腿簌簌地狠命筛着糠。许久,才囔囔地说:
“二中队的。”
“往哪儿跑?”
那家伙指了一下村里说:“村里净鬼子。”
“鬼子?为什么不打过去?”
“……”那家伙张着嘴,喘着,不知说什么好。
“转回去!——临阵脱逃,崩了你!”周铁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有的严峻,这严峻给他的话加重了分量,似乎每一个字都几千斤重,令人不可抗拒。
那家伙莫奈何地转回身去。周铁汉问清他叫尹增禄,又问清大队在什么地方,就直跟住他的脊梁,让他带道进村。
和尹增禄一块儿的十几个战士,见这情形,早已停了脚,闪在路旁,没有主张地眨着两眼看。周铁汉把头向前一甩,让他们一齐跟了走:
“往后跑也是敌人,宁死在阵前,不死在阵后,小伙子们往前冲!”
十几个人中马上有一个小伙子站出来,把拳头一举说:“二中队的成一列走好,胆大的往前头靠!人都是肉长的,人家全不怕,为什么咱怕!”
周铁汉心里不由得叫声:“好!”肚里的气马上消了一半。他认得这个小伙子是二中队的五班副,新近才入党的,名字叫赵福来,便柔声对他说:
“福来,这十几个人由你负责,跟在我们后边,千万不要再跑丢了。”
赵福来停住脚,咔的打个立正,满精神地答道:“是!”
尹增禄带头往前走着,每走几步就反回头来偷眼看看,见周铁汉气汹汹两只虎眼瞪着他,脚下忙紧跑几步,不一会儿,却不知不觉又慢下来;再偷看看,又紧跑几步。周铁汉就一直瞪着他,走进了北圈里。
村里的枪声已经转到西南上去了。屁股后面的敌人也被甩了二里远。鬼子是不着急的,因为在他们看来,宁晋大队已是进了牢笼的小鸟,扑棱[6]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候,尹增禄又把一件罪恶铸成了。大队原是在十字街附近跟敌人碰了头,把敌人打退,就向西南突去了。尹增禄害怕再走大街,他企图绕过那个战场,就迷迷瞪瞪把队伍引进了一条死胡同。当发觉房上鬼子正架着“歪把子”[7]等在那里的时候,一、三班已经卡在里头。敌人的机枪夹带着轰隆爆炸的手榴弹,蒙头盖顶直浇下来。许多战士还没有弄清楚子弹从哪里来的,便倒在血泊里了。五尺宽的过道,登时染满鲜血。周铁汉和几个战士连蹿带蹦,闪在一个小门楼底下,急想找到个还手的机会。
意外的挫折在战士中引起了混乱,几个人首先把愤怒的眼光射到尹增禄脸上来。尹增禄吓得贴在墙上浑身发抖,他切实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当时,周铁汉忽然高声叫道:
“同志们!先对付敌人要紧哪,掏手榴弹,冲啊!”
“冲啊!”有两个战士上了刺刀,跨出门去。这时,尹增禄也举着枪跟在大家后面,一面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一面胡乱拉着枪栓;这时,他想杀个敌人赎罪,却又怕真的碰上敌人。他的脚刚刚踏出门槛,一个战士翻身栽回来,冒着鲜血的头,恰跌在他的腿上。尹增禄像挨了一箭,两手一乍,又缩回门里,他的脚尚未站稳,轰!一个手榴弹响在墙角,尹增禄撒手扔掉手中的枪,扑身倒下去了。
周铁汉以为尹增禄牺牲了,可是,门楼底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不要打啦,我,我投降!……”
一个苍白的面孔,绝望地看着天上,双手作揖似的向上伸去,狗一样跪卧在门外的墙角下。
周铁汉立觉浑身一乍,像有一支箭射进了他的心,全身都要崩裂了:
“好他妈的!”
周铁汉一步跨出去,抓住尹增禄的脖领,死猫一样拖进门来,通的摔在地上:
“我叫你投降!……”周铁汉嘴唇哆嗦着,气哽在嗓子上,肺也快憋炸了。他右手一甩,盒子枪响了一声,尹增禄猛地向前一栽,仿佛一个斤斗没折成,脑袋戳到地上去了。周铁汉捧起一把土,狠狠地搓着手上的血污。
两个战士的手榴弹飞上房去,轰轰两声,“歪把子”被炸翻了,两顶钢盔滚下地来。
刚忘了尹增禄的周铁汉,喊声:“打!”一摸手榴弹没有了,一转眼,见尹增禄身上还插着。伸手去解时,尹增禄两只白眼珠无神地张着,裂开个瓢儿似的嘴,作着一副下贱求饶的死相,横躺在当道。周铁汉火又涌上来,扯下手榴弹,只一脚,把那死尸踢滚到墙根里去,好像踢除了一条碍脚的死长虫。
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只要敌人再稍稍费点劲,马上就可以把这五个人碾成肉酱。但是,从胡同里冲出去,想也不要想,那是连蝇子也难飞过的。周铁汉一面指挥着扔手榴弹,压制房上的敌人,一面溜着墙根向西搜寻。忽然,一条生路被发现了:西矮墙的“根脚”已朽得满是窟窿,只剩了薄薄的一层。他招来战士们,用膀子顶住,齐力一扛,轰隆一声,墙倒塌了,五个人飞步纵出村外。
在村西的树丛里,与一排长孙二冬碰了头。他带着二班和赵福来几个人刚从村后抢了来,人员也只剩七八个了。
在西南的漫洼里,远远看得见,整个大队仍然在边打边突着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