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主朝政权臣显手段 握权柄奸雄现原形
再说西魏，宇文泰经略关陇，进据西蜀，兵称荆襄，大业将成，年齿亦长，而嗣位尚虚，不可久悬不决。正妃元氏冯翊公主生子宇文觉，年十五，封略阳公。次妃姚氏生子宇文毓，封宁都公，年最长，娶妻大司马独孤信之女。独孤乃腹心重臣，德威素著。宇文泰欲立宇文觉为世子，恐独孤信不悦，召诸公卿计议。群下众口一辞：“公所欲立，则竟立之，谁敢有违？”宇文泰道：“孤欲舍长立嫡，恐非大司马所乐。”左仆射李远拔剑遽起，言道：“臣闻立子以嫡不以长，古之道也。略阳公觉合为世子无疑，独孤信敢言，请先斩之。”宇文泰笑道：“何至于是。”独孤信羞怒，言道：“立觉，信之愿也。岂可以毓为信婿而有嫌疑？”宇文泰遂立宇文觉为世子。及退，李远谢道：“公莫怪，临大事不得不尔。”独孤信亦谢道：“今日赖公决此大事。”二人一笑而散。
是年，宇文泰巡行北边，还至牵屯山。至夜，忽有大星坠于营前，光烛四野，中军帅旗无故自折，满营皆惊。宇文泰甚恶之，俄而得疾，日加沉重。泰自知必死，召兄子宇文护，托以后事。宇文护至泾州拜见，宇文泰语之道：“吾诸子幼弱，外寇方强，天下之事，仗汝主持，宜努力勉成吾志。”宇文护涕泪横流，再拜受命。宇文泰分付已毕，统大军进发。十月癸亥，至云阳，气促身亡，时年五十。宇文泰性好质素，不尚虚饰，能驾驭英豪，得其力用。明达政事，崇儒好古，凡所设施，皆依仿旧章。宇文泰没，宇文护抚柩还，至长安而后发丧。奉世子嗣位，为太师大冢宰，袭封安定郡公。自天子以迄，大小官僚、府中将士，皆素服举哀。元辅新丧，举朝惶惶。宇文护虽受重托，而名位素卑，未惬舆情。在朝名门世族，莫肯服从，有共图执政之意。宇文护深以为忧，商诸大司寇于谨。于谨道：“今日之事，必以死争之。若对众定策，公必不得谦让。”次日，群公会议。太傅赵贵对众道：“丞相亡，谁主天下事？”众莫发言。于谨道：“昔帝室倾危，非安定公无复今日。今公一旦违世。嗣子虽幼，中山公其亲兄子，兼受顾托，军国之事理须归之，何议之有!”辞色抗厉，余音震响。听者皆为悚动，莫敢再言。于谨谓宇文护道：“公若统理军国，谨等皆有所依。”言罢下拜。群公受迫于谨威望，亦下拜。宇文护一一答礼，言道：“护虽庸昧，何敢遽辞？”众议始定。宇文护纲纪内外，抚循文武，十二月甲申，葬安定公宇文泰于长安之原，人心渐安。
宇文护当国，欲诱宇文觉篡魏，自居首功。遣心腹将佐逼迫魏恭帝下诏禅位，使大宗伯赵贵持节奉册，济北公元迪奉皇帝玺绶，送至周公宇文觉府第。宇文觉幼弱，辞不敢受。公卿等相率劝进，乃受命。正月辛丑，周公宇文觉即天子位，朝百官于露门，以木德承魏水德。追尊宇文泰为文皇帝，改元武成。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建元，传至孝武帝修入关，共历九世，得十一主，计一百四十九年。东魏一主，凡十七年，西魏三主，凡二十三年。自此北魏国祚断绝。
