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县纪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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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摇身一变

殿外进来了一个若不知年龄还以为是花甲之年的男子,其实他今年才刚满四十,可是两鬓斑白,神情如行将就木之人,相比于已经快要找回女儿的靖国公,风霜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更重。

“草民见过官家”,他下跪叩拜,但语气神态没有一点如平常百姓见到这泱泱大国当权者的畏惧,无情无感、无知无觉,反倒令他显得淡然从容。

官家见他,心里也有恻隐之情,但依旧嗓音威严的道:“勾栏爆炸案是你做的?”

“是草民做的”,他的态度还有丝不卑不亢的意味。

官家眼角眉梢一沉道:“你可知这事死了两个伶人,伤了四个乐师?”

这中年男子眼底闪现一丝愧色,可是很快便消失无踪,他道:“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官家遏制住怒意,道:“好猖狂的语气,你不过以升斗小民,又有什么资格判定他们便是死得其所?”

“这害人的节日盛会本来便不该存在,就应该像前朝那样施刑宵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城市长治久安的一劳永逸之法,若能如此.....也就不会有万家欢乐吾家独悲的惨剧了。

年复一年,草民看着这令我女儿失踪的盛会还在一如往常的举办,升空的烟火、热闹的勾栏、拥挤的人群,一片祥和的背后又隐藏了多少人家的生离死别,所以我要这盛会再也无法举办,这样便不会再有人家的孩子与父母历经骨肉分离之苦,草民只是不想别人再重蹈我的覆辙”,他一字一句都说的掷地有声,好像自己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官家气他的歪理,怒而道:“糊涂,简直是凡夫不可语道,眼界之浅令朕不知是该可怜你的丧女之痛还是该可怜你的愚蠢,只有开放宵禁,国朝的商业才能如今日一般欣欣向荣,多少人因此有了生计,多少人因此变得富裕,若非如此,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的繁华如何得见?

而若实行宵禁,乃是社会倒退的表现,岂能以片面之弊来影响大局的发展,你以为你在这盛会之上犯下如此恶劣行径,朝廷便会变得战战兢兢不敢开放宵禁?朕,绝不会因此便怕了,只会下定决心将躲在暗幕之下的黑手抓出,然后将其绳之以法,这节日的盛会依旧,祖宗的传统依旧,国朝的繁荣富足依旧”

官家自有他的霸气,但这人倒十分固执,“官家说的那些大义大道,草民不懂,草民只知道我的女儿已经失踪十年了,这每一日草民的心无不是在刀尖上滚过,在油锅里烫过,草民今年才过四十,可是面貌早已被风霜侵蚀,如同一个花甲老翁,我知道我的行为如同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是至少这案子被官家看到了。

草民改变不了什么,盛会依旧在,只是为何这般猖徒可以十数年之久的在汴京横行祸乱,令无数孩童与家人分别,在其位者可曾谋其职?

李府尹找到草民的时候,我没有狡辩,一人做事一人当,可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朝官,想来在其任上不久,这样的一个官员轻易破获了此案,不知朝廷那些忝居其位的官员到底是如何令这伙人逍遥法外十数年的”

官家的面色沉了下来,这案犯话语中指的虽然是为官者尸位素餐,但也带着他对这王朝之上最高当权者的讽刺,因为当权者未能制止住这样的惨剧接连发生,才让百姓承受了离别的痛苦,最后才让百姓心寒之下犯下这样的案子,只是这指控太尖锐,被他说中了,官家竟还有一些恼怒。

官家嗓音沉了下来道:“此案已追查十数年,期间这伙人牙子沉寂了数年,若非近日犯案,也追查不到他们的老巢。兴朝以法治国,任何人没有权利私下做出审判,你在闹市中行爆炸之事伤人,可知伶人何辜?乐师何辜?你的侄儿何辜?为此搭上无辜人的性命,即便如愿找回了你的女儿,你心能安吗?”

