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烈火(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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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等到天完全黑了,钱万里把队伍整理起来,派出尖兵,抄着小道,扎进了孟村。选了靠村边的一家,把队伍拉进去,随后把大门一关,在门后和房上各派了一个岗。

钱万里跟房东说清,我们是八路军,不是土匪;把房东的心安定下。又叫腾了两间房子,要了两领席,除分配两个人去烧水外,其余有的歇在屋里炕上,有的躺在当院和大门洞的席上。

大队部设在东屋。通讯员金山向房东借了个黑油灯,把炕扫了,铺上一床褥子,放了一个枕头,又借一张炕桌来摆在当中。

钱万里坐在炕上,把房东叫了来,问了问今天鬼子净干了些什么,又问了问谁是保长,住在哪道街,家里种多少地,有什么人,往常是干什么的。问清了,就让房东去请保长,并告诉他说:

“只叫保长一人知道,要让别人知道了,在你家打起仗来,可不是玩的。”

一会儿,保长来了。钱万里把村里办公的有谁,谁是“联络员”[11],什么时候跟敌人“挂的钩”,八路军工作人员是不是常来,又细细问了一遍。最后突然问道:

“我们在这村住几天你看行不行?”

保长连忙摇了摇头:“倒不是不留你们,那头(鬼子)说不定什么时候来,村里又人多口杂,什么心眼的都有。要打起来,村里背点伤倒是小事,不是显着就不好啦?”

钱万里故意加重语气,完全认真地说:“反正我们要住两天的。”

保长拧着眉头子想了好一阵,看看屋里没有外人才说:“这么着吧,我给你们找个地方,可你们也委屈着点。在东北角上,靠村边有两三家,大门在一个胡同里,地方又僻静,人性也好,你们就在那儿一住,白天千万别出来,吃饭就由房东分着做,然后村里还他粮食,这么住个一两天,我还敢保险不出岔。要是大明大摆的,出了事我可担不起。”

钱万里问道:“敌人来了呢?”

保长说:“不碍呀,我派个可靠的人专门看着点,来了就悄悄递个信,办公的也多在街上支应着,保管不出岔就行啦。可有一样,你们也别冷不防蹿出来把他们拾掇了,那一家伙,我们村里可吃不住,办公的们也得‘死喽死喽的有’。”

钱万里把他的话仔细掂量了一下,好好记在心里。就告诉他说:“一会儿有个罗锅子去找你,你把他领到我这儿来。”又要了六七十斤米面,告诉他不许乱声张,就打发他走了。

钱万里又坐在灯下出起神来,金山给他端了水来也没看见。他心里把两件事来回翻了好几个过儿:一件是今天熬过来了,但是,是藏着熬过来的,军队是不是应该藏起来呢?从古至今,可是还没有听说过。另一件是保长的话,他认为这样的保长有千百个,孟村这样的村庄也有千百个,或许他说的话就是个坚持斗争的方法。

院里静悄悄的,不时传来一两声叹气声,黑油灯一摇一晃地闪着绿光。——“嗯,或许是个坚持斗争的方法吧?”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个问题。

门一响,一阵脚步声,金山第一个蹦进来说:“哈,罗锅子领了副政委来啦!”

门帘未动,一个愉快亲热的声音先进来了:“老钱,你好哇?”

钱万里啊了一声,忙去掀门帘,门帘已经挑开了,两张脸相碰在门口,两只火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副政委薛强是个明快乐观的人,今年二十七岁。中等个儿,圆圆的白胖脸,两只水汪清明的眼睛,嘴上常挂着笑。他永远不发愁,也永远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战士们特别喜欢他,听说他来了,呼地挤满了一屋子,虽然不像往日那么多话,每张脸上却都舒展多了。跟着他的小通讯员玉柱,和金山特别好,两人一见面就搂住脖子嘻嘻哈哈挤坐在一个凳子上。

“哈,我的运气倒是好些,跟敌人‘捉马虎’[12],捉了一天一夜,到底把他们骗了。”

副政委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怎样被敌人堵在院子里,怎样爬过墙钻进草棚,又怎样在黑夜摸到岗楼底下,装成特务把伪军们吓唬了一顿,安全地过了大沟的故事。最后他告诉人们:县委会已移到小刘村来,大家都还安全。钱万里听了,一半放心,一半惭愧。沉了一会儿,问起一区情况和分区机关的情形。

薛强说:“一区小队比咱们更糟,整个儿地被敌人挤进一座院子,除了冲出两个战士,大部分牺牲了,最后剩下副政委一个人,头上也负了伤,子弹都打没了,便往脸上涂了一把血,压在一个烈士身下,才混过来。不过,他们很值得,鬼子死的比他们多一倍。提起分区来……”薛强把话头一顿,闪起眼睛看了看全屋人们,“警备旅已经走了。”

“怎么!走了?上哪儿去了?”屋里人一齐伸长脖子,睁起惊异的眼。

“嗯,大概上路西[13]去了。”薛强故意不理睬人们的惊异,反而拖长声调,更沉住气地说下去:

“听说他们也有两个连受了些损失。新的分区机关究竟由谁负责,现在哪里,还不知道。现在县委正组织交通站跟他们取得联系,大约不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空气马上沉重了起来,只能看见不闻声息的叹气充满了屋子,才开展些的脸上又都收紧了。薛强却不再往下说,只把含笑的眼睛从人们脸上扫来扫去。

沉了一刻,刘一萍两眼发直地说:“咱这一块儿没有队伍啦?”

薛强笑一下说:“谁说没有,咱们不是队伍吗?”

刘一萍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低下了头。但是,薛强立即发觉刘一萍并没有真正听懂自己的话,他只是怯于自己的锋芒,把内心的恐惧压下去了。于是,他立起来再紧紧追一句道:

“刘一萍,你笑什么?难道咱们不是队伍吗?”

刘一萍惊慌失措地连连说:“谁说咱们不是队伍,我说咱不是队伍来吗?”

薛强扬起头呵呵笑了起来。笑罢,用食指点着刘一萍的鼻子说:“没有说便没有说,干吗这样惊慌失措呢?这不证明你心里正是这么说来吗?”他忽然返回头,两眼一闪,注视着大家的脸,十分严肃地说:

“同志们!警备旅的走,值不得我们发这么大愁!老实说,它不走,也只能使我们的力量多损失些,对扭转局势是起不了决定作用了。今天大伙儿必须认清,我们自己就是队伍,看一看,谁不是结结实实的小伙子,谁不是两条腿两只手。同志们,不要小看自己,只要敢干能干,有人怕警备旅,也就有人怕我们。”

薛强一个手势从空中劈下去,结束了他的话。他看见,战士们张大了嘴听着,个个脸上都泛着些光彩。又停了好一阵,薛强才告诉大家,分区还留着两个地区队[14],一个是三十一区队,一个是四十四区队,各有三四个大队的兵力,是随时可以和我们配合作战的。

最后,薛强把县委会上的决定,给钱万里作了传达:从目前情况看,敌人的“扫荡”还没有过去,我们必须准备应付更严重的环境。主力已经外转,在斗争方式上要采取长期坚持的方针。至于大队怎样活动,县委会上暂决定分散隐蔽,缩小目标,抓空隙打击小股敌人。

除此以外,县委会上还有两个决定:一是,县区干部失去了根据地的依托,分散单个活动需要武器,决定调大队上两支盒子枪。再者,沟外的一区小队,必须迅速建立,大队上要抽干部去具体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