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受禅让北朝移鼎祚 诛叛臣南国乱未休
南朝奸雄篡位，北朝亦是如此。一夜，东魏高洋睡去，梦见有人以朱笔点其额上，心中怅然不乐，谓管记王昙首道：“我梦额上被点，得毋我身将黜退乎？”昙首拜贺道：“此大吉之兆也。‘王’字头上加了一点，便是‘主’字。王不日当居九五之尊，为人主矣。”高洋闻言心中窃喜，道：“勿妄谈。”
高洋有宠臣记室高德政、金紫光禄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业，皆善图谶，谓太岁在午，应行革命，劝洋受禅。高德政道：“时有童谣云：‘一束藁，两头燃，河边羖劷飞上天。’藁’字燃去两头则为‘高’字。羖劷，羊也。河边，水也。水与羊，大王之名。飞上天乃龙飞预兆，是升为天子也。天命已定，愿王勿违。”高洋当然心动，进告娄太妃。太妃道：“汝父如龙，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汝有何功德，欲行舜、禹之事！此皆诸官贪图富贵，陷汝于不义，切勿轻信。”高洋唯唯而出，以太妃之言告之才。之才道：“主公才德或不及父兄，富缘远胜之。且谶文有云：‘羊饮盟津，角拄天’。盟津是水，羊饮水就是王名，角拄天是为即至尊之位，证以童谣，与谶相合，愿王勿疑！近闻阳平郡皇驿旁有土一方，四面环水，常见群羊数百卧立其上，近而视之，却又不见。事与谶合。人事如此，天意可知。王岂可违天？”高洋未决，铸像卜吉凶，一制即成，遂决计篡位。因念先王旧臣尉景、娄昭、段荣等皆已物故，唯斛律金在肆州，司马子如在邺，此大事必须与之商酌。因召诣晋阳，共议于太妃前。不想二人固言不可。司马子如道：“王受禅有三不可。王去文襄之亡未久，遽行大事，似以兄死为幸，有损王德，其不可一也。天子倚王为腹心，开诚相待，不若孝庄猜嫌疑忌，致生变更，其不可二也。王秉政日浅，未有奇功大勋威服四方，其不可三也。守政居藩，自享无穷之福。倘贪天位，万一蹉跌，后悔何及！”太妃道：“我儿懦直，必无此心。高德政之辈贪功乐祸，教儿为此。二卿之言实老成之见，儿宜从之。”
高洋折回，居常闷闷不乐。徐之才、宋景业又多方怂恿，高洋令景业筮易，得乾之鼎，亟称贺道：“乾为君象，鼎为五月卦，王正可仲夏受禅。”高洋大悦，谓之才道：“昔家兄本欲为帝，而中道暴亡，致大业终亏。我若为帝，是偿家兄未竟之志。吾意决矣！”言讫，嘱令群下筹备，迫东魏帝下诏，进高洋为相国，总百揆，备九锡礼。众人自然不敢异言。五月甲寅，高洋行至前亭，所乘马忽倒，意甚恶之。至平都城，不肯复进，欲还晋阳。仓丞李集道：“王来为何事而中道欲还？非所以副臣民仰望之心也。”德政、之才亦苦谏道：“机关已泄，王今日岂可中止？”高洋意坚，入邺城，召集役夫筑受禅台。召太常卿邢邵，撰列受禅仪注，秘书监魏收，草定九锡禅让劝进诸文。各式物事，无不毕具。安排停当，遣司空潘乐，侍中张亮，黄门郎赵彦深等，入宫启闻。
东魏帝元善见于昭阳殿见之。张亮道：“五行递运，有始有终，齐王圣德钦明，万方归仰，愿陛下远法尧舜，禅位齐王。”元善见敛容道：“此事推挹已久，谨当逊避。若尔，须作诏书。”侍中杨愔，当即趋入，袖出草诏，逼令署印。有司请帝起发，善见无计转圜，出云龙门，徙居北城，咏范蔚宗《反汉书赞》
献生不辰，
身播国屯。
终我四百，
永作虞宾。
