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失算计父子陷囹圄 逞奸谋豺狼坐朝堂
侯景实在无借口可用，又见勤王军已退，使人写了数百余张告示，射入台城。言道：
河南王侯，今告城中士民知悉。梁自近岁以来，权倖用事，割削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妾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耘，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仆所以趋赴阙庭，指诛权佞，非倾社稷。今台城指望四方入援，吾观王侯诸将志在全身，谁能竭力致死与君争胜负哉！长江天险，二曹所欢，吾一苇航之，日明气净，若非天人相协，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特谕。
太子萧纲方知议和是诈，只得又传令死守。先前勤王诸侯走至半路，和议达成，已奉命归镇。如今叛军不退，只好重发诏书求援。如此波折，真不知援军何日可至。
数月后，湘东王萧绎遣司马陈昕引兵来援。哨马报知侯景。侯景闻报，即引骁骑来迎。两军会于牛首山前。阵尚未圆，侯景即率铁骑冲杀。陈昕忙分拨将士迎敌。不期叛军铁骑马快甲厚，须臾冲至面前，刀斧皆不能入。梁兵一时心慌，纷纷溃走。陈昕无奈，独自出马与侯景力战数合。叛军四合，用挠钩将陈昕拖下马来。陈昕乃是名将陈庆之嫡子，可惜兵法武艺与其父有霄壤之别，然口舌之利过之。侯景使范桃棒囚陈昕，范桃棒与陈昕旧识，因而释缚置酒，同饮甚欢。饮至中间，陈昕道：“将军英雄盖世，不立美名，今事贼而遗臭万年，死无容所，深可为惜。”范桃棒惊问道：“河南王不久灭梁为帝，我亦是开国勋臣，何为贼论而遗臭乎？”陈昕笑道：“将军自未审耳。侯景凶虏，受陛下深恩而反噬，今侥倖猝至，趁国无备，遂至猖獗。主上在位四十余年，泽被已久，众王子诸将皆拥兵于外，勤王之兵一夕四集。今台城数月未下，深入重地，覆亡之危见在目前，焉得为帝？深为将军不取也。”范桃捧默然半晌，言道：“我亦思之良久，然势成骑虎不能下也。”陈昕道：“昕不才，愿助将军反邪归正，成万世之美名。”范桃棒听了大喜，二人商议停当，等到夜间纵陈昕潜回台城。陈昕来见梁武帝萧衍，奏报失利被获，幸而说得范桃棒归降。萧衍闻讯心喜，许下事定之日，封范桃棒河南王，统领侯景之众。
太子萧纲闻知，急见萧衍，奏以不可纳降，恐其有诈。萧衍怒道：“受降常理，为何致疑？”萧纲不决，召公卿会议。有言可纳，有言不可纳，纷纷不一。傅岐道：“范祧捧归降，侯贼必惊，若乘此击之，一举可破也。”萧纲道：“我等坚城自守，以待外援，援兵既至，贼岂难平！此万全之策。今若开门纳范桃棒，彼真情叵测，万一内变，悔之何及？”傅岐道：“外城已破，援兵未可期。今社稷危若朝露，唯有纳范桃棒，可做一搏！”萧纲几度被侯景诓骗，已成惊弓之鸟，不肯弄险。沉思半晌，终不决断。次日，范桃棒见陈昕入城无信，遂作书射入城中。军士呈上，萧纲拆开视之，上写道：“今止将所领五百人，径至城门，脱甲入城，乞朝廷开门赐容。