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县纪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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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美好的形象

“都说了,是他自己倒地如此的,与我和相公无关,大人莫要编出一个故事来构陷害我相公”,唐夫人声音有些尖锐的道。

“只是因为......”,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唐庆礼,他道:“......我想看看我娶了十年的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唐夫人屏住呼吸,目光似在乞求他莫要承认。

他自嘲的笑了笑,“结果看来,时间到底会改变一个人”

众人包括唐夫人都没想到一直平静的唐老板居然自己承认了这一切,唐夫人浑睁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怎么说?”,宋澜不解。

“她不再是我年少时认识的阿莲了”

他并不打算辩解,反而自顾自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事,“我自小便矮于同龄人的身量,因此遭受了不少同村小孩的欺辱和嘲笑,他们会故意拿走我的东西放在高处,还会给我起一些外号,玩新郎新娘的游戏时我也只能当那个新娘下轿子的肉凳。

只有村里备受大家喜欢的小公主阿莲不会嘲笑我,阿莲是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玩新郎与新娘的游戏时,大家都想让阿莲当他们的新娘,但是阿莲独独选了我做她的新郎,让那些嘲笑我的男孩好生嫉妒和羡慕。

我也问过她,为何我相貌并不出众,身量也不高大,村子里的其他女孩子也都不愿意选我做他们的新郎,为何只有你会选我。

当时她说,她见过我帮我娘干活的样子,也见过我在学堂认真读书的样子,还见过我给一只受伤的小狗包扎的样子,认定我一定是个孝顺聪明善良的好孩子,日后也定会是一个好相公,因此才会选我做新郎,并不因为我的容貌身高这些外在的东西。

那时我以为阿莲和其他人不一样,能看到我身上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也想如她所说的那样,做一个令人满意的好相公,而我也一直朝着这个目标在努力。

九岁那年,阿莲的母亲改适了,她随她母亲离开了村子去外乡投奔她的舅舅,临行之前,她说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便一直在等她,她不在的这几年,我一直努力读书,但后来发现我并不适合走科举这条路,于是我便改做努力的赚钱

然而家里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能在温饱线上勉强存活罢了,并不能出钱资助我什么,一开始我也只是从卖油郎做起,这中间的曲折,历尽了多少艰辛,遭受了多少白眼,宋大人也都知晓了,我便不尽说了。

最终我成功了,开了这家绸缎庄,旗下还有不少产业,至少在长汀县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可是阿莲一直没有回来,那样我的成功便没有意义。

后来,我多方打听之下,听说阿莲在清河县的舅舅家,我便带着千金嫁妆前去下聘,势要娶她为妻。

我如愿娶到了她,过了十年恩爱生活,可是我却没想到,婚后她渐渐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阿莲了。她有时下意识间会对我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开始变得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斤斤计较,对我的生意也会指手画脚,我开设粥铺做义事的时候,她说那不过是白白给穷鬼浪费钱财的事,我们也是穷过来的,我很诧异这话有一天居然会从阿莲的口中说出来的。

我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她,发现她时常趁我外出做生意的时候偷偷出去,我让我信任的下人跟踪她,才发现她是和这个男人厮混”,说到这儿他指着躺在地上的胡崇。

“就是这么一个好吃懒做、不讲诚信的人,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罢了,而我却因为我自出生起便无法改变的东西输给了他,除此之外,他哪儿有一点比的上我”,他说着说着平添了些怒气。

容王凝眉道:“可本王还是不懂,为何仅仅是这样你便放弃了辩解的机会,那可是包括你的性命和至今为止所有奋斗来的一切,以宋卿手里的证据并不足以定你的罪”

宋澜道:“下官以为应该是一直以来存在于他心里的那个纯洁美好的阿莲消失了,以致于他生活中的光也消失了”

唐庆礼苦笑道:“所以宋大人那日说我是个好相公的时候,我恍如隔世,人人都说我娶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以我的外在条件当是该知足了,可是他们都没有看到我为了她辛苦经营,给了她衣食无忧、丰衣足食的生活,我做到了一个好相公应该为自己娘子做到的事,那些只看到我有一个美貌娘子的人,谁又能为自己的娘子做到此了?

我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一点点努力,得到今天的一切,在最贫苦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个馒头,连腌咸菜都要分成好几顿来吃,我熬过了那段苦日子,只是因为有阿莲在我心里支撑着我,想要成为她所说的好相公,直到今天我开始迷茫,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何价值,为了眼前这样的一个女人吗?好像并不值得”

他看向唐夫人的眼睛里有失望、鄙夷和迷惘,忽而又笑道:“所以我跟她说,我已经知道了她和胡崇的丑事,若是不想被我一封休书赶回家,便想办法杀了这个抢我唐庆礼娘子的人,她不是喜欢这个胡崇吗,我倒要看看在钱和他之间,她到底更喜欢哪个?”