宇文护自恃功高，不免专恣。赵贵、独孤信功劳勋望，群臣莫及，本与宇文泰比肩，及宇文护专政，二人怏怏，心下不服。赵贵密谒独孤信，欲设计诛杀宇文护。独孤信止之道：“不可。宇文护主政，乃先王之意，又其至亲，吾等杀之不祥。”赵贵乃止。开府仪同三司宇文盛，探悉阴谋，即向宇文护报闻。宇文护道：“事不先发，必贻后患。”乃伏壮士于殿内，赵贵入朝，当即获擒诛杀。并免独孤信一应官职，胁令自尽。宇文护进任大冢宰，益发骄横。周帝宇文觉闻独孤信死，大怒道：“晋公不遵朝命，擅杀大臣，目中无朕也，何以帝为！”阳平郡公李远之子司会李植，军司马孙恒，久居权要。见宇文护杀戮大臣，恐不相容，与宫伯乙弗凤、贺拔提等人，秘谋翦除宇文护。李植与孙恒进言道：“护擅戮朝贵，威权日盛，谋臣宿将，争往依附，事无大小，绝不启闻。此獠包藏祸心，未肯终守臣节，还望陛下及早图谋。”宇文觉唏嘘不答。乙弗凤道：“以先王明圣，犹委植、恒以政；今若将国事付二人，何患不成！护常自比周公，周公摄政七年，然后还政，护心叵测，未必能如周公。”宇文觉颇以为然，遂起杀心。数引武士于后园讲习，为除奸计。宫伯张光洛，系宇文护心腹，朝夕伺帝，纤悉必报，暗中交好李植。李植未识真假，引与同谋。光洛探查得内情，报与宇文护得知。宇文护轻蔑笑道：“上何能为？废之恐骇物听，不如先离其党。”乃出李植为梁州刺史，孙恒为潼州刺史。
周帝宇文觉怀念李植等旧人，每欲召还。宇文护入内泣谏道：“天下至亲，莫如兄弟，若兄弟尚相疑贰，他人谁可信者？太祖以陛下春秋未盛，嘱臣后事。臣情兼家国，愿竭股肱。若陛下亲览万几，威加四海，臣死之日，犹生之年。但恐臣一除去，奸邪得志，非唯不利陛下，亦将倾覆社稷，臣无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且臣为天子兄，位至宰相，尚复何求？愿陛下勿信谗言，疏弃骨肉！”宇文觉叹息罢议，然疑忌未消。
乙弗凤闻讯，内不自安，谓宇文觉道：“事不速断，反受其乱。陛下不杀护，不唯臣等不免，弑逆之祸，即在目前。”宇文觉信其言，密谋益亟。定计召公卿入宴，席间执护。孰料谋事不密，宫伯张光洛，闻帝又有密谋，星夜报闻。宇文护召柱国贺兰祥，领军尉迟纲等人，诉以朝廷见害之意。二人倡废天子。宇文护道：“主少国疑，遽行废立，人心不服，奈何？”贺兰祥道：“昔日刘备托孤，谓孔明道：‘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以公今日位望，废昏自立，谁敢不服！”宇文护道：“废昏立明可为，废昏自立弗可。”时尉迟纲总领禁兵，宇文护使其领兵入宫，罢散殿前宿卫兵士。尉迟纲至外殿，矫诏乙弗凤、贺拔提议事。二人不知事露，同来趋入。方至宫门，即被执下。时宇文觉在宫中，尚以为谋事甚密，功成在即，谓左右道：“诛护之后，凡属护党，尽行诛之。某某为宰相；某某为行台。”众皆称善。蓦闻外廷有变，宿卫皆散，知情事不佳，急令宫人执兵自守。俄而，贺兰祥带兵入宫，甲士从者二百人，皆露刃上阶。贺兰祥厉声奏道：“陛下昵近小人，不行正道，无人君之度。贺拔提等欲杀晋公以危社稷，今已收讫。公卿大臣恐陛下不能守太祖之业，有负臣民之望，请陛下归略阳旧府。另立明主，统领万民。”因斥左右宫人道：“尔等死在目前，尚不知耶！”宫人皆四散惊走。宇文觉自投于地，泣道：“为事不密，害至于此。”贺兰祥逼宇文觉出宫，以车一乘，送入旧第，使兵士日夜监守。宇文护幽禁周帝宇文觉，更召公卿会议，欲废帝为略阳公。迎立岐州刺史宁都公宇文毓以承大业。众臣齐声道：“此大冢宰家事，废立由公，群臣何敢有违！”遂斩乙弗凤、贺拔提。复召还梁州刺史李植。李植之父柱国大将军李远，正出镇弘农，亦被召还朝。