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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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运筹帷幄

太极殿后殿庭院中立着一人,正是燕王虞仹。仲挺挺剑立侍在侧,身后紧跟着两名高大魁梧神情肃然的獠卫。

獠卫是由獠人组成的侍卫队。这些獠人是虞室与诸胡作战时投降的,虞室见他们孔武有力,应变迅速,就从中挑选了最优秀的一批作为亲王的侍卫。

燕王虞仹远远见到玄懿法师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正往这边来,这两名侍女一做尼姑装扮,一着侍卫劲装。

虞仹知道那必是兰若与弦歌,当初玄懿法师出家,先帝命服侍她的四位侍者亦出家追随,这兰若就是四人之一,最为心腹。

而这弦歌乃是千挑万选出来,陪伴玄懿法师练武的宫女。当年陪练宫女除了弦歌还有一人,只是虞仹一直未曾见过,更不知另一人姓甚名谁。

弦歌在陪练之前就擅长拳脚,所以先帝也有意留弦歌在玄懿法师身边贴身保护。

虞仹忙迎上去见礼,问道:“师父现觉如何,伤可要紧?”一面上前扶玄懿法师。

虞室的国教称为“谛教”,算是佛门的一个分支,教徒称呼释迦牟尼为“谛老”。虞室历代皇帝都是受戒居士,享有法号,对于出家人都十分崇敬,呼对方为“师父”,自称“弟子”。

“别担心,不妨碍。”玄懿法师摇头微笑,轻轻拍了拍燕王虞仹修长的手。

廊下宫娥忙打起帘笼,那两獠卫也便矗在门边,虞仹将玄懿法师送入丛葇轩内室便退在帐外。

帐子是青纱制的,临窗大炕上设有一横桌,桌上摆着一个寿州青瓷瓶,瓶沿上还有未擦尽的灰,炕上陈的是旧色茜红裘罽,隅角车线微微起毛的引枕。

燕王虞仹和仲挺坐下,宫娥忙奉了茶。虞仹吃着这茶,已比昨日吃得淡了,竟连点茶甘也没有,自然也免去了霉味,心里想着京师被围日久,物资匮乏,只怕日常起居也难了,大内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百姓家。

正这样想着,玄懿法师换洗完毕转出帐中,在上首坐了,禀开闲杂人等,仅留了仲挺和兰若。

燕王虞仹欠身道:“适才人来报,夏国公收押了汲、狄两位将军及其余十几位大臣,称为‘不从义者’。弟子有负社稷。”

玄懿法师听了心下不忍,轻声道:“这不怪你。”

虞仹徐徐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弟子早想到今日了。夏公虽言善待弟子及宗室,但终究不会反裘负刍,不过苟且时日罢了。”

玄懿法师道:“我在一日,必全力护你。”

仲挺连忙道:“舅舅亦如是。”

虞仹听了,微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弟子算是死得其所了。师父与舅舅年岁还长,保全自己要紧。”

玄懿法师见他眉目如画肖似其父明德太子,其风流尔雅大有其母仲妃之息,心下感叹其幼而孤露,膝下之年即担留守大任,便慰道:“丹朱、商均不是一样转祸为福?莫要杞人忧天。”

丹朱是尧之子,虞舜奉其为宾;商均为舜之子,受夏禹之封为宾,均保全性命,可不行臣礼。

虞仹未置可否,起身拜辞:“师父负伤,弟子便不叨扰了。”

玄懿法师目送虞仹离去,对仲挺道:“这孩子肩上所负实在太重了。”

“我瞧着也心疼……其实燕王资质极佳,大似明德太子。若能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此言甚是。”

“我过来时正听说夏公遍请京城中各族当家人,夏公这是要与世家谈判了。我京兆仲氏深受皇恩,誓死效忠虞室。”仲挺微微欠身,向玄懿法师示意。

“我非尘世中人,但我还是要替虞室道一声谢。”玄懿法师向仲挺施礼,“仲氏二府与皇室是永远的朋友。”

所谓“仲氏二府”乃是指京兆仲氏中滑国公及其胞兄逍遥公后裔,这两兄弟与玄懿法师曾祖父结下深厚友谊,尤其是滑国公曾为虞室抵御外敌、平定叛乱立下汗马功劳,故而仲氏二府后裔均深受历代虞帝重用。

而仲挺正是逍遥公之孙。

仲挺因将与夏本之言转述,玄懿法师道:“你去他身边也好,总比关在宫里更能护着仹。”

仲挺眼神坚毅,道:“我还要护你。”

玄懿法师对仲挺一笑,道:“你且放心,夏公不敢轻易动我。”

“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夏公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仲挺颔首。

“我今日差点杀他,救命之恩只怕是扯平了。”玄懿法师知道仲挺所指,微笑摇头。

“你这伤便是那时所受?”

“夏大郎为救父,用麟渊刺穿了我肩胛。”玄懿法师微笑道。

麟渊是熙载佩剑之名。

“他必不知是你。”仲挺眉头一蹙,道。

“围城两月,他数领斥候勘察,我立墙头,他在城下,彼此照面,当真令人感慨万千。”玄懿法师面色平静,似乎是在说很久远的故事。

仲挺沉默片刻,踟蹰道:“昀,多闻他也是无可奈何……”

仲挺和玄懿法师亦是发小。彼此熟识时,玄懿法师尚未出家,两人都是以字相称。而仲挺幼时说话较晚,有些口吃,嫌玄懿俗字“纪昀”难念,就单称呼其为“昀”。后来竟也改不回口了,玄懿本也是一个洒脱之人,殊不介意。