宋澜道:“正因为她做了如此决定,决定毒杀胡崇,才令你失望至极的吧”

“没错”,唐庆礼道。

哈哈哈,一阵娇俏却显得怪异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见唐夫人的目光变得幽愤道:“失望至极?像你这种粗鄙之人,若是没有这一身家产,也配娶我吗?”,唐夫人见他已将所有事都和盘托出,自己便再是替他否认也是徒劳的,便也索性承认了。

“你若不说小时候那新郎与新娘的游戏,我都不记得那人是你,当时我对你说那番话,不过是看你家与我家一般穷罢了,觉得别人那样对待你,便好像被那般对待的人是我一样。

你知道我娘为何会离开我爹吗,就是因为他是个穷光蛋,我娘才带着我投奔我舅舅的,可是我们到了舅舅家也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我从九岁开始,便要给我的表姐侍奉穿衣,伺候起居,所有的胭脂水粉只有她能用,所有的珠钗环佩也只有她能用,可她身材臃肿的跟个大冬瓜似的,荞麦色的肤色好像田里种地的农妇,东西带在她身上也显得粗鄙,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再加上她个子也不高,十几岁的孩子都能长得比她高,不过是旱地里的泥萝卜,哪里比得上我姿容出众,可就因为她出生于一个优越的家庭,即便没有出众的容貌,也能嫁到我穷极所有也嫁不得的人”

她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明明最先认识赵公子的人是我,在一个雨天,我打伞外出去给表姐取做好的衣服,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他,跌倒在地,崴到了脚,他一路扶着我将我送回家,也因此才认识了我表姐。

那日多亏遇见了他,才没有因为我弄脏了表姐的新衣而受他们的打。

舅舅听说他是个秀才,便将他留了下来,他谈吐温和有礼,又博学多才,更是面貌俊朗、长身玉立,是再美好不过的人了,可最终还是逃不过现实。

舅舅在当地也是富贵人家,赵公子家境贫寒,科举一道费钱颇多,而我在表姐家不过是丫鬟一般的存在,帮不了他什么,虽然他选择表姐是情理之中,但我还是不甘心,我输的只是一个好出身,所以我小小的报复了他们一下”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阴恻恻的笑了一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心爱之人娶了一个不如我的女人却无动于衷,那样我活着便太失败了。后来他们如愿成婚了,可是过得并不幸福。

一年之后,舅舅想把我许配给一个铁匠,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顺从,我倒是庆幸你在那时候出现了,你带着千金聘礼而来说是要娶我,孰轻孰重舅舅自然掂量的清,因此才中断了我与张铁匠的婚约,转而许配给了你。

所以即便你相貌粗鄙,与赵公子有云泥之别,看在你万金家财的份上,嫁给你也不亏,总比做一个铁匠的夫人要好,至少我还能衣食无忧。不然,凭你,我又怎会看得上你?”,她的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弧度。

唐庆礼此时倒是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原来是在你舅舅家这么些年的遭遇改变了你,不是原先的阿莲不见了”

“原先的阿莲?”,她轻蔑一笑,“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宋澜知道,她这是想杀人诛心。

但唐庆礼似乎却并未被打击到,只是问道:“所以你表姐的事是你做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到你家下聘的时候她还没有那么臃肿”

“是又怎样?既然他愿意娶一个胖姑娘回家,看着她日益臃肿的身体,不知还能否恩爱如初?”,说着说着她开始放声大笑。

唐庆礼看着她的样子只是满眼的无奈、惋惜还有一丝同情。

宋澜道:“你和胡崇倒真是天生一对,放着身边的一颗明珠不好好爱惜,宁可让它蒙尘,也要不甘的寻找其他珠子,到最后竟不知道自己才是配不上那颗明珠的人”

然而一个心思扭曲的人,是永远都无法与她讲清道理的。

胡娘子看着躺在地上的胡崇也是恨铁不成钢,好在他并未下手杀人,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她也算是尽了夫妻间的恩情,从此以后形同陌路罢了。

萧溪棠这时朝胡崇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醒醒吧,听故事也听够了吧,早就知道你醒了”

赵娘子扶着肚子走过去恨恨地道:“我家相公是如何得罪你了,为何偏偏盯上他?”

宋澜一个眼神示意萧溪棠好好护着赵娘子。

他自然很乐意干这护花使者的事情。

话说要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还真是得花点心思,胡崇继续躺在那里没有反应,宋澜见他如此厚脸皮,随手从胡娘子的发髻上抽出了一个发簪,蹲下来举起簪子正对着胡崇的脸道:“你这脸长得也算是风流俊朗了,要是破相了可有点可惜了,但是你又迟迟不醒,本官也没什么办法......”

