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岁岁年年,何人说如烟
看得出来师父不愿意谈论赐婚之事,沈万里聪明地没有再提,而是说起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朝堂上的一些事。
沈万里虽然看着有点不靠谱,在师父面前总是黏黏糊糊的,跟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但正经是个能扛事的,在西厂也有不少心腹。
早在一年前就有人明里暗里地提醒过沈雁行要小心这个徒弟,都说功高盖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却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他自己的徒弟,自己心甘情愿放在身边的人,若是真有一天背后给他来一刀,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活该。
“师父,您现在回来了,那这个西厂主事的位子是不是……”
沈万里摸着鼻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床上的人,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皇上只让咱家回西厂,没说给官复原职。”
有刘常德那个老东西从中作梗,短时间内他怕是不可能回到西厂主事这个位置了。
“那您就想办法跟皇上提一句呗!争取早日重掌西厂……这位子,徒儿坐着太烫屁股了。”
后面的声越来越小,估计他自己也觉得太没用了。
沈雁行气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出息!”
出了门别说是他沈雁行的徒弟,他嫌丢人!
——
赐婚之后的第二日,傅桢就被放回傅家了。
前来送她出宫的人是刘常德。
“傅三小姐作何这般看着老奴?让老奴怪不好意思的……”
刘常德笑出了一脸的褶子,看得傅桢胃里一阵翻山倒海。
傅三小姐?倒是真知道怎么恶心她。
傅桢收回视线走自己的路,把这个老太监的话当成耳旁风。
右腿仍旧是吃不上力,她只能尽量将重心放在左半边身子上,走路的姿势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宫门口来接的是傅家的老管家杨福,看到女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不禁眼圈一红老泪纵横。
“少将军!”
傅家的老人都喜欢这么叫傅桢,就连她两个兄长开玩笑的时候都会这么叫,她原本该是有很多人宠爱着的。
“杨叔,您看您又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嘛。”
傅桢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抬手止住老人跪拜的动作,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顿时将两人之间温馨的气氛破坏殆尽。
“傅三小姐也该管管府上的下人了,什么将军少将军的,一时改不过口倒是没什么,要是日后也这么口无遮拦,传到皇上耳中是会闯大祸的。”
一心只想着自家少将军的杨福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人。
他想起今儿早上来府里宣旨的人就是这位刘掌印,皇上不仅收了傅家的兵权,革了少将军的官职,还将少将军指给了一个太监!
一想到此事,杨福就气得眼前直发黑,皇帝对他们傅家竟是绝情至此!
傅桢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以作安抚。
她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刘常德,淡声道。
“有劳刘公公挂心。”
不准叫本座公公!
刘常德在宫门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女子在杨福的搀扶下上了傅家的马车。
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小太监说了什么,只见刘常德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立即迸发出惊喜,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你说的可是真的?”
“哎呦我的干爹,那能成假的嘛!西厂那边都快急疯了,现下正到处搜罗神医呢!不过儿子估计也是白瞎功夫,连同仁堂的老大夫都说不行了,谁还能给他治活!”
小太监讨了他的好,自然是怎么顺耳怎么说,这一通下来可算是给刘常德说痛快了。
沈雁行快要死了?这还真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不过那小畜生和他那死鬼师父一样,都是属猫的,命硬着呢!要真想将其弄死可不是简单的事。
这边刘常德父子还在为沈雁行将死的消息高兴,那边傅家的马车已经驶离了宫门,朝着傅府的方向去了。
傅桢坐在马车里,杨福和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
“少将军,赐婚的事……您真的要应吗?”
杨福犹豫着问道。
“圣命不可违,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马车里传来女子淡漠的声音,杨福不禁又红了眼眶,咬了咬牙才忍下了眼泪。
杨福说,蓝琰等人今日凌晨时分就被他们府里的人从刑部大牢接走了。
萧聿明没有食言,他说萧关一战到此为止,就真的没有再追究过了。
她活下来的兄弟们都能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在躲过了敌人的冷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砍头刀下。
傅桢又怎么会不知道萧聿明这是在做给她看?他就是想告诉她,他可以将蓝琰等人无罪释放,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再将他们抓回去斩首。
萧关惨败的真相一日不明,叛将这顶帽子就一日不可能从她头上摘下来,可是她若是执意要求调查,赔上的或许就是蓝琰等人以及她自己的性命。
在见识过萧聿明的疯病之后,傅桢有理由相信,他完全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萧聿明用最极端的方法给她出了一道题,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哪个更重要。
马车中,一身玄色长衫的女子靠在车壁上,墨发以一支碧玉簪挽起,露出一张不失女子秀美的淡漠面容。
她的目光透过马车窗户上摇晃的珠帘看向了外面的长街。
长街上,扛着草垛的糖葫芦小贩沿街吆喝,惹得一群馋嘴的小孩子跟在后面。
有浑身脏兮兮的小乞儿拿了一文钱递到小贩手里,小贩眉开眼笑,拿了顶上最大最红的一串递到小孩手里,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放到小乞儿破旧的碗里。
阳光下,那两枚铜板煜煜生辉,小乞儿盯着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后飞快地跑开了。
这盛世长安,岁岁年年,何人说如烟。
傅桢收回目光,轻轻阖上眼帘。
傅府。
杨福搀扶着傅桢从马车上下来,站在门前的下人立马推过来一把轮椅。
梨花木的轮椅上放着柔软的毛毯,巨大的车轮和扶手上都雕刻出繁琐的花纹,一看就是新做的。
傅桢有些无奈:“杨叔,我用不着这东西……”
“胡闹,伤了腿怎么就用不着了?”
杨福板起脸,态度极其强硬。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傅老将军身边得力的裨将,后来就是因为伤了腿,没能及时医治落下了腿疾,再也无法上战场,这才回到燕都做了府里的管家。
杨福就怕少将军也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再怎么样都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腿上落了疾,那可怎么是好啊!
“好!我听杨叔的。”
傅桢露出温和的笑意,听话地坐了上去。
有下人上前,推着傅桢走进大门。
傅府是百年的老宅子,和隔街的赵府一样。
一进大门,最先看到的就是院子两侧摆放着的兵器架,迎面高悬着的黑色烫金匾额上写着忠义堂三个大字。
往左往右都有青石路,分别通向各院落和演武场,在府中风水最好的北边设有宗祠,里面供奉着傅家战死沙场的儿郎。
傅桢一个人去了宗祠,一直在里面待到了夜幕降临。
杨福虽心疼,却也知道这是应该的,只嘱咐厨房多留两个菜,等她出来后多吃点。
当年傅旌岚和傅柠、傅栈父子三人战死凉城时,西北战事正胶着难解,燕都派的援军久久未至,傅桢自然不能丢下十万傅家军不管。
最后是蓝琰带着五百将士扶灵回京,日夜兼程,终于在七日内将傅家父子三人的棺木送到,草草下葬。
后来凉城一战大捷,傅桢单枪匹马闯入敌军阵营,挑了主将的首级,傅家军士气大受鼓舞,一直追着敌人打到了郦阳关才罢休。
也就是那一战,大燕与翰沙部的边境线被死死卡在了郦阳关,直到三个月前宇文世任了翰沙主帅,才将其推回了萧关。
两年了,傅桢没想到自己是以如此狼狈的模样跪在父兄和傅家列祖列宗面前的,她给他们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