次日，高洋即位南郊，受群臣朝贺。是为显祖文宣皇帝，国号齐，改元天保，大赦天下。立九庙，追尊祖树为文穆皇帝，祖妣韩氏为文穆皇后，父欢为献武皇帝，庙号高祖，兄澄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是日，邺下获一赤雀，献于坛上。高洋大喜，以为受命之瑞。封诸皇弟及宗室高岳等十人为王，功臣厍狄干等七人亦授王爵。高洋降封故主善见为中山王，免令称臣，派官监束。撤丞相官位，太师厍狄干为太宰，司徒彭乐为太尉，司空潘乐为司徒，仪同三司司马子如为司空，高隆之录尚书事，弟高淹为尚书令，元绍为尚书左仆射，段韶为尚书右仆射。初政清明，简静宽和，任人以才，驭下以法，内外肃然，却是有些新朝气象。
西魏宇文泰自颍川失守，师劳无功，只得退守关中，待时而动。忽闻高澄身亡，以为天败高氏，不胜大喜。及闻高洋篡位，谓左右道：“高洋一竖子耳，料其才能不及父兄远甚，而敢行僭逆，是自取灭亡也。吾以大军临之，声罪致讨，何忧不克哉！”于谨谏道：“高洋坚忍果决，心机深沉。远胜父兄。近年关中饥馑，不宜轻动。”宇文泰道：“竖子初掌大权，人心未附，正当一击破之。”竟不听劝谏，遣使柔然，约其出兵，共分东土。自统大军由弘农筑桥渡河，一路东向。边臣飞报至邺，声言西兵百万，飞渡黄河，不日将到晋阳。讯息传开，举朝震惊。高洋集群臣问计。高德政道：“黑獭蓄锐有年，今倾国而来，其锋不可挡。唯坚壁清野以待之，使之前无所获，力倦自退。昔先帝围玉壁，西师不出，亦此意也。”高洋道：“此懦夫之计，未足以制黑獭。诸卿但守成法，未识机宜。黑獭之所以敢于深入者，以朕年少新立，未经战阵，有轻我之心。若敛兵退守，示之以怯，益张其焰。须乘其初至，猝然临之。彼不虞朕出，见朕必惊，彼势自沮。所谓先声有夺人之气也。转弱为强，实在此举！”高德政请待各路兵齐集，然后出师。高洋不许，连夜驰往晋阳，贯甲乘马，号令三军，亲为前部。行至建州，遇西魏前锋赵贵，有众万人。高洋督军直攻其营。身自搏战，诸将奋击。赵贵所部大败。宇文泰闻前锋兵败，大惊，问道：“来将何人？”探者报说：“齐主自来，去大军不远，人马精强，军威严整，行阵肃穆，声势浩大。”宇文泰不信，言道：“豚儿闻吾至，奔逃不暇，何敢来与吾敌？”是夜月明，宇文泰与杨忠、达奚武三人，易服潜行，登高阜以望齐军，果见军容严盛，调度有方，与高欢治军无异。叹道：“有子如此，贺六浑犹不死矣。”会秋尽冬初，天雨不止，畜产多死，人心不安。宇文泰恐日久生变，引军经蒲州西还。
西魏兵刚退，柔然兵已抵得肆州。原来高欢在时，以柔然反复无常，难以力服，娶其公主为妃。岁赐金帛，以结其心，边境得安。如今高欢亡故，柔然公主亦卒，聘问之礼遂绝，加之宇文泰以利相诱，柔然国太子罗辰兴兵十万来犯。柔然兵贪利，行军时沿途劫掠，是以来迟。罗辰听闻西魏兵败，便欲北归。不想帐下将佐骄狂，更兼贪利好战，皆力言南侵。因此围了肆州，日夜攻打不停。高洋召集诸将商议拒敌。司徒潘乐道：“不若仍以重赂结之，复申旧好，庶干戈永息，边土无虞。”高洋道：“昔日先帝欲败西寇之谋，赂蠕蠕以玉帛，结以婚姻，以致太后避位，此权宜之术，亦先帝所耻也。今蠕蠕藐视上邦，复行猖獗，不尽数屠灭，无以伸吾之恨，何用通好？”段韶道：“陛下亲征，臣请为先锋。”高洋大喜，引大兵直抵恒州，与柔然兵遭遇。罗辰手下有勇将二员，无名姓，本是山中野人，力大无穷，悍不畏死，前来搦战。段韶前军初至，交战不利。高洋大怒，擐甲执兵，跃马而出。众将拦阻不及，连忙出营来看。