事济之后，保擒侯景。”萧纲见其言恳切，疑心更重。傅岐哭谏道：“失此机会，社稷去矣！”萧纲不听。侯景正在军中筹划破城之策，忽有人首告范桃捧反情。侯景大惊，将范桃棒擒而杀之，使人挑其首级以示城中。城中百官见了，皆痛惜不矣。侯景传令萧正德督攻台城。正德小人乍贵，打起自家人分外卖力。自此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援军前番被侯景杀败，抱头鼠窜，如今再来，自然小心倍至。距建康城尚有数十里，驻兵不进，只观望台城消息。湘东王萧绎屯兵武城，河东王萧誉屯青草湖，桂阳王屯西峡口，俱托言：“等援兵到齐，然后一鼓而进，方得万全。”援军迟迟不至，台城久困，内外隔绝。城中粮尽，军士屠马而食。百姓俱浮肿，兵民死过大半，台城守兵只余五千人。
萧纲日夜在城上赏赐军士，死守不出。侯景久攻不下，烦闷不已。王伟献计道：“吾观台城中守城之人，皆是贵戚家奴仆。卑贱之人，贪利易诱。大王何不择取在外奴隶，授以爵位，使其晓谕城中，必有隙端可乘。”侯景喜道：“君真吾之孔明也！”当即招募贵戚家奴，赏赐爵位，一时投者数百余人。内有一朱异仆役，侯景与他仪同三司，命其乘良马，衣锦袍，到城下炫耀。那仆役领命，骑马绕城遍走。见朱异在城上守城，便高叫道：“汝五十年做官，方得到中军领，今吾始事侯王，就做仪同三司。尔何自苦？”朱异闻言，险些气得昏厥，取弓箭射之，连发十矢不中。
邵陵王萧纶之子名坚，萧纲使他屯兵太阳门。萧坚终日饮酒，常于醉后鞭挞士卒。一日有书吏董勋、熊昙朗犯了过愆，坚醉后痛加责打。二人怀恨，到了夜间商量道：“今台城久困，外无援兵，势在必破。闻侯王求贤若渴，人若投之，即赐美官。我二人寄人篱下，屡受鞭挞，莫若乘便引兵入城，建此大功，何愁富贵！”二人算计已定，尽出家财，置酒将城头军卒灌醉。东方微白，二人登上西北城楼，举火招呼城下。侯景得信，引军士架起云梯，攀援上城。叛兵如蚁而上，夺下太阳门，引大队杀入。霎时间城中火光冲天，人奔马骤，杀声震动屋宇。朱异、张绾闻侯景入城，自缢而死。萧纲急入宫中，见梁武帝萧衍，泣道：“景贼入城，大势去矣。”萧衍听了安坐不动，徐徐问道：“还可一战乎？”萧纲含泪道：“无能为也。”
不一时，侯景率士卒围了宫门，遣王伟入文德殿奉谒萧衍。萧衍使内臣启帘，引王伟入殿。王伟拜伏道：“陛下为奸佞所蔽，河南王领兵入朝，荡涤污秽，惊动圣躬，今诣阙待罪。”萧衍道：“侯景何在？可召来见朕。”侯景闻召，带领甲士五百人，佩刀而入。萧衍神色不变，言道：“卿在军中日久，无乃为劳。”侯景不敢仰视，唯唯称是，汗流浃背。萧衍又道：“卿何州人，而敢至此，妻子犹在北耶？”侯景语塞，不敢应对。心腹大将任约代答道：“臣侯妻皆为高氏所屠，唯一身归于陛下。”萧衍又问：“初渡江有几人？”侯景心初定，言道：“有万人。”萧衍道：“今围台城有几人？”侯景道：“十万。”萧衍道：“今有几人？”侯景此时胆气渐壮，朗声道：“率土之内，莫非已有！”萧衍听了，低头不语。侯景拜辞，又去见太子萧纲于永福省。