李远见召，疑必有变，欲不就征，沉吟良久，言道：“大丈夫宁为忠臣而死，岂可作叛臣而生！”遂慨然就征。至长安，立时被囚。宇文护以李远功名素隆，犹欲保全，引与相见，握手道：“李植潜怀异谋，非止屠戮护身，且欲倾危社稷。叛臣贼子，理应同嫉，请公自行处置！”言罢，将李植付李远，令其自裁。李远素爱李植，李植又巧言辩驳。李远信其言，欲为申雪。宇文护大怒，召入李远父子，迎略阳公宇文觉至，令与李植对质。李植无可讳言，抗声道：“本为此谋，欲安社稷，利至尊耳。今日至此，有死而已，何劳多言！”李远闻言，愤愤道：“若尔，诚合万死。”宇文护即命左右牵李植出外，斩首返报，并逼远自杀。初，李远之弟李穆，知李植非保家之子，每劝远除之，李远不能用。及临刑，泣谓李穆道：“不用汝言，以至于此。”李穆当从坐，以前言获免，除名为民。李植弟李基尚义归公主，亦当从坐，李穆请以二子代李基命，宇文护并释之。
九月癸亥，宇文护率百官迎宇文毓入宫。甲子，即皇帝位，是为世宗皇帝。宇文毓，太祖长子也，时年二十五岁。大赦，改元武城。进护为太师。立夫人独孤氏为后，即独孤信之女。授皇弟宇文邕为柱国，进封鲁国公。宇文邕系宇文泰第四子，幼有器量，颇有乃父之风。宇文泰尝语人道：“欲成吾志，必待此儿。”年十二，已得封公爵，出镇蒲州。太师赵国公李弼，朝罢归第，便即婴疾，未几谢世。略阳既废，宇文护怨愤犹未解，使人赍鸩酒，弑之于旧第。黜王后元氏为尼。武城二年正月，宇文护上表归政，阳为退让，军政要务仍自总理。
再说齐帝高洋，闻西魏兵进围江陵，遣清河王高岳，率兵攻西魏安陆，遥救萧梁。高岳至义阳，探悉江陵被陷，转进临江。郢州刺史陆法和，举州降齐。高岳不敢贪功冒进，小胜即归。高洋闻萧绎覆亡，立贞阳侯萧渊明为梁主，令上党王高涣率兵护送，欲入主建康。时萧绎第九子晋安王萧方智，已由江州东归建康，王僧辩与陈霸先定议，奉萧方智即皇帝位，追尊皇考绎为孝元皇帝，庙号世祖。萧方智年方一十三岁，朝政自然由二将把持。僧辩守官太尉，录尚书事，领中书监，兼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陈霸先守官司空，加征西大将军。高洋有意招降二将，唾手而得江东。遣尚书邢子才，驰驿到来，赍书与王僧辩。僧辩接阅来书，见信中写着：
贵国丧君有君，见卿忠义；但闻嗣主湝藐，未堪负荷。贞阳侯系梁武犹子，长沙之胤，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为梁主，送纳贵国，卿宜部分舟舰，迎接今主，并心一力，善建良图。
僧辩瞧着，不胜惊疑。邢子才又取出一书，交与僧辩，书由萧渊明署名，封官许愿，邀僧辩派兵出迎。僧辩踌躇多时，言道：“主位已定，不应再易，烦君复报。”子才还报高洋。高洋怎肯罢休？仍饬高涣督众南下。高涣与渊明行至东关，更遣人致书僧辩。僧辩亟遣散骑裴之横率兵往阻。之横到了东关，未及立营，正遇齐兵大队，仓促应战，不堪相抗，大败而回。只剩得溃卒百人，走报僧辩。僧辩大惧，拟增兵拒敌，又思若是迎入渊明，有拥立大功，可独揽朝政，强如事事先询霸先。当下转了念头，引兵出屯姑熟，拟迎纳渊明。是时，陈霸先留镇京口，闻讯大惊，忙遣使劝阻僧辩。僧辩不敢拒齐，又为权利所诱，不顾霸先异议，奉启渊明，定君臣礼。渊明由采石渡江，直指建康。僧辩备齐龙舟法驾，往迎江滨。北齐高涣驻兵江北，遣侍中裴英起护卫渊明，至建康郊外，与僧辩相会。僧辩礼谒渊明，渊明涕泣抚慰。由朱雀门入都，越宿即位，改元天成。降晋安王萧方智为皇太子，以僧辩为大司马，霸先为侍中。渊明复表请齐廷，乞还郢州。因梁已称藩，前时掳获梁国百姓，一律放还。渊明复具表陈谢。