出得营门，但听得杀声震天，却见高洋已然打马回营，将二敌将首级掷于众将面前，笑道：“昔日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日之事，比之若何！”诸将拜服于地，不敢仰视。众人见高洋亲自临阵杀敌，倍受鼓舞，奋勇齐进。敌兵大溃，散走出境。左右请班师，高洋命段韶先发，自以三千骑押后，夜宿黄瓜堆。罗辰探得东魏后队兵少，复领精骑数万连夜赶来，将这三千骑四面围住。火把烛天，枪刀密布。将士皆失色，唯高洋安卧不动。天明方起，神色自若，立马阵前，指画形势，纵兵奋击。高洋奋勇当先，所向披靡，溃围而出。段韶闻有追兵，亦来救援。二路兵马夹击敌众，大破之，伏尸二十里，擒得罗辰之妻叱奴氏及番人三万余口。罗辰攀岩越谷，仅以身免。由是诸夷畏服，终高洋之世，柔然不敢来犯。高洋班师回朝，留心政务，务存简靖，切于任使，人得尽力。又能以法驭下，或有违犯，虽勋戚不赦，内外莫不肃然。至于军国机策，独决怀抱。每临行阵，亲当矢石，所向有功，四夷钦服，呼之“英雄天子”。嗣是威名大震，洛阳、平阳诸守吏，皆降北齐。高洋又南略梁境，夺去南青州及山阳郡，并淮阴、司州，两河、两淮，悉为齐有，北齐盛极一时。
再说侯景播乱江东，萧绎不急于勤王，反借叛贼之手消除异已。待君父蒙尘，自思时机已至，传令陈霸先、王僧辩二军会攻建康。二将接令，不敢怠慢。大宝三年正月，陈霸先率南路征讨大军，统甲士三万人、舟舰二千艘出豫章，一路势如破竹，前军杜僧明已抵达湓口。二月，王僧辩督西路大军由寻阳起行，至白茅湾与陈霸先相会。二将相慕日久，相谈甚欢，惺惺相惜之意油然而生。当下二人约为异姓兄弟。又筑坛歃血，设誓缔盟，协力讨贼，永无贰心。征讨大军士气高昂，舳舻连绵百里，沿路克芜湖、下姑熟，所向无敌，如滚汤沃雪。败报传来，侯景故作镇静，言道：“待吾亲出，破栅平城，立屠毋赦，使天下知我威名。”当下使石头城戍将张宾，将海艟凿沉于淮水中，堵塞淮口，再沿淮筑城，自石头城至朱雀桁，楼堞相接，亘十余里，拒遏王师。
王僧辩督领诸将，乘潮入淮，见前面守备严整，一时踌躇，因向陈霸先问计。霸先道：“前柳仲礼拥兵数十万，隔水久驻，贼登高俯瞩，一望无余，故能覆灭我师。今欲围攻石头，须速渡北岸。诸将若不能当先，霸先愿先去立栅，请公无虑！”僧辩大喜。霸先遂往石头西面落星山，择地筑栅。僧辩亦进军招提寺北。侯景亲出抵御，有众万余人，铁骑八百余匹，列阵西州西隅。霸先道：“我众贼寡，应分贼兵势，休使他聚精蓄锐。”乃命诸将分道置兵，大张声势。
侯景志在速战，纵铁骑急攻，冲入梁军偏将王僧志营中，僧志不敌稍却。霸先闻讯，遣将军徐度，率弓弩手三千，绕出侯景军后，更番迭射，叛军后队多伤，只好引退。霸先与王琳、杜龛等，麾动铁骑，突入敌阵。僧辩又率大军前趋，诸路并进。侯景如何抵挡，没奈何退入栅中。石头城守将卢晖，见侯景败还，知其危亡，慌忙开门出降。僧辩入据石头城，霸先在城外，与叛军相持。侯景督众死战，自率百余骑冲突，屡进屡挫，叛众无心恋战，四散奔溃。梁兵逐北至西明门。侯景返至阙下，召王伟责道：“尔迫我为帝，今日何如？”王伟一时语塞。侯景即欲出走，王伟执辔谏阻道：“从古岂有叛天子！现在宫中卫士，尚足一战，去此意欲何往？”侯景喟然道：“我从前败贺拔胜，破葛荣，扬名河、朔，渡江入台城，降柳仲礼如反掌，今屡战不利，实天亡我也！”乃用皮囊盛二婴儿，分挂鞍后，与亲党百余骑，东走入吴。侯子鉴、王伟等奔朱方。僧辩使陈霸先赴广陵，招降郭元建、侯子鉴等，子监恐不相容，与元建投奔北齐。独王伟与子鉴相失，被俘送归建康。