侍卫闻知侯景到了，一时惊散，只存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殷不害在侧。萧纲亦无惧色。徐摛见了侯景，大喝道：“侯王当以礼见，何得如此！”侯景只得下拜，依旧窘迫不已。既而退出，语手下诸将道：“吾自幼跨鞍对阵，矢刃交下，了无惧意。今见萧公，使人自馁，岂非天威难犯，我不可再见两宫！”随即纵兵入宫，逐两宫侍卫，劫掠宫女。又收朝士王侯，送永福省。使王伟守武德殿，于子悦屯太极殿东堂。矫诏大赦，自加大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部下将帅，悉称行台，归附诸官，悉称开府，余如亲信军吏，号为左右厢公，但有膂力者，即号为库直都督。
萧正德昔日与侯景相约，入台城后，不可完全二宫，务必屠尽。今见台城已破，正德亦引众随至，欲提刀入宫。宫门被侯景军亲兵守住。正德正要喧嚷，侯景传示敕书，以正德为侍中、大司马，百官如旧。正德才当了几天皇帝，龙椅尚未坐热，重又做回臣子，羞愤交加，后悔不已。当下易去帝服，独自入宫来见萧衍，且拜且泣。萧衍道：“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侯景伪传敕命，解散援军，各路诸侯犹疑不决，推柳仲礼主决。邵陵王萧纶语仲礼道：“今日事悉委将军，请将军酌定进止。”仲礼熟视不答。王僧辩道：“将军拥众百万，坐致宫阙沦没，正当悉力决战，居心何忍！”仲礼道：“天子在其掌握，虽欲有所为，投鼠忌器也。且侯景不自立，非篡也。我等不如且回各守地方，勿启衅端。”诸侯既无报国忠心，又少兵机武略，遂自欺欺人，以为侯景主政，还是梁朝，陆续散归封地。附近城郡亦不战而降。萧纶奔往会稽。仲礼及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等，并开营降侯景。军士莫不愤惋。仲礼入城，先谒侯景，然后入见梁武帝萧衍。萧衍绝不与言。仲礼归府，其父柳津大恸，怒道：“汝非我子，何劳相见！”仲礼大惭，蒙面而出。侯景闻讯，召仲礼，执其手道:“天下之事在将军。郢州、巴西并以相付。“当下遣仲礼、僧辩西上归镇，各复本位。
侯景请以宋子仙为司空，萧衍一口回绝：“调和阴阳，须有特长，安得轻用此物？”侯景唆使手下至文德殿，各带利刃左右往来，不许一人得近萧衍之身。萧衍因问道：“此系内中，甲士何来？”直阁将军周石珍答道：“侯丞相甲士。”萧衍大怒，斥道：“何称丞相！但叫侯景罢了！”萧衍口中倔强，亦属无益。言罢走入净居殿中顶礼拜佛。侯景备闻消息，介怀挟嫌，遣私党监视御膳，一切饮食，格外克损。宫中一向锦衣玉食，何曾短粮。如今锦衣尚在身，猪食却难求。萧衍多次索取不成，自思衰年结局，弄到这般地步，悲从中来，终日恹恹，忧愤成疾。太子萧纲入见萧衍，哭泣不能语。萧衍大怒道：“谁令汝来？若社稷有灵，终当光复。如其不然，虽朝夕哭泣，亦属何益！”说罢闭目念佛。
早有人将萧衍之言报与侯景，侯景大怒，使甲士围绕在净居殿外，绝萧衍饮食。萧衍在净居殿中与内侍隔绝，每日诵经拜佛，拜念得倦了，便盘膝闭目凝神定魄，不进饮食。一时身心俱摄，万念潜消，不睹不闻，不为世事缠扰。觉万缘寂灭，四大皆空，大笑道：“自吾得之，自吾失之，亦复何恨。西去大事，因缘于今定矣，安可迟误。”言罢，双手搭膝，闭目垂眉，端坐而逝。享八十六岁，在位四十八年。