他突然笑了一声,也许本身便无活下去的理由和念想,他语气沉沉道:“若能找回我的女儿,给他们赔命,生生世世做牛做马都在所不惜,可是我的女儿不会回来了”,他凄凄的道:“十年了,她不知经历了怎样非人的遭遇,若是如此,不如不闻,至少在草民心里她还是七岁时那个被我视若珍宝的孩子”

官家一时有些语塞,微沉一声道:“如今这案子幕后之人已经找到了”

他眼睛突然一亮,叩拜道:“官家英明,本来想着闹出来一番动静,这样朝廷便会注意到在汴京中弄得无数人家骨肉分离的一伙人,可是天不怜我,注定是不合时宜,冤杀了那几人的性命,是草民浅陋,该当赔罪,草民不会寻死,会活着接受自己应尽的惩罚,哪怕拆骨抽筋也要把该受的罪偿过才是”

“既然如此,朕.......”

然而官家话语还未说完的时候,靖国公及时打断了官家,他怕官家的金口玉言出口之后便不可更改了,“臣斗胆,想要说几句话”

官家道:“国公尽言”

“这人害了两条性命,臣不会乞求官家恕他死罪,但请官家饶他活罪,令他死前少受些苦,他的一片爱女之心臣可以共情,只是臣的心中还有律法这条线,臣的心中也是始终相信朝廷,相信众位大人终究会给臣及臣女一个公道,可他只是一个不懂律法的升斗小民,一时失控做了极端之事,但其情可悯,还请官家......”

男子道:“这位大人看来与草民有同样的遭遇,只不过无需为我求情了,我欠那两个伶人一条命,我欠我侄儿一条命,这是我该受的”

官家咳了一声道:“朕意已决,你死罪难逃,活罪也不可免,然朕不好动刑罚,但你良心仍在,无需皮肉上的惩罚,心里上的愧疚足够为你之刑罚了,便押入开封府大牢,待秋后处斩”

那男子被带了下去,宋澜其实很同情这位中年男子的遭遇的,有着一颗纯粹的爱女之心,是这沉滞的朝廷和官员害他,才让他走了极端,若是当年便有似李景瑢这样的官员全力追查,若是当年官家便有收拾这群蠹虫的决心,这一家人的结局不会是这样。

宋澜叹了一口气,哪里有这么多似‘嘉城郡主’经历这般传奇的人,最后还能有朝一日与家人重聚的事。

关于嘉城郡主身份调查过程中所涉及旁的杂枝都已经处理完了,官家让李景瑢继续专注本案的调查,他顺着官家的指示道:“臣在追踪到那伙人之后,从中开始调查以前的案子,幸好找到了这个团伙之中的老人,他们说十六年前从汴京拐掠的女子多数会运到河北东路,于是臣便派人在河北东路各州县打听,看看十六年前,这里的各处人家,家中可有突然添女的。

经过排查果真有这样的情况,后来我们在恩州查到了宋氏夫妇,才发现宋清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是他们十六年前某日外出恩州郊外踏青的时候,在林子里捡到的一个孩子,本来也没多在意,以为是谁家踏青之时丢了孩子,便想着把她带到官府寻她家人。

后来她醒来的时候,说是从山上摔下来,记不清是如何到此的了,只求宋氏夫妇能够收留她,给她个能遮风挡雨、衣食无忧的地方便好。

宋氏夫妇心地颇善,又见这女子与他们的长子宋澜长得很是相像,年龄又相近,恰似兄妹一般,便未将她送去官府,而是带回了宋家,而后对外宣称说是小时候因身体虚弱便寄养在老家的女娘,如今五岁了,身体健康了些许,便从老家接回宋家,成了宋家的宋清”

大理寺少卿潘贵玉道:“可是先不论眼前这人是否便是嘉城郡主,好端端的宋清怎会变成宋澜,难不成真是欺上瞒下,犯了欺君之罪?”

李景瑢道:“说到这,可能便得请宋家人上殿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提到宋家人,在场中有人暗想道,怪不得当初怎么找寻宋澜家人都未找到,原来一直在李景瑢手中护持着,不然当日在天牢时以宋家人性命威胁,就不信宋澜软硬不吃。

宋家夫妇宋辙、张秀,还有宋家长子真正的宋澜一同上殿,三人见了官家不似刚才那案犯淡定,倒是有些紧张,说话不免有些打颤,“拜......拜见官家”

这真正的宋澜自从在汀州见过宋澜之后,便一直住在汀州府内,因宋澜对他的告诫,一直也很安分,直到宋澜出事后才被李景瑢带走。

靖国公站在官家身侧,看着与宋澜如此相似的宋家长子还有宋相公眉头一皱,面露惊讶之色,眼波流转之际,藏下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官家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之感,“起来吧,朕只是好奇,这宋清是如何替兄出仕的?”

