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战士们有的打开手巾包,有的从衣袋里拿出干粮啃着。干粮是各色各样的:有米面窝头,有棒子饼子,也有一个半个豆包和高粱面团子。没有菜,没有水,只就着唾沫吃。周铁汉吃的是块红窝窝,咬一口,嚼一嚼,把脖子一挺,咕嗒一声咽下去,显得十分香甜。
抽抽噎噎,不知谁在低声地哭,周铁汉用眼睛找了一下,见大殿的后角上,有几个战士聚在那里,只听里头一个说:
“小三,快别哭了,给,看这个豆包。”
周铁汉向靠近那群人的战士问了一下,回答说:“许是吓的。”
又听一个声音劝道:“到了这个时候,哭也没用,人活百岁也是死,都得从鬼门关过那么一回,倒不如心里放豁亮点,乐乐呵呵,过一天就赚两个半晌。”
接着一个声音道:“也不用悲观,也不用害怕,凭良心说咱当八路军没有当差,谁也没有办过一点坏事,老天爷有眼,总不能叫好人全死绝了!这不,如来佛也在这儿看着哩。”
又是一个声音说:“你看大队长、周队长,都挺沉住气了,他们不比咱值钱?他们还不怕呢,咱怕什么?抗日嘛,打不死就活着,打死了就落个美名儿光荣到底。”
周铁汉听着,一阵心烦,不由得转过脸来。在如来佛的脚下,也有一堆战士在那里唧唧咕咕,支起耳朵细听,却谈着另一个问题。
一个说:“……反正不能叫抓活的,豁着这一百多斤造了粪也得拼,要叫抓了去,当亡国奴,挨骂丢人且不说,光那份罪就受不了:过电,压杠子,灌辣椒水,哎呀!哪有啪一枪死了痛快。”
另一个却说:“我看要是怎么都不行了,你硬拼还不是干赔着把命送了,想再抗日也抗不成了;就是抓了去,先说几句瞎话,把他蒙住,以后再想法跑出来,还是一份抗日力量。”
第三个声音说:“怎么也不好,就是不让抓住好。你说哩?”
第四个龇着牙摇了摇头,没有表示意见。
周铁汉越听心里越冷,不觉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这大殿里迷迷蒙蒙飞满了小虫,小虫钻进了战士的心,在那里和茅房的蛆一样滑着,拥着,东一口西一口地乱吃乱咬。他想:照这么下去,队伍非垮了不可,要赶快治一治。可是,怎样治呢?眼下是一座荒凉的大殿,殿外是汽车路,是敌人的岗楼,平坦展直的地上,随时有汽车轧过来,随时有骑兵踏过来,随时有成群的鬼子追过来。
殿后忽然起了一两声吃吃的笑声,周铁汉望去,不由也笑了。只见一个叫干巴的战士,把一个歪倒的罗汉搬开,自己坐在它的位置上,盘着腿,合着掌,闭目养起神来。这时,周铁汉猛觉得有好久不见干巴的面了。其实,也至多两天内没有留神他罢了。因为这干巴是大队上有名的洋相鬼,出个招儿往往笑得人肚子疼,平常最惹人注意,也最讨人喜欢。他灵机一动,便点头把干巴叫到跟前说:
“好久不见你了呀?”
干巴瘦脸上笑了一下说:“是这两天不出洋相了。”
周铁汉道:“就是,你那股高兴劲上哪儿去了呢?”
干巴把干瘪瘪的两只胳膊平摊着张开,没奈何地说:“叫鬼子追得着了急,坚壁在沟外头了。”
周铁汉尽量愉快起来,也很洋相地向东北方向当空抓了一把,攥着拳头说:“我给你取回来了,给你。”把拳头伸进干巴的衣袋里,好像真的给他放进去一件东西,又撺掇说:
“你这洋相可千万别撂下,人们没了你就乐不上来了。”
干巴说:“有我也不行了,跟说书的一样,以前能撂开场子,现在撂不开了。”
周铁汉又苦苦劝了一阵,最后镇着脸说:“你要当个命令去完成啊!”干巴才点头答应了。
周铁汉又和大队长研究了一下,就召集了一个党的小组会,着重讨论了一下怎样稳定情绪,打消“后怕”、悲观思想,并给党员同志们提出了几项保证。最后,周铁汉附带提出一条任务,让每个党员都要学学干巴,要会出洋相,说笑话,把整个空气变轻快些。
太阳终于落在西天的树梢上了,天渐渐黑下来,人们松一口气,叭嗒着干渴的嘴说:
“又熬过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