侯景秘不发丧，迁殡昭阳殿，庙号武帝。迎太子萧纲入永福省，又使党羽王伟、陈庆陪伴萧纲，名为侍侧，实是监督。萧纲暗感不祥，却又不敢质问，唯吞声饮泣。殿外文武，尚未知有大丧，直至五月辛巳日，侯景见内外无事，方才讣闻。将梓宫迁入太极殿中，奉萧纲即皇帝位，国号大宝，颁诏大赦。凡北人陷没南方，充作奴仆者，概令释放。追谥故妃王氏为简皇后，立宣城王萧大器为皇太子，封诸子萧大心为寻阳王，萧大款为江陵王，萧大临为南海王，萧大连为南郡王，萧大春为安陆王，萧大成为山阳王，萧大封为宜都王。诸王名爵虽重，却苦无实权，不过是充作门面罢了。
再说萧正德，一场皇帝梦破灭。又见侯景自专朝政，立太子萧纲为帝，不胜恼怒，背后痛骂侯景：“若不是我接引渡江，焉能至此！必誓杀此贼，方泄我恨！”遂密书鄱阳王萧范，邀其进兵，入除首恶。也是天不佑南梁，偏偏递书人路上为叛军所获，搜出信函，报与侯景。侯景览书大怒，即带骁将百骑直入正德府第。正德一时无备，不及逃走，当场被擒。侯景取出书信，正德无言可辩，唯叩头流涕不已。侯景大怒，驱正德入别室，将其绞死。自此侯景凶心日长，挟持天子，自加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无一事入朝商榷，政令悉握掌中。侯景遣于子悦略吴郡，太守袁君正，举郡归降。复令李贤明攻宣城，侯子鉴入吴郡。特派仪同三司宋子仙，经略东南，又授仪同三司郭元建为尚书仆射，领北道行台，总江北诸军事。一时贼势猖獗，甚嚣尘上。
尚有些救援之兵未散，互相观望，你推我让，俱不肯进兵。一日忽报说梁武帝驾崩，诸王俱欲进兵报仇，忽又报道侯景已立皇太子即位，又不久诏至，改元大宝。鄱阳王萧范闻建康失守，复拟整军入卫，僚佐进谏道：“今东魏已据寿阳，若大王移足，虏骑必进窥合肥，前贼未平，后城失守，岂非失计！不如待四方兵集，再议兴师，进不失勤王，退可固根本，方为两全。”萧范闻言踌躇。不几日，东魏遣西兖州刺史李伯穆进逼合肥，又使魏收致书与萧范，勒其让出合州。萧范谋讨侯景，后方空虚，不得已将合州割让，又使二子往质东魏，借兵讨逆。自引战士二万人，出屯濡须，檄召上游各军，一同进援。等了多日，上游无一兵一卒到来，东魏亦不出师，害得萧范进退彷徨，更兼粮食告罄，没奈何退到枞阳。侯景发兵出屯姑熟，萧范部将裴子悌率众降贼，萧范势力益孤。幸有江州刺史寻阳王萧大心，贻书相邀。萧范趋诣江州，寓居湓城，尚向各镇致书，协图匡复。萧范有心匡复，只因寄身江州，无从展足。遂狠下心来，欲将江州据为己有。特升晋熙县为晋州，任世子萧嗣为刺史，渐渐拓权略地，所有郡县名称，多半更张。江州刺史萧大心，政令所行，不出郡门。渐与萧范生嫌，使部将徐嗣徽率兵二千，筑垒稽亭，遏绝市籴。萧范部众无从得食，多半散尽。萧范且忧且愤，疽发背上，竟致病殁。