昔日霸先与僧辩共灭侯景，情深谊笃，僧辩又为子聘霸先女。及僧辩迎纳渊明，霸先力争不得，因与僧辩生嫌。霸先尝叹道：“武帝子孙甚多，惟孝元能复仇雪耻，嗣子何罪，乃遭废黜？况我与王公同受托孤，王公一旦改图，外依戎狄，援立失次，究是何意!我为大义计，私情不得兼顾也。”乃谋进击建康，留从子陈昙朗，据守京口，自督马步军启行。使部将徐度、侯安都，率水军趋石头城。
石头城北接冈阜，不甚危峻，侯安都简选壮士，舍舟登岸，潜至城下。令军士以肩承足，迭接而上。安都身先，众亦随进，逾城直入，杀散南门守卒，开城纳霸先大军。僧辩方升厅视事，有人报称敌至。忙自厅内奔出。刚出大门，迎面正撞见侯安都。安都舞刀立劈，僧辩慌忙遮架。不到数合，安都部众，一拥而进，霸先亦率众接应。僧辩眼见独木难支，夺路奔逃，走登南门楼。霸先麾众围攻。僧辩仓皇失措，在楼上泣拜道：“贤弟奈何见逼甚急！”霸先道：“我与兄同受先帝大恩，未及报答。君何故引寇入室，开门揖盗？”僧辩羞惭不答。霸先令部众搬集柴薪，势将纵火。僧辩无法，挈子下楼，束手就擒，绞死狱中。霸先传檄中外，具列僧辩罪状。萧渊明闻僧辩覆灭，自知帝位难居，逊国就邸。霸先仍奉晋安王萧方智正位，颁诏大赦，改元绍泰。授渊明为司徒、建安郡公，霸先为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兼扬、徐二州刺史。内外文武百官，各进位一级。
时霸先所据，不过建康方圆百里之地，尚有僧辩旧部，割地称雄，未肯臣服。吴兴太守杜龛，乃是僧辩女婿。闻僧辩死讯，据城拒命。还有僧辩弟僧智，据吴郡以应杜龛。义兴太守韦载，本是僧辩心腹，也与连盟，反抗霸先。霸先兄子陈蒨，驻守吴兴，已得霸先密书，令其立栅备战。木栅初立，杜龛即遣部将杜泰，率精兵五千人，冲至栅下。陈蒨收兵才数百人，部众相顾失色。独陈蒨谈笑自若，众心稍定。杜泰督众冲突。陈蒨披重甲，当前拒敌。鏖战多时，杜泰不克而还。霸先遣大将周文育，往攻义兴。韦载募集弓弩手，射退文育，便在城外据水立栅，重兵扼守。霸先知文育初战不利，亲自督兵接应，留高州刺史侯安都宿卫建康。
徐嗣徽拥谯、秦二州，与僧辩有旧，从弟嗣先，系僧辩外甥。僧辩被杀，嗣先怂恿嗣徽，举州降齐，嗣徽未决。及闻霸先东攻义兴，遂密结南豫州刺史任约，乘虚袭取建康，一举攻下石头城。守军从外城退入台城，台城内一时慌乱。侯安都沉定自若，闭门坚守，下令军中道：“登陴窥贼者斩！”游骑至台城下，见城上无人，急报与嗣徽得知。嗣徽多疑，不敢进逼。众将皆言：“敌军欲效仿空城之计，何足为虑！”嗣徽道：“侯安都非弄险之人。”暂收兵还石头。诘旦，众将又来请战，言辞激烈。嗣徽只好复攻台城。大军方至城下，忽见城门大启，冲出壮士数百名，踊跃直前，锐不可挡。嗣徽抵敌不住，仍旧奔还石头城。霸先到了义兴，身当矢石，攻入水栅。韦载情穷势绌，出城投降。
霸先好言慰抚，引置左右，卷甲还建康。移周文育往救陈蒨，更遣宁远将军裴忌，轻骑倍道，直趋吴郡。裴忌夜至城下，率兵鼓噪登城。王僧智从睡中惊起，疑是大军到来，忙从后门逃出，轻舟奔吴兴。裴忌遂入据吴郡。