僧辩命杜龛入据台城，军士剽掠居民，亦不稍禁。百姓翘首仰望王师，不想又是一场兵灾。是夕，军役失火，焚去太极殿及东西堂，所有宝器羽仪辇辂，付之一炬。僧辩命侯瑱等率精骑五千，驰追侯景，自率诸将诣阙。王克、元罗等人，恭迎道旁，僧辩笑语王克道：“君等服事虏主，想亦甚劳！”群臣羞惭，不能对答。僧辩又问玺绶何在？王克嗫嚅道：“已被持去。”僧辩叹道：“我王氏百世卿族，一朝坠地无遗矣！”
昔日萧绎遣僧辩东行，僧辩道：“平贼以后，嗣君万福，究应如何行礼？”萧绎答道：“六门以内，自极兵威。”僧辩又道：“讨贼事由臣，若命臣为成济。臣不敢为！请另用他人！”萧绎知僧辩不敢助己谋逆，密嘱宣猛将军朱买臣，令他便宜处置。买臣入宫，将梁帝萧栋灌得烂醉，沉江溺死。
侯景南走钱塘，赵伯超闭门不纳。再北趋松江，被侯瑱追及。侯景尚有船二百艘，众数千人，却只思逃命，毫无战意。侯瑱麾众进击，擒彭隽、田迁、房世贵诸将。侯景与腹心数十人，单舸飞奔。侯景急于奔命，哪还顾上亲情？推堕二子入水，拟东航入海。侯瑱遣副将焦僧度追讨，不及而返。侯景手下有库直都督羊鹍，乃羊侃之子。台城失陷，侯景霸占羊鹍胞妹为妾。鹍无力相抗，佯作恭顺。侯景倚其为心腹，待之甚厚。羊鹍随侯景东走，见其穷蹙无归，心中暗喜。乘侯景昼寝，令舟子转舵，驶向京口。侯景睡醒起望，前面已是胡豆洲，距京口不过数十里。顿时大骇，召鹍入问。鹍拔刀指侯景，厉声道：“我等为王效力，已有数年。今王功业无成，乞借头颅，博取富贵！”侯景苦笑道：“去岁建康有谶‘羊食狼，侯景亡’，不想应在汝身上。”羊鹍不答，刀锋逼近。侯景慌忙避入船中，用佩刀抉船底，意欲凿船逃生。鹍取过铁槊，用力猛刺，贯背穿胸而出。侯景大叫一声，倒毙当场。侯景部将索超世尚在别船，不知此间变故。鹍诈传将令，召其至船中。当场拘住，将其连带侯景尸身，献与南徐州制史徐嗣徽。嗣徽诛杀超世，以盐纳侯景腹中，送往建康。僧辩枭侯景首级，传入江陵，尸身陈列市曹。士民争相脔食，不多时，皮骨俱尽。赵伯超、谢答仁等，见侯景败亡。皆解甲乞降，一并被送至建康。
湘东王萧绎得侯景首级，悬市三日，用漆烫过，藏诸武库。任南平王萧恪为扬州刺史，进王僧辩为司徒，镇卫将军，封长宁公，陈霸先为征虏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长城县侯。复审讯俘囚，大兴诛戮，只赦任约、谢答仁二人。王伟在狱中，曾上五百言诗，曲意逢迎，只求活命。不想萧绎忆起前番王伟曾作檄文，文中有联语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绎眇一目，最忌有人言及此事，怀恨至今。命人将王伟钉柱拔舌，剜腹脔肉，折磨致死。
萧绎将一众干叛臣处置完毕，下令大赦。南平王萧恪等人上书劝进，绎尚未遽许，但已遣人求玺。这玺绶曾由侯景带去，嘱侍中兼平原太守赵思贤掌管，且预语道：“若我死，宜沉玺入江，勿使吴儿再得此物！”思贤唯唯受命。及侯景为羊鹍所杀，思贤持玺潜逃，从京口渡江，献诸齐廷，传国玺遂为高氏所有。王僧辩会公卿百官，奉表江陵，请萧绎嗣位。萧绎准如所请，即位江陵。即位当日，不升正殿，在偏殿中召集百僚，草草行礼。当时江陵以东，长江以北，俱入北齐。武陵王萧纪据守西蜀，曲江乡侯萧勃割据岭南。绎虽称帝，权力有限，不过千里以内。