萧氏诸王，各怀心事，全不以匡复为念，反趁乱扩张领地，竟至同室操戈。湘东王萧绎既欲攻萧誉，又欲攻萧詧。遣使游说柳仲礼、王僧辩二将，二人本是梁将，势穷降贼，心思匡复，自然一拍即合。萧绎使王僧辩攻萧誉，遣柳仲礼出镇竟陵，以图萧詧。萧詧恐不能自保，向西魏求救，愿为附庸。西魏丞相宇文泰，正欲乘势经略江汉，自然允许，即遣使至襄阳议约。萧詧专务防备萧绎，兵微势孤，无奈之时竟出下策，以正妃王氏，与世子嶚，入质西魏，乞兵来援。宇文泰便遣开府仪同三司杨忠率兵南下，都督三荆等十五州诸军事，攻略荆湘。
适柳仲礼率众趋襄阳，杨忠遂与行台仆射长孙俭，分兵攻下义阳、随郡，收降义阳太守马伯符，擒随郡太守桓和，复进军围安陵。柳仲礼引兵还援，西魏将士，统请趁仲礼尚未还师，急攻安陆。杨忠笑语道：“攻守势殊，未易猝拔，若旷日劳兵，表里受敌，更属非计。南人水军，不习野战，仲礼兵马将至，正好出他不意，以奇兵邀击，彼怠我奋，一举可克。既克仲礼，安陆不攻自下，诸城可传檄而定。”诸将皆拜服。杨忠即选精骑二千，衔枚夜进，行至漴头，择地埋伏，专待仲礼到来。仲礼毫不防备，匆匆驰归，一入伏中，西兵齐起。仲礼部下不战自乱，四散逃窜。偏偏杨忠在此地遍设陷坑，无从趋避。仲礼叫苦不迭，蓦觉马足不稳，也坠入坑中，被西魏兵生擒活捉。安陆守将马岫，竟陵守将王叔孙，闻仲礼被擒，自知保守不住，慌忙开门出降。于是汉东土地，尽入西魏。
侯景部将侯子鉴已攻陷吴兴，太守张嵊，并前御史中丞沈浚，俱被执送建康。侯景悯二人忠义，好言劝慰。张嵊慨然道：“我忝任专城，目睹朝廷倾危，不能匡复，何以求生，速死为幸！”侯景尚欲宥他一子，嵊复道：“我一门已登鬼箓，不愿向尔贼乞恩！”侯景怒起，并杀张嵊父子。沈浚亦不为所屈，同时殉节。
叛将宋子仙受了侯景调遣，南略钱塘。新城戍将戴僧遏，战败出降。子仙引兵浙江，进攻会稽。东扬州刺史南郡王萧大连，据守会稽城，朝夕酣饮，不恤士卒。司马留异，凶狡残暴，为众所嫉，萧大连却委以兵事。及子仙兵至，留异毫不防守，将城池全盘献与子仙。叛军入城，大连尚醉卧室中，由左右簇拥，从后门出走。行至信安，被司马留异追骑掩至，一并拘去，押抵建康。萧大连惶恐，向侯景下拜。侯景因令释缚，授为轻车将军，行扬州事。自是三吴尽为叛军所有。
诸路叛军凯旋入都，萧纲进侯景为国相，封二十郡，为汉王。特赐盛宴，饮至半酣，侯景离座跪请，乞赐溧阳公主为妻。溧阳公主，系梁帝萧纲爱女，年才十四，生得娇小玲珑，动人怜爱。侯景垂涎公主美貌久矣。此时当面乞求，不由萧纲不从。当夕遣嫁，饮毕载归。可怜妙龄帝女，失身贼手。
一日，侯景入宫与梁帝萧纲宴饮游乐。侯景与公主共据御床，南面并坐，令群臣分列两旁，张乐侍宴，笙簧迭奏，一时丝竹之声，靡靡盈耳。萧纲闻鼓乐之声，触景生情，不觉泣下。侯景兴致大好，下场欢舞，又觉独舞无趣，也不顾体统，请萧纲起座对舞。萧纲勉强应允，两下舞讫。兴阑席散，留下萧纲独自感伤。
侯景弑君虐民，倒行逆施，激得人神共愤，一时海内沸扬。南朝诸王与司牧郡守及忠臣义士，或起义师，或征兵遣将，一时干戈四起，纷纷的望建康杀来。这数路诸侯中，虽不乏忠义之士，却多是碌碌之辈，唯有一位英雄了得，挽大厦之将倾，拯万民于水火，如此功业，堪比谢安、刘裕。此人正是南朝名将陈霸先。