霸先拟急攻石头，蓦闻齐兵来援徐嗣徽，运粮三十万石、马千匹，已至湖墅。霸先向韦载问计，韦载答道：“齐兵若分据三吴，略地东境，深为可虑。今宜急至淮南筑城，护我方粮道，再分兵绝彼输运。使其进无所资，不出旬日，齐将头颅，定悬阙下！”霸先依议，使侯安都夜袭湖墅，纵兵突袭，四处点火。齐船千余艘粮米，一炬成空。擒住齐北徐州刺史侯领州，解送建康。韦载复至淮南筑垒，打通饷道。建康各军，才得无虞。齐军就仓门水南，设立二栅，与梁军相拒。侯安都出袭秦郡，攻破城栅。俘齐兵数百人，得徐嗣徽家琵琶及鹰犬，遣人送还嗣徽，且传语道：“昨至老弟处得此，军前不需此物，因特送还。”嗣徽大惊，急向齐营乞援。齐淮州刺史柳达摩渡淮列阵，霸先督众急攻猛打，纵火烧栅。齐兵大败，渡河北逃，溺死甚众。嗣徽不甘坐以待毙，与任约再引齐兵，屯驻江宁浦口。侯安都领水军一路高歌猛进，大破齐兵，嗣徽等单舸脱走。柳达摩尚不肯去，留守石头城。霸先召集水陆各军，围攻石头。城中无水少粮，达摩无计可施，遣使求和。霸先以建康虚弱，粮运不继，不若易战为和。乃令从子昙朗，及永嘉王萧庄，出质齐营，与达摩会盟城外。达摩始引兵北去，与徐嗣徽、任约偕奔北齐。齐主高洋，闻达摩擅与梁和，且丧亡粮械马匹，不可胜计，盛怒，诛达摩，再令仪同三司萧轨，调集大军，克期南下。时已残冬，雨雪盈途，暂缓行军。
那震州刺史杜龛，尚据住吴兴，未曾除去。周文育与霸先兄子陈蒨，屡次攻打。杜龛固守，相持逾年。文育暗结杜龛部将杜泰，约为内应。杜泰力言出战。杜龛也是个没决断的主儿，与杜泰出城。两下交锋，杜泰按兵不动，害得杜龛独力难支，败回城内。杜泰亦随入，劝龛出降。杜龛迟疑未决，商诸妻室王氏，王氏道：“将军与霸先，仇隙甚深，何可求和？”因取奁中金银首饰，及所藏布帛等类，悉数犒军。军士得了重赏，情愿效死，以一当十，果将文育杀败。梁军退至十里外下寨。
杜龛素嗜酒，每饮辄醉。此时幸得胜仗，便放心畅饮，整日醉意醺醺，几忘朝夕。哪知杜泰已勾结梁军，开门纳入。陈蒨率兵杀入府中，搜捕杜龛。杜龛尚高卧床中，鼾声如雷，做那痴梦。陈蒨上前，一刀将其斩做两截。王僧智尚在吴兴，听闻败讯，惶恐不已，忙与弟僧愔，从后门出走，奔投北齐。东扬州刺史张彪，向为王僧辩党羽。霸先更遣陈蒨、周文育往袭会稽。张彪与战不利，走入若耶山中，被陈蒨部将章昭达追及，枭首报功。
南方已平，北方警信又传。徐嗣徽、任约突袭采石，执明州守将张怀钧。霸先闻报，急遣黄丛率精锐三千，北上迎击。适逢北齐大都督萧轨，引兵南下，与徐嗣徽、任约合军，众至十万，趋向梁山。黄丛趁敌初至，迎头痛击，杀死齐兵前队数百人。萧轨惊骇，退至芜湖，致书霸先，但言奉齐主命，来召建安公萧渊明，并非与南朝争胜。霸先乃具舟送渊明北上，不想渊明背上生疽，未几竟死。萧轨待渊明不出，即率兵出芜湖，入丹阳，至秣陵，跨淮筑桥，立栅渡河，自方山直进倪塘。游骑竟至都下，建康震动。