要不怎的说他是胆小如鼠呢,这胡崇一点也不经吓,在地上咳了两声,然后才扭动身子,慢慢坐了起来,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道:“大人?这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胡娘子看到他的样子,脸上毫不掩饰的觉得丢脸,心里不知道怎么鄙夷他呢,自己当年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人。

宋澜道:“行了行了,别装了,本官早就看出来你醒了,只不过没戳穿而已,你若再是与我装傻,那你的脸可真别想要了”

“别别别,大人别冲动,伤了我有毁大人清誉,不值当不值当”

宋澜睨了他一样,“你也知道啊,既然醒了,那我问你,十二月初八晚你为何会去潘克忠家?”

胡崇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个清楚。

宋澜道:“你要想清楚,你若早些说便可以算作是在配合官府办案,这样也能减轻些你所犯之罪”

胡崇这才道:“在巷道里打了阿冬的人的确是我,我从他口中得知赵海与一个厢军有联系,这个厢军我此前知道,他与赵海是在大众赌坊认识的,我知道赵海找的那个人可能是他,既然赵海死了,没办完的事我便继续找他办”

“想不到你动作倒是挺快,不过,若潘克忠不死,死的人可能便是你了,他可是要敲诈唐老板的,又怎会为了你的那一百两银子的小钱去放弃唐老板这条大鱼,自然不会留你坏他的好事”

胡崇闻听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庆幸。

赵娘子此时走过来忍住眼中泪水道:“你且回答我,我相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盯着我家相公不放,让他去做此事”

胡崇答道:“他正好欠我钱,拿不出钱还,我想替我办事也算是抵债了,便找了他”

宋澜道:“这话有些糊弄人,我可是听赌坊老板说,赵海是个新客,第一次来便是跟你来的,还是你时常拉着赵海去赌点数的,是不是你故意做局,让他欠下还不起的钱,然后逼他替你办事?”

胡崇还想狡辩,可是众人明亮如炬的眼神令他无处藏匿,却又扭扭捏捏的不肯说实话,最后还是胡娘子说道:“我大概知道他为何要盯着赵海不放”

胡崇死命的瞪着胡娘子,她则冷笑道:“你还想再打我吗,休夫书我早已写下,只待你签字了,今日诸位大人都是见证,从此以后你再也别想打我”

容王道:“这位娘子勇气可嘉,你放心的说,本王今日便在这里保你了,若他今后再敢出现在你周围三丈之内,都可报官抓他”

“谢殿下为民女做主”,她福身一拜,然后直视着胡崇的眼睛说道:“他和赵海的事说大也不大,若不细想,我都想不起来这么细枝末节的事,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大概是几年前的事了,赵海来店里买铜器,那日正好店里来了一个大老板,要批发一些铜器,赵海与那老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言不合便计较了起来,赵海骂那老板是个二五眼,那老板说着便要打他,胡崇怕在店里起冲突,便拦住了那老板,让赵海先走,赵海倒是识趣的先走了。

只是后来那老板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句话的缘故还是自己偶然看到了那铜壶底下倒真破了一个洞,他一想起赵海骂他是二五眼便越想越生气,因此本来要成的这单生意也便黄了”

宋澜道:“这是胡崇你自己商品的质量有问题,却把责任推卸到别人的无心之言上,想那唐老板也是做过铜铺的生意,可是人家童叟无欺,商品质量经得起检验,而你却是偷奸耍滑,竟想着赚小便宜,最终的结果便是人家成为了汀州富商,而你却一辈子也只能开一个小铜铺,注定毫无作为”

胡崇虽然是个小人,但也要面子,今日如此折损于他,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幽幽地道:“可我即便苟且偷生也能继续活着,富贵如他却要杀人偿命”

“你......”,这下倒是宋澜急了,她宁可刚刚被毒死的是他,死了一个胡崇,这世上倒只是少了一个贪婪肮脏的蝼蚁,可因为这一个蝼蚁却毁了一个能为这世道做出更大贡献的人,她心里觉得苍天满是不公。

唐庆礼道:“大人不必为我觉得不值,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势必要付出代价,我是一个性格偏激的人,若我第一时间寻求的是正道的律法,而不是自己处理,也许不会是今天的这个结果,况且,像我这样的人,一旦起了歹心,我的危害要远远大于一个胡崇”

既然唐庆礼已然这般说了,杀人偿命,宋澜也得按照大兴朝的法律办事。

她唯一懊恼的是,当日在牢城营时,没有让胡崇多吃些苦头,若非他起贪心,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丧命,然而他只是雇凶杀人者,即便要受处罚也受不到多么严重的处罚。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并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言。

李景瑢看出宋澜的无奈,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如果这后果是不能承担的,那么一开始便不要去做”

宋澜深谙这个道理,只是有时理智和情感的确是不能完全割裂的两个东西,这个案子注定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