陈霸先，字兴国，小字法生，吴兴人。身长七尺五寸，雄武英略，宽仁容物，明达果断，雅尚俭素。为时人所推服。新喻侯萧映为吴兴太守时，甚重霸先，尝谓僚佐道：“此人方将远大。”后萧暎任广州刺史，霸先随任直兵参军，镇守宋隆郡，所辖匪寇尽为其降服。旋迁西江督护、高要郡太守。大同七年交州豪强李贲叛乱，逐走交州刺史武林侯萧谘。大同十年，杜天合、杜僧明发动哗变，叛兵围了广州，声势浩大。一时南疆诸郡皆叛。陈霸先在高要闻报，率三千精兵，日夜兼程，火速救援。一战而解重围，擒杜天合、杜僧明。又历三年苦战，收复交、爱、德、利、明等数州。太清二年，陈霸先加授督领七郡诸军事。梁武帝命画师绘了霸先肖像，画卷在手，一见大喜，赞道：“类我少年时模样！”
霸先在广州，闻侯景叛乱，整肃军马，日思勤王。平日里结交豪杰，募得郡人侯安都、张偲等数千人。广州刺史元景仲，得侯景书，密与联络，欲起兵响应叛军。霸先闻知，调兵潜袭，诛杀景仲。派人由间道送信至江陵，愿受湘东王萧绎节度。是时，萧绎大军攻克长沙，始为梁武帝萧衍发丧，移檄远近，申讨侯景。见霸先归附，大喜。授霸先为交州刺史，封南野县伯。
会南康土豪蔡路养，起兵据郡，阻扼道途。霸先遂进讨南康，兵至大庾岭。部将杜僧明引军先行，与蔡路养交战南野。僧明舞槊当先，路养亦持刃相迎，战至数合，敌不住僧明勇力，拖刀败走。僧明跃马追赶，不防路养妻侄萧摩诃，从斜刺里跃马而出，拦住僧明。僧明欺他年幼，挺槊猛刺过去。摩诃把身一闪，僧明一槊落空，忙将槊抽回时，摩诃的长槊已至胸前。僧明慌忙拨马躲闪，不想槊头正中马眼。战马负痛跳跃，将僧明掀落马下。摩诃上前，挺槊再剌。霸先策马赶来，持锏横击，摩诃撤槊招架。霸先奋威，与之大战数十合。僧明换了战马与霸先双战摩诃。摩诃力怯，拨马便走。霸先苦追不舍。霸先马快，惭惭赶上，正待举锏将他击死。又见摩诃雄姿英伟，动了爱才之心，遂将金锏在摩诃背上轻轻一击。摩诃正在逃命，受这一击，回头看是霸先，知是有意相让，羞得满面通红。当下滚鞍下马，拜服于地。口称：“蒙将军不杀之恩，无以相报，唯愿做一马前卒足矣。”霸先大喜，下马相搀，言道：“将军非战不利，失在坐骑。”当下以己马相赠，摩诃益发钦服。路养失了得力干将，独木难支，累败之下，脱身遁去。霸先收复南康，分兵据守。不想高州刺史李迁仕贪慕显爵，受侯景之诱，兵进南康。霸先亲冒矢石，当先破敌，历大小三十一战，擒斩李迁仕。
大宝二年六月，霸先兵出南康，沿赣江北行。时王僧辩、陈霸先两军，同受湘东王号令。霸先欲与之合兵。霸先名声在僧辩之上，故僧辩心存畏忌。其时，王僧辩军中缺粮。霸先贮有军粮五十万石，以三十万石赠与僧辩。僧辩得了军粮，后顾无忧，军势大振。拔晋熙，下寻阳，所向无前，贼众尽靡。侯景叛军大将任约、宋子仙被擒。僧辩虽感念霸先，却依旧不肯前来会师。
侯景兵势渐颓，篡位之心反盛。每常言：“作一日天子，死亦足矣！”王伟说侯景道：“自古移鼎，必须废立，既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宜早登大位。幸勿再延！”侯景深以为然，使寿光殿学士谢昊代草诏书，略言：“弟侄争立，星辰失次，皆由朕非正绪，召乱致灾，宜禅位豫章王栋云云。”诏既草就，遂遣党徒吕季略赍入，逼梁帝萧纲署印。后又着卫尉卿彭隽带兵入宫，幽梁帝于永福省，杀太子大器及宗室王侯二十余人。大器临死时颜色不变，从容道：“久已待死，已恨过迟。”贼党取衣带上前，大器道：“此物何能即死，不如用帐绳罢。”贼党将绳取下，套大器颈项，一绞之下，气息断绝。