霸先自督大军出屯白城。周文育亦率兵来会，与齐军对垒列阵。两下相交，正值西风大起，扑入军营。霸先拟收军以待，独文育请战。霸先道：“用兵最忌逆风，奈何出战？”文育道：“事急从权，何用古法？”遂抽槊上马，鼓勇先进。众军一齐随上，风忽转势，齐兵未做防备，大败奔逃。此役，俘斩齐兵数百人，北齐士气大坏。萧轨、徐嗣徽转趋玄武湖，据北郊坛，梁军亦移驻坛北，与齐兵相持。可巧连日大雨，平地水深丈余，齐兵昼夜扎营泥淖之中，悬釜以炊，足指腐烂。惟梁军居处高原，尚得无虞。不过因阴雨连绵，粮运不继，幸得陈蒨运来米三千斛，鸭千头。霸先命炊米煮鸭，用荷叶裹饭，夹入鸭肉数脔，分给将士。军众饱餐一日，士气大振。翌日天明，霸先麾众出幕府山，以侯安都为先锋。安都语部将萧摩诃道：“卿骁勇有名，千闻不如一见。”摩诃答道：“今日当令公亲见便了！”即偕安都杀入敌阵。齐大都督萧轨见他来势凶猛，急命军士迭射。安都不肯少却，冒矢向前。身上受了数箭，尚非致命要害，却还熬受得住，偏偏坐骑左眼中了一矢，战马负痛狂跃，将安都掀落地上。齐兵见安都坠马，争来擒捉。危急时，猛听得一声大呼，萧摩诃突入，铁槊四拨。北齐兵将纷纷落马，当下救起安都。安都易马再战，齐军披靡。霸先见机，令部将吴明彻、沈泰等将，首尾齐举，纵兵大战。安都引兵横出，冲散齐军。齐军大溃，萧轨、徐嗣徽及弟嗣宗，先后被擒，俱被斩首示众。任约、王僧愔跑得及时，逃得性命。余众无舟渡江，各缚荻茷北渡。中流沉溺，不计其数，流尸塞江，弃械盈途。梁军凯旋还都，霸先得以进位司徒，加中书监，封长城公。寻加霸先为丞相，录尚书事，兼镇卫大将军扬州牧，封义兴公。
至此，南梁旧部，多已臣服。独广州刺史王琳，曾偕僧辩入都平侯景之乱，功居第一，姊妹皆入湘东王宫，得邀荣宠。王琳平日倾身下士，所得赏赐，不入私囊，尽给兵吏。麾下万人，多江淮群盗，乐效死力。自诩平乱有功，恃宠骄纵。前曾北援江陵，行次长沙，闻元帝殉难，自己家眷亲族，亦被西魏军掳去。不禁涕泪交并，为元帝发丧，三军缟素。遣大将侯平，率舟师攻西梁。侯平连破西梁军，兵威大振，渐渐不受王琳节制。王琳军势日衰，不得已奉表降齐。又因妻子皆为魏虏，复献款长安，乞请取赎。西魏廷议，许还妻子。王琳又请归元帝及太子元良棺木，亦邀允许。王琳迎葬元帝父子，报闻梁廷，仍然称臣。自是王琳一人，成了三国臣仆。
北齐帝高洋，闻齐师覆败，萧轨诸将被梁军擒斩，勃然大怒。将陈霸先质子昙朗，置诸极刑。又拟兴兵报仇，为杨愔诸臣劝止。高洋粗劣狂暴，御臣下如奴婢，百官皆惧。大位既定，以功业自矜，渐耽酒色，肆行淫暴。每每躬自歌舞，尽日通宵。或散发胡服，杂衣锦彩；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或乘牛驴橐驼白象，不施鞍勒；或盛暑炎热，赤膊游行；或隆冬严寒，去衣驰走。从吏俱不堪苦虐，高洋独习以为常。凡元氏、高氏两族妇女，悉数征集，视如娼妓一般，逼令卸装露体，摧残污辱，稍或违拗，即拔刀砍杀。更把贵妇分给左右奴役，肆意羞辱。其兄高澄妻文襄皇后元氏，亦不得免。娄太后闻高洋狂暴，召来诃责。言道：“当效汝父，当效汝兄！”高洋抗辩；“我兄昔奸吾妇，今须报还。”太后怒，举杖击高洋。高洋不肯认错，受杖数下，起身奔出，回指太后道：“当嫁此老母与胡人！”娄太后大怒，一时语塞。高洋自知失言，向太后前谢罪。太后怒气未平，终不正视。高洋自觉乏趣，匍匐伏于太后坐榻之下，用手掀起，置于背上。太后未尝预防，从榻上跌落。侍女忙从旁扶起，面上已有伤痕。高洋登时酒醒，愧悔欲死，叩拜请罪。太后余怒未消，退归寝宫，拒不肯见。高洋使左右积柴炽火，欲投身自焚。太后闻知，亲自持挽，强为笑语道：“汝前酒醉，因致无礼，后当切戒为是！”高洋召高欢从祖弟平秦王高归彦入宫，令执杖施罚。自跪地上，袒背受杖，并语归彦道：“杖不出血，当即斩汝！”娄太后上前抱住，免令加杖。高洋使归彦笞脚五十，呜咽而出。因是戒酒，过了旬余，又复如初，淫酗转剧。