萧绎草创朝廷，百废待兴，正当与民休息。不想西蜀萧纪引大兵来犯。这萧纪系梁武第八子，倍受父宠。大同三年，受命为益州刺史。萧纪因道远固辞，梁武密嘱道：“天下方乱，惟益州可免，故特处汝，汝宜勉行为是。”纪涕泣赴镇。萧纪颇有武略，居蜀十七年，南开宁州、越隽，西通资陵、吐谷浑。内劝农桑，外通商贾，财用丰饶，器甲殷积，暗生王霸之志。闻萧绎称帝，大怒，从长史刘孝胜言，僭号蜀中，改元天正。正所谓天无二人，民无二主。萧纪床塌之侧，自不容他人酣睡。承圣二年，萧纪留尚书令萧撝守成都，自率大军东下，行次西陵，军容甚盛。惟峡口筑有七胜城，锁江断峡，蜀军不得飞越。萧纪下令，连日攻打不辍。守将陆法和慌忙遣使至江陵，乞速发援师。萧绎闻讯，心怀忧惧，急遣大将王琳督师赴援。犹恐不足，特贻书西魏，言：“子纠，亲也，请君讨之。”公子纠，齐桓公兄弟，二人争位反目成仇。萧绎精通经史，引经据典，独不记血脉亲情。
西魏宇文泰召众将计议。诸将俱以为西蜀险远，未可轻伐。赵贵道：“蜀中天绝之地，险关要隘无数，大军远途而至，但有不捷，后继粮草转运艰难，不战自溃也。”宇文泰外甥尉迟迴禀道：“蜀与中国隔绝，百有余年，自恃险远，不虞我至。若用铁骑倍道进兵，径袭成都，不战可破。”宇文泰见于谨微笑不言，问道：“师尊有何高见？”于谨道：“昔日司马错与张仪论伐蜀，其言犹在耳侧。将军雄据关陇，堪比昔日之强秦。秦欲并吞六国，宜先据西蜀以广钱粮。今之南梁，兄弟阋于墙，蜀中空虚，千载良机也。取蜀制梁，在此一举。何疑之有！”宇文泰大喜，乃托词援梁，即遣尉迟迴出散关，引军入蜀。进至涪水，潼州刺史杨乾运，举州请降。尉迟迴毫不停留，引兵径袭成都。
萧纪方锐意东下，接得成都急报，遣梁州刺史谯淹还援。谯淹督众急行，不防半途中伏，为尉迟迴所破。败报传至西陵，萧纪大惊。满指望旗开得胜，直指江陵，怎奈屡战无功，师老财匮。今又闻西魏军围攻成都，孤危愤懑，欲返救根本。世子萧圆照道：“今日之事，已成骑虎。西归，敌必蹑我后，覆败之道也。不如倾力一击，打破江陵，再集倾国之兵，克复西蜀。”萧纪许之，遂舍西图东，命将军侯睿，率精锐七千，急攻七胜城。城上矢石交加，一时难克。兄弟之争竟也打得仆尸遍野，血流漂橹。萧绎见弟弟如此投入，也押上老本。从监中释出侯景旧将任约，使领禁兵，往助陆法和。
蜀兵顿兵于坚城，久攻不克，又闻故土为西魏所袭，皆有归意。萧纪见军心惭涣，遣度支尚书乐奉业，诣江陵求和。不想奉业见萧纪势微，有意改换门庭，语萧绎道：“蜀军乏粮，士卒逃亡，危亡可立待。”萧绎因绝和议。萧纪无计可施，唯每日催军出战。萧纪无德无才，却又吝啬不情。平时尝熔金成饼，饼百为箧，箧以百计，银钱更不可计。每战前，但悬示将士，却从未分赏。部将请犒军励士，萧纪竟托疾不见。因此众心益离，士卒多叛。王琳得知此事，与任约趁夜奇袭，一战之下，连克两岸十四城。梁游击将军樊猛，见机出兵，截断萧纪归路，萧纪部众奔溃，降者无数。樊猛联舟为阵，把萧纪困在垓心，飞章奏捷。萧绎密敕：“与纪生还，不得言功！”樊猛得令，督兵环攻萧纪战船。萧纪在舟中彷徨无计，不知所措。蓦见樊猛一跃过舟，挺槊来刺。自知命在须臾，急取一囊金掷与樊猛，语道：“此物赠卿，愿送我一见七官。”樊猛叱道：“天子如何得见？我杀足下，金自我有？”言罢，手起槊落，将萧纪剌死当场。