至于“多闻”,说的便是熙载了,这是仲挺幼时给熙载取的绰号。

玄懿法师摇摇头,道:“乱世之中,群雄逐鹿,无可非议。于我而言,一姓兴衰,王朝更迭,在天地万物之间何其渺小?庄子《逍遥游》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子期,你知我,他人所托,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今之我,只能前,不能退。”

仲挺道:“我知你,多闻更知你。既然你已有主意,身为朋友,定全力助你。”

玄懿法师看着仲挺,心中感动:“最难的就是你,夹在我与那个人之间。你要助我,必会伤他,也会伤了你。”

仲挺听了,轻叹一声:“愿我们三人永不相欺,不相负。这话我也会告诉多闻:对你们二人,我有不尽,无不实。希望你们能体谅。”

玄懿法师望着仲挺,眼中水亮晶莹,微笑:“这样便很好。”

这时只听院外几声刺耳的猫叫,继而便是宫娥低呼,兰若便道:“许是随喜找到百翎了。”

仲挺道:“许久未见百翎,也怪想它的。”

“兰若,去将百翎抱进来。”

不一会,只见兰若领进来一个宦官。那宦官“随喜”面阔耳垂,一张脸笑嘻嘻的,好似庙里的弥勒佛,让人一见就感到开心。

随喜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黑色的猫,那猫身形修长,耳大头尖,微眯着异色眼,一只是色如琥珀,一只蓝似宝石,正歪在随喜臂上打盹。

随喜给两人打千,他有意放缓动作,生怕惊扰了黑猫。

“这百翎倒睡得安详。”仲挺伸手轻轻摸了摸黑猫的脑袋,微笑道,“也是,猫儿又有什么烦恼呢?”

随喜压低声音笑道:“仲郎说的是!别看外面闹成这样,百翎还是到处乱跑,费了我好大力气,拼命奉承它,它才肯回来的。这不,累坏了,一回来就睡!”

仲挺看着百翎的睡颜,满是慈爱,微笑:“雷塔鞍国的猫不都是这样吗,活泼好动,特立独行。”

百翎正是先帝太初年间由雷塔鞍国进贡的猫,先帝将其赏赐给了玄懿法师。

玄懿法师问:“这回在何处寻到它的?”

随喜答:“还是东宫。这回多亏从缘,他一直在东宫,对东宫殿宇了如指掌。否则就凭我这个‘门外汉’可真找不着!”

仲挺笑道:“从缘公公虽然看起来像个闷葫芦,可做起事来真是缜密周全。只是燕王殿下到太极殿这么久了,始终未见他身影,我还奇怪呢,原来是你随喜公公留着他有大用啊!”

玄懿法师道:“东宫那边还有许多事要善后,从缘暂时不会过来。仹身边那三个太监尚且可用,就是皇后指到仹身边的茯知、琉琴两个宫女也不错。况且如今我也在这,万事皆有我呢。”

仲挺听了便不再提,又与玄懿法师闲话几句,才起身告辞。

玄懿法师遂亲送仲挺至院门外,又目送其离去。

待仲挺身影不见,玄懿方回至内室,向立在一旁的随喜道:“查查夏公都抓捕了哪些人,然后和武家通下气。”又抱起百翎,一面轻轻抚摸着的脑袋,一面问:“与之前派去的行人接上头了吗?”

“行人”乃是“间谍”。正所谓“夫三军之重者,莫重于行人;三军之密者,莫密于行人。”

“接上了,咏雩已经开始安排会面了。之后会按照法师的吩咐,将那几十个人的回话整理成文,一并回禀。”

“调查幕府一事如何?”

“现如今夏本自己有个大将军府,夏熙载、夏经济、柯赞和夏络秀各领一个幕府。随喜愚钝,这四个幕府的人员安排与兵力部署不是早有呈文么?法师还要查什么呢?”

“从前只是得了一个名单,至于这些人的履历与性情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知己知彼,如何百战百胜?”

“无怪法师不知,那些人原来也是不入流的,才居心叵测要犯上作乱。法师耳闻之人哪个不是当世名流,才华横溢?”

“可不能小觑这些小人物,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前他们声名不显,未必是才华不足,或许也有时运不济之缘故。沧海横流之际能显身手,想来也有过人之处。”

这时,百翎的眼睛中放出精光,慵懒地“喵”了一声。

随喜点点头,领命而去。

“仲邕、蔡珅、枚延寿、宿逸之等人已经到文明门求见夏公了……”弦歌早从外进来,等到随喜汇报完,方出声禀道。

谁知百翎突然叫了一声,往帐子里一扑,传来一个女童的笑声。

“那些墙头草,根本就不用怕!只有那些拿武器的才是我们的朋友!”一个女声高声道。那声音又清脆,又娇嫩,又含有几分愤怒。

玄懿法师循声望去,帷帐被一只白瘦的小手豁然掀开,一个穿着月白色宫装的小女孩噘着嘴踏步而出。

兰若见了,连忙上前请罪:“兰若查看不周,未发觉栖筠公主在此!”

玄懿法师微笑着摆手,示意兰若退下。身子向前一倾,低到和小女孩差不多的高度,问:“栖筠,说说你的看法?”

那个被叫做“栖筠”的小女孩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道:“这些人最势利了,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本来就是靠着至尊才身居高位的,天天文绉绉的说什么忠孝廉义,局势一变,就投靠新的强者。一旦我们和拿武器的那些人团结起来,局势逆转,他们又会来找我们的!这些人就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关系!”

栖筠皮肤白皙,一双大大的眼睛配上密长的睫毛,显得尤其可爱。虽然见过这位小祖宗多次,但每次再见,都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吧唧一口,或者一口吃掉。

玄懿法师摸了摸栖筠的脑袋,微笑道:“那我们且看这京城的风究竟吹向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