平秦王高归彦幼孤，寄养于高欢从弟清河王高岳家中，高岳待遇归彦甚薄。及归彦长成，辄怀隐恨。高岳屡立战功，威名卓著，而性好豪侈，耽于声色。曾召邺下歌妓薛氏姊妹入府，侑酒为欢。后来薛氏妹得入后宫，邀洋宠爱。高洋因薛氏妹尝侑高岳酒，疑与其有私，便召入问。高岳答道：“臣本欲纳此女，因嫌她轻薄，所以不娶，未与有私。”高洋不言，然终未释嫌。高归彦密构高岳之短，奏言岳造城南大宅，制为永巷，僭拟宫禁。高洋即令归彦赍鸩赐高岳。高岳自言无罪，归彦道：“饮之，则害止一身；不饮，则祸及全家。”高岳叹息，饮鸩而亡。高洋仍葬赠如礼，改高岳宅为庄严寺。薛氏妹依旧得宠，册为嫔御。一日，高洋忽忆起她与高岳通奸，大怒，亲斩其首，藏诸怀中。赴东山游宴，群臣列席。洒酣时，高洋探怀出薛氏头，投诸盘上，满座大惊。又命左右取薛氏尸，支解其尸，以髀骨制琵琶。且击且饮，且饮且泣，喃喃自语道：“佳人难再得。”乃载尸以归，被发步行，哭泣相随，亲视殓葬，然后还宫。
高洋平时出游，好作武夫装，兵器不离手中。尝在途中见一妇人，面目伶俐，便召问道：“你道今日天子行为如何？”妇人未曾相识，猝然答道：“癫癫痴痴，何成天子！”语未毕，高洋一刀挥出，将妇人斩截两段。俄尔，转入第五弟彭城王高浟家。浟母尔朱英娥，当然出见。高洋瞧将过去，觉得英娥虽值中年，尚饶丰韵。不觉欲火上炎，竟牵住英娥，欲与交欢。英娥极力抗拒。高洋恼羞成怒，拔刀砍去，英娥无从闪避，头破身亡。
高洋又作大镬长锯锉碓等类，陈列殿庭，每醉辄杀人为戏，刲解屠炙，以为常事。左丞卢斐、李庶、都督韩哲，俱无罪遭戮。惟宰相杨愔，始终倚任。但亦视若仆隶，使进厕筹。或用鞭笞杨愔背，血流盈袍。杨愔因高洋嗜酒杀人，简择邺下死囚，置诸仗内，号为供御囚，以供虐杀。高洋尝持槊走马，以拟左丞相斛律金之胸，如是者三。斛律金神色不变。高洋嘉其胆色，赐帛千段。
又尝游宴东山，以关、陇未平，投杯震怒，语群臣道：“黑獭不受我命，奈何！”都督刘桃枝道：“臣愿得三千壮士，西入关中，擒其君臣以来。”高洋闻言大喜，赐帛千匹。侍臣赵道德进言道：“东西两国，强弱力均，我可擒彼，彼亦可擒我。桃枝妄言应诛，陛下奈何滥赏！”高洋幡然道：“道德言是！”乃收回桃枝赐绢，转赏道德。一日，高洋使道德从游，至漳水旁，欲跃马驰下峻岸。道德揽辔劝阻。高洋恨他逆旨，拟拔刀刺道德，道德从容道：“臣死不恨，当至地下启先帝，谓此儿淫凶颠狂，不可教训！”高洋默然，回马径归。次日，语道德道：“我饮酒过多，汝须痛杖我。”道德举杖欲打，高洋奔走。道德道：“何物天子，作如此行为？”
典御丞李集面谏，比洋为桀、纣。高洋当即怒起，令缚置中流。沉没良久，令引出复问道：“吾何如桀、纣？”李集正色道：“迩来弥不及桀、纣！”高洋又令入水，四沉四问，李集对答如初。高洋大笑道：“天下有如此痴人，方知龙逢、比干，未是俊物！”遂释之。嗣复引入见，李集又欲进言。高洋窥知其意，急令左右将李集驱出腰斩。
高洋狂暴残忍，内外各怀怨毒。然能默识强记，严以御下，群臣战栗，不敢逾矩。又委政杨愔，总摄机衡，调合内外，整肃纲纪。故时人皆言主昏于上，政清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