侯景既废去萧纲，降为晋安王，遣人迎立豫章王萧栋。栋系昭明太子长孙，忽见法驾来迎，大惊失措，涕泣升舆。将入宫中，忽有回风，从地涌起，吹去华盖，飞出端门。萧栋情知不祥，徒叹奈何。侯景率叛党拥萧栋至武德殿，被服衮冕，即位受朝，改大宝二年为天正元年。太尉郭元建自秦郡驰还，向侯景进言：“主上系先帝太子，奈何见废？”侯景答道：“王伟劝我早绝民望，所以举行。”元建道：“我挟天子令诸侯，尚惧不济；况无端废立，更失人心，祸且不远了！”侯景犹豫未决。更有溧阳公主，劝景迎父复位。侯景素爱公主，又因元建谏诤，即欲迎还故君。王伟闻信，谏道：“废立大事，岂可朝令暮改？”乃罢此议。王伟又劝侯景尽杀萧纲诸子，因遣使四出，杀南海王萧大临，南郡王萧大连，安陆王萧大春，高唐王萧大壮。
大宝二年冬十月，废帝萧纲夜得一梦，甚是不祥，因召舍人殷不害，语道：“朕昨夜梦见吞土，卿可为我详之，主何吉凶？”殷不害道：“昔重耳梦人馈块，后还晋国。陛下今日之梦是也。”萧纲心稍安。不想午后，侯景使王伟进觞与萧纲。王伟道：“臣奉觞上寿。”萧纲笑道：“寿酒不得尽乎？”萧纲知不可免，陈肴馔，兼使鼓乐，痛饮至酣，酩酊大醉。笑道：“不图为乐一至于斯。”入卧床中。王伟使人携入土囊，压在萧纲身上。尤恐萧纲不死，复坐于土囊上。不多时萧纲气绝身僵，时年四十九岁。在位只有二年，庙号高宗。王伟撤户扉为棺，迁殡城北酒库中，然后欣然复命。一时朝中纷议，民心动摇。
侯景急欲称帝，自加九锡，置丞相以下百官，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未几逼栋禅位，僭号汉帝，升坛受贺。继帝位于南郊，改元太始元年。封萧栋为淮阴王，幽锢监省。坛前忽有兔跃起，一跃即杳。俄尔，天空有白虹贯日，众皆惊讶。侯景不为所动，一笑置之。王伟请立七庙，侯景问道：“甚么叫做七庙？”王伟答道：“天子祭七世祖考，故应立七庙。”并请七世之祖讳。侯景率真，言道：“前代我哪里记得，只记得阿爷名标，死在朔州，魂魄偌多远路，那得来此吃祭！”左右皆掩口而笑。亏得有一旧将，记得侯景祖名乙羽周，余皆无考。都由王伟胡编乱造，一并凑齐了。推汉司徒侯霸为始祖，晋征士侯瑾为七世祖。侯景又对朝中大臣以及萧氏子孙大行杀戳。中原冠带，随晋渡江者百家，故江东有《百谱》，至是，在都者覆灭略尽。侯景在城中竖立一舂米巨锤。敢逆其意者，以巨锤捣击杀死。因建康百姓多有不服，遂立禁约在路，不许三人共语，禁人私议国政。百姓皆道路以目，城中死气沉沉。侯景常言：“若不尽法，天下何以知我威名。”侯景杀人时多先断手足，再割舌挖鼻，数日之后，再剖心肝。便是吃饭，也要杀人为乐，眼前虽鲜血淋漓，人头滚滚落地，依然谈笑自若。建康城六朝古都，本有百万人口，南北各四十里，繁华景象世所莫匹。如今千里烟绝，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