萧绎削萧纪属籍，改姓饕餮氏。将萧纪之子萧圆照、萧圆正关在狱中，活生生饿死。萧绎既除季弟，便欲还都建康，将军宗懔、黄罗汉，皆系楚人，不愿东迁。领军将军胡僧撝，御史中丞刘彀，亦极力谏阻，言称：“建康王气黯然，且与北齐只有一江之隔，危若朝露，岂可建都于强敌肘腋。”萧绎召五百朝臣共议，仍然聚讼未决。萧绎素无主见，只好下令道：“劝吾迁都可左袒；否则右袒。”一时左袒之人，竟至过半。武昌太守朱买臣进言道：“建康旧都，山陵所在，荆镇边疆，非帝王所居地，愿陛下勿疑，免致后悔！臣家在荆州，岂不愿陛下居此？但恐是臣富贵，非陛下富贵。”萧绎再使术士杜景豪卜易，未得迁都吉兆，因答言未吉。嗣是萧绎因建康凋残，江陵繁盛，卒从僧祐等言，但令王僧辩还镇建康，陈霸先镇京口，王琳镇广州。
再说西魏宇文泰趁南梁内乱，兵指西川。成都守将萧撝举州外附，尉迟迥不私一钱，申明赏罚，恩威交并，抚辑州民，招徕异族，华夷相率宾服，安帖无哗。从此西蜀版图，归入西魏。西魏文帝眼见宇文泰威名日隆，又思东魏高氏既篡，黑獭亦必效尤，魏氏宗社不久将属他姓，因此郁郁成疾，渐至不起。宇文泰闻帝不豫，入朝问安。文帝道：“卿来甚好，朕生死有命，不足惜也。但太子年幼，未谙国政，托孤寄命，唯卿是任。卿善辅之。”是夜，崩于乾安殿，年四十五岁，在位十七年，时西魏大统十六年三月庚戌。
宇文泰奉太子元钦登基，立泰长女为后。百官朝贺毕，然后发丧，颁示天下。时有西魏宗室尚书元烈，见宇文泰专权，屡怀不平，欲杀之，以兴帝室。大庭广众之会，言及国事，辄抚膺长叹，怒形于色，以故谋未成，机关已泄。宇文泰闻讯大怒，不禀天子，诛杀元烈，没其家口。元钦闻烈死，私谓左右道：“丞相擅杀大臣，绝不启知，目中岂复有我哉？我不杀泰，泰必害我。谁肯为我谋之？”左右默然。一日，召临淮王元育，广平王元赞，告以图宇文泰之意。二人泣谏道：“不可为也。丞相秉政已久，大权皆在其手。宇文氏根深蒂固，朝廷孤立久矣。奈何以赤手捋虎须？事若无成，大祸立至。愿陛下勿生此念。”元钦不以为然，言道：“吾实不能束手待死也！”二人默然而退，为求自保，密报宇文泰。宇文泰怒道：“孺子不堪为君！”旋即入朝，以帝居位无道，乏人君之度，不可作社稷主，告示百官，另立贤明。群臣莫敢违，遂废帝及后，皆为庶人，置之雍州。奉文帝第四子齐王元廓为天子。元廓将姓氏改回拓跋，是为西魏恭帝拓跋廓。大赦天下，以安人心。由是宇文泰权威愈重，虽西魏旧臣宿将，莫不屏息听命。元钦放废雍州，朝夕怨望。宇文泰恐生他变，令人赍鸩酒至雍州。使者至，元钦问：“何为？”对道：“丞相献寿酒一瓶，为陛下饮。”元钦不觉泪下，与后诀道：“因怜元命倾覆，故勉意为之。不图今日遭祸，乃至于此。吾命已矣，汝归母家，不须念我。”宇文后相抱大哭，谓使者道：“家父既废帝为庶人，亦当使我夫妇相守为老。家父纵不念天子，何不怜我？烦卿一复我命。”使者道：“丞相使命，谁敢有违？但令天子饮酒之后，便迎后归。”元钦遂服毒而亡。时年二十四岁，史家称为废帝。宇文后哀哭不已，亦饮鸩而死，年二十二。
宇文泰改立新主，朝野上下，物议纷纷，多言其不肯再守臣节。赵贵诸人劝宇文泰受禅。不料宇文泰勃然大怒，挥拳痛殴赵贵。由是传言渐息。宇文泰照常理政，遣侍中宇文仁恕，借聘问为名，觇梁虚实。仁恕至江陵，凑巧齐使亦至，梁主萧绎礼待仁恕。仁恕归国，以实情相告。宇文泰笑道：“吴儿必有所求，所以待卿有礼。”既而梁果遣使报聘，请据旧日版图，重定疆界。宇文泰冷笑道：“古人有言：‘天之所废，谁能兴之？’汝主保得住江陵，已算万幸，尚思拓土，违天不成么？”梁使抗词对答，语多不逊，被宇文泰叱责南归。嗣是图梁益急。再加上降王萧詧，按时贡献，屡请师期。特召荆州刺史长孙俭入朝，商议攻取方略。俭侃侃而谈，颇中宇文泰心意，乃复令还镇，预备刍粮，为南征计。魏将马伯符，旧为梁臣，陷入关中，眷怀故国。私下遣人赍书至梁，将西魏南征谋划报知萧绎。萧绎多疑少信，置诸不提。散骑郎庾季才颇识天文，上书道：“今年八月丙申，月犯心中星，今月丙申，赤气犯北斗。心为天主，丙主楚分，臣恐一建子月，江陵必有寇患。陛下宜留重臣镇江陵，还都建康，远避祸患。就使魏虏侵蹙，止失荆湘，尚不至倾危社稷，愿陛下勿疑！”萧绎亦略知天象，喟然叹道：“祸福在天，何从趋避？”遂不从庾言。