宋家长子道:“回......回官家,当初的乡试、会试、殿试全是小妹去考的,借草民之名报的名,其后入汴京会试殿试也是小妹所为,宋家一概不知,还以为小妹一直是在亲家宅中过生活呢,而亲家则以为是小妹耍脾气回了娘家,都未曾想到竟是背着我们去参加了科举,而且还中了个进士及第。

我们也是直到后来进士及第的消息传到了宋家,才知道要去赴任知南汀县一事,可是小民未曾参加科举,胸中更无点墨,若是前去赴任,很快便会露出马脚,到时也是欺君之罪,便不如遂了小妹的意,既然她有这般能力,便由她去赴任,只求她三年平安无事,到时再寻个理由,让她辞官,兴许还能保平安无事”

官家听罢拊掌笑道:“当真是一场豪赌啊”

谢参知却面露异色道:“官家,这宋家人所说之事太过离奇,莫不是已知道了果才编辑的因而使这个故事听起来似乎有模有样的,如果按李府尹所说,只要符合十六年前突然出现在河北东路五岁左右幼女的条件,任谁都有是郡主的可能,空口无凭,并无确认这宋清便是嘉城郡主的实质证据”

宋澜抬头看了一眼谢参知谢临渊,这个每每在关键时刻提出质疑的人。

此人年过四十,身材挺拔、倜傥稳重,但看他的样貌,心里却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但分明这是她第一次入汴京,这熟悉感却又好像是错觉,她摇了摇头,那感觉便一扫而空了。

宋氏夫妇开口道:“当时我们捡到清儿的时候,不......是郡主的时候,她怀中带着一个璎珞,上面串着五个粉色碧玺珠子,想来这饰物是家里人给的,不知......国公可认得?”

宋夫人从袖中拿出了那串璎珞,元喜拿去给靖国公辨认,靖国公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良久,伸指不停抚摸上面的粉色珠子,虽然已经过了十六年,但颜色依然瑰丽,“这......的确是夫人当初给宁儿制作的璎珞,每长一岁便再串上一颗珠子”

宋氏夫妇连忙跪下道:“当年确实不知郡主身份,看这璎珞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边以为是寻常人家打的,必不好寻,加上这孩子不让我们送官,便留在家中养着,害得国公和郡主骨肉分离这么多年,当真是罪过”

官家道:“也怨不得你们,造成如此悲剧的是泯灭良心的人牙子们”

靖国公闻言也是满面酸楚。

此时依旧是谢参知提出质疑,道:“官家,这中间有处地方,臣觉得有些不合理,不知当说不当说?”

官家道:“但说无妨”

谢临渊道:“当年一个五岁的小丫头,面对一群人牙子,是如何逃离他们的魔爪,独自出现在恩州郊外的?会不会是宋家夫妇便是人牙子的买方,郡主年龄幼小,被他们灌了迷魂汤,忘记了以往的事,反而对他们感恩戴德,亦或是,郡主早已离去,他们不知从哪儿拿到郡主身上的信物,随便换了一个人想要来偷梁换柱,此事事关靖国公家事,不得不谨慎一点才是”

靖国公闻言一愣,“多谢谢参知提醒,此事确实该谨慎,当年与宁儿一同失踪的还有她的贴身侍女名叫云影,与她同龄,不妨这璎珞被别人拿去的可能”

说着他从殿前走了过来,直到宋澜面前,“伸出手来”

宋澜将右手递了过去,靖国公却道:“左手”

宋澜便将左手递了过去,他拿出一块帕子,隔着帕子摸了摸她左手的小指骨,当摸到那个断掉的地方时,双眸突然睁大,一颗忽上忽下的心才终于落地,他回身向官家难掩异常欣喜的心情行礼道:“官家皇恩浩荡,臣女今日得归”

在场众人有的人脸色变得很难看,有的人脸上则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俱是各怀心思。

宋澜看了一下李景瑢,果然深谋远虑,做的够谨慎,她的身份如此便算尘埃落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