是年暮秋，西魏果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等将，率众五万出长安，南下图梁。长孙俭迎入戍所，问于谨道：“大军前往江陵，未知萧绎将出何计？”于谨答道：“耀兵汉淝，席卷渡江，直据丹阳，乃为上策；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深沟高垒，静待援军，尚是中策；不先移动，但守外郭，便成下策。”长孙俭又道：“如公高见，究竟绎用何策？”于谨微哂道：“绎庸懦无谋，多疑少断，愚民又难与虑始，皆恋邑居，上下偷安，我料萧绎必出下策！”长孙俭闻言拜服，预贺成功。于谨不作延迟，统兵南下，兵锋直指武宁。
武宁太守宗均，忙向梁廷示警。梁主萧绎与群臣计议，群臣碌碌，尚未全信。领军胡僧祐道：“两国通好，未生嫌隙，当不至兴兵入寇。”侍中王琛亦道：“日前臣奉使西魏，宇文尝温颜相待，何致忽然生变！”萧绎复令王琛北行，探问确音，王琛奉命而去。王琛去后，梁廷复归晏然，不作防备。萧绎迷信道教，这一日，方在龙光殿中，召集群臣，演讲老子道德经。忽有边骑入报，言西魏兵已至襄邓。叛王萧詧，亦率兵往会，指日即至。萧绎乃辍讲戒严。已而，王琛寄一书至，云己至石梵，境上帖然，边报多是妄言，未足为凭。萧绎以书信示群臣，群臣释然。萧绎再至龙光殿讲解道学。郢州刺史陆法和，闻警讯，自郢州入汉口，将诣江陵赴援。萧绎遣使谕止。越宿又得边警，尚以为未确。及警耗迭至，乃遣使赴建康，征王僧辩为大都督，调兵来荆州。僧辩正与北齐交兵境上，失利还师。闻江陵被袭，急遣豫州刺史侯瑱，兖州刺史杜僧明，先后进兵。
时西魏军已渡汉水，于谨令宇文护、杨忠两将，率精骑据江津，堵截东路援军。萧绎闻报，夜登凤凰阁，仰观天文，皱眉太息道：“客星入翼轸，恐难免败亡矣！”妃嫔侍从并皆泣下，相对郗歔。萧绎命领军将军胡僧祐，都督城东诸军事，复令居民助运木石，修筑木栅。是夕，即有西魏侦骑进逼栅下，将敌情回报于谨。于谨不以为意，令部众纵火焚栅。只见烈焰腾空，长栅片刻之间，尽为灰烬。于谨复四筑长围，断绝江陵出入。萧绎屡次巡城，见西魏军容严整，士气高涨，惟四顾叹息，莫展一筹。萧绎无奈，口占诗词，命群臣属和，以此消愁。嗣复裂帛为书，遣人催促王僧辩。信使出城，尽被西魏兵截住，无从送达。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将，开门出战，皆大败而归。西魏军百道攻城，亏得有大将胡僧祐日夕指挥，亲当矢石，明赏罚，严军律，尚得相持数日。这一日，胡僧祐在城头巡视。于谨见了，解下锦袍，言道：“胡僧祐军中之胆，绰号‘金羽雕’。谁可为我射之，当以御赐锦袍相赠。”话音刚落，宇文护、杨忠两将弯弓搭箭，双双命中。于谨大笑道，幸然我有锦袍二领！”当下将二锦袍分赐二将。僧祐中箭身亡，全军大骇，无心守御。及西魏军并力攻城，竟有人偷开西门，纳入魏兵。萧绎忙与太子元良，及王褒、朱买臣等人，退保子城。诸将苦战终日，渐不能支，相继散去。萧绎入东閤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去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欲自投火中，为左右所阻。萧绎以宝剑击柱，且击且叹道：“文武大道，今宵毁尽矣！”
萧绎使御史中丞王孝祀，草就降文。谢答仁、朱买臣进谏道：“狱中死囚，多至数千人，请一律释放，充作战士。”萧绎不允，概令处死。朱买臣又道：“子城中兵士尚多，乘夜突围，寇必惊退；如得脱身，可渡江求救。”萧绎素不善走马，摇首语道：“难成！难成！”答仁道：“陛下如不便驰骋，臣愿从旁扶掖陛下。”王褒闻言厉声道：“答仁系侯景余党，怎得相信！与其倚贼，不若出降。”答仁气愤填膺，复申道：“陛下如不愿夜奔，内城将士，尚不下五千人，臣请背城一战，以死报陛下厚恩！”萧绎颇为感动，面授答仁为大都督，许配公主，即令出外部署。王褒阻谏道：“答仁难信，且五千人怎能退敌！”萧绎此时方寸已乱，复收回成命。及答仁再请入见，被门吏所阻，悲愤之下，竟气得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萧绎遣使出递降书，服素衣，乘白马驰出东门。既见于谨，委屈下拜，萧詧复在旁斥辱，萧绎亦无可奈何，唯有忍气吞声，由人发落。于谨逼其书信，传召王僧辩。萧绎不肯照写，宇文护道：“王今岂尚得自由？”萧绎答道：“我既不自由，僧辩亦不由我！”萧詧坚请杀萧绎。以土囊将其压死，用蒲席为殓，藁葬津阳门外。并杀太子元良。总计梁主绎在位三年，享年四十七岁，生平好学能文，著述词章，多半传世，惟心胸狭窄，不知宽仁，兄弟子侄，视同仇雠，必尽杀乃快。以至众叛亲离，终归绝灭。
萧绎身死，萧詧自觉拔了眼中尖剌，心内大快。部将尹德毅，进言道：“魏虏贪残，任情杀掠，江东人民，涂炭至此。统说由殿下主使，怨气交乘。殿下既杀人父兄，孤人子弟，人尽仇敌，谁与相助？今为殿下计，莫若佯为设宴，会请于谨诸将入席，暗伏武士，起杀虏帅，再分派众将，掩袭虏营，大歼群丑，使无遗类。然后收抚江陵百姓，礼召王僧辩、陈霸先，朝服渡江，入践皇位。不出旬日，功业成就。古人有言：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愿殿下恢廓远略，勿徇小谅！”萧詧闻言，不由心动。却又慑服于谨威名，不敢妄动，思了半晌才道：“卿策未尝不善，但宇文泰待我甚厚，不宜背德；若骤从卿计，人皆谓我无义小人也。”德毅叹息而退。西魏立萧詧为梁主，但将荆州城与之，方圆止三百里。又命前仪同三司王悦，留镇江陵。王悦居西城，托名助守，实加监制。于谨收取府库珍宝，及宋浑天仪、梁铜晷表等南朝传世之宝，俘王公百姓男女数万口，驱归长安。昔日繁华都会，仅留存三百余家。萧詧送归魏军，还城四顾，已是寂寞荒凉，目不忍睹。不由长叹道：“悔不用尹德毅言！”越年正月，萧詧称帝，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庙号高宗，太子妃蔡氏为昭德皇后，生母龚氏为皇太后，立妻王氏为皇后，子岿为太子，刑赏制度，多从旧制，始得稍具规模，成一个荆州小朝廷。上表西魏，仍然称臣。梁朝至此，气数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