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苏格拉底:哲学入门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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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三难困境与知识:你不仅没有理性,也将失去知识

可能会有人疑惑:理性没有基础又如何?

就算没有理性,现实世界好像也不受任何影响。我们依然吃得好睡得香,工作生活两不误。理性没有基础,不等于我们就是疯子。那些陷入循环论证的人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的爸爸就是玉皇大帝。更没有人因为答不出“为什么”就放弃人生。无论怎样,我们依然“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该做什么。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掌握了很多“知识”。这些知识不断稳固我们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你正在读这本书,你也知道你正在读书。难道仅仅因为你最终答不出“为什么我相信自己在读书”,就不知道自己在读书了吗?

可惜,三难困境没这么容易摆脱。

三难困境不仅动摇理性,也破坏“知识”。实际上,理性恰恰是知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没有理性,知识也不复存在。所以,尽管三难困境提问的角度不同于笛卡尔的魔鬼,却支持类似的结论—关于世界,我们“一无所知”。

为说明理性与知识的关系,让我们来看一看什么是知识。

2.4.1 JTB框架:知识就是有辩护的真信念

知识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一个概念。

人们知道很多事情,比如“地球是圆的”“天下雨地会湿”“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地球的形状、下雨的影响、中国的首都,这些都指向事实。除了经验事实之外,我们还知道很多抽象理论。我们知道“二加二等于四”,知道“力等于质量与加速度的乘积”,还知道“氢氧燃烧会生水”。这些数学、物理和化学规律不算严格的“事实”,但我们同样可以知道这些科学真理。此外,还有很多道德和审美方面的知识。我们知道“凡·高的《星空》很美”,知道“盗窃不对”,而这些内容既不像具体事实,也不是科学规律。可见,知识的范围十分广阔,不仅覆盖了具体事实和抽象真理,也包括了道德和审美方面的内容。

澄清了知识的范围,我们再看知识的本质。

知识究竟是什么?哲学家们为此探索了千百年。古希腊的柏拉图(Plato)在《泰阿泰德篇》(Theaetetus)中提出一个重要的理论。柏拉图认为,一个人知道一件事情,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i)此人相信此事;

(ii)此事为真;

(iii)此人有理由相信此事。

以“甲知道枸杞养生”这个判断为例。甲什么时候算作“知道枸杞养生”呢?根据柏拉图的说法,如果甲知道枸杞养生,则:

(i)甲相信枸杞养生;

(ii)枸杞真的能养生;

(iii)甲有理由相信枸杞养生。

先看条件(i)。相信枸杞养生,似乎是知道枸杞养生的必要条件。

如果对枸杞养生没有任何想法,又怎么会知道枸杞养生呢?在学习“F=ma”等物理规律之前,我们对这些等式毫无想法,自然也不知道这些等式成立。另外,如果你想到了“F=ma”却不相信它,同样也不算知道这个等式成立。如果你在物理考试的时候遇到判断题,问“F等于ma吗?”你非说不等于,那老师一定会判你错,认为你根本不知道力和加速度之间的关系。

再看条件(ii)。枸杞真能养生,甲才有可能知道枸杞养生。

这个条件指出:我们只能知道真实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情是假的,则我们最多只能“相信”这件事,或者“自以为知道”。而“自以为知道”不算真的“知道”。为了说明条件(ii),我们读一读下面几个句子:

· “小明很穷,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世界首富。”

· “小王知道地球是平的。”

· “小李知道如果跑出悬崖,会先像动画片那样悬空一会儿,几秒钟之后才掉下去。”

这几句话很别扭。好像哪里不对。多数哲学家认为这些句子别扭的主要原因是用错了“知道”。你不可能“知道”错误的事情。如果把这些句子里的“知道”换成“相信”“以为”或“觉得”,读起来就通顺多了:

· “小明很穷,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世界首富。”

· “小王相信地球是平的。”

· “小李以为如果跑出悬崖,会先像动画片那样悬空一会儿,几秒钟之后才掉下去。”

修改之后的句子不那么别扭了。

当然,就算修改之后,三个人的情况依然让人堪忧。小明的精神不正常,小王知识贫乏,小李非常幼稚。但这不是“知识”概念的问题,这是现实的悲惨。正确的概念可以描绘悲惨的现实,不会因为现实的可悲就变成错误的语言。无论怎样,修改前后的两组语句有着明显的差异。第一组语句误用了“知识”的说法,而第二组语句没有。这个差异足以支持条件(ii),即知识预设信念的正确性。

最后,也最为关键的,是条件(iii)。

满足条件(i)和(ii)本身还不足以构成知识。这两个条件只能确保你的想法事实上正确。而一个正确的想法很可能只是碰巧正确。

比如,玩扑克猜花色。对方拿出一副扑克牌,随便抽出一张盖在桌上,问你“什么花色?”你不知道,只好猜。“方片!”你想了一会儿之后回答。“不改了吗?”“不改了!”此时你心里没底,但选择坚定地相信这张牌是方片。对方翻牌,果然是方片。你猜对了,你正确地相信“这张牌是方片”。

可你并不知道。你只是运气好猜中了而已。为什么“这张牌是方片”的想法不算知识呢?很多哲学家认为,虽然它满足了条件(i)和(ii),却不满足条件(iii)—你其实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这张牌是方片,而不是红心或黑桃。

以(i)~(iii)解释知识,是知识的JTB理论。其中“J”是“justification”的缩写,指我们对一个命题的认知辩护,即相信这个命题的理由,对应条件(iii)。“T”是“truth”的缩写,要求命题为真,对应条件(ii)。而“B”指“belief”,对命题的信念,对应条件(i)。根据JTB,知识就是“justified true belief”,一般译为“有辩护的真信念”。

JTB由柏拉图提出后一直是哲学界的主流,直到20世纪中期才被质疑。哲学家对于JTB有过很多争论。但多数人认为无论知识能否被JTB“定义”,(i)~(iii)始终是知识的必要条件。就算知识的本质远远超出了JTB的设想,知识依然不能没有信念、真理与辩护三个条件。

2.4.2 被困住的知识

由于JTB,知识也要遭殃了。

阿格里帕三重困境的攻击对象是相信一件事情的“理由”。而既然理由是知识的一部分,三重困境也就会进而破坏知识。假如阿格里帕的攻击成立,世上将不仅没有真正的证明,也将没有真正的知识。

“一无所知”这个结果非常惨。如果严格的证明和完美的理性是生活的奢侈品,知识则是必需品。生活之所以平稳地运行而没失控,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很多事情,并运用知识做出相应的行为选择。

比如,你撕开一包薯片,开心地吃起来,是因为你知道薯片撕开之后可以吃。你知道被撕开的薯片不会消失,不会蒸发,不会变成石头,不会瞬间腐烂。你知道这一切,所以撕开薯片的时候虽然口水直流,却内心平静。反之,如果你不知道撕开后薯片会不会瞬间蒸发,你大概根本就不会撕开包装。对其他食物也是如此。总之,如果“不知道”食物可以吃,人类大概早就灭绝了。

三重困境破坏知识的具体武器,同样是“为什么”这个问题。

回到“枸杞养生”的例子。假设,甲说自己“知道枸杞养生”,乙问“为什么”。乙的问题合情合理—根据JTB,知道枸杞养生,就必须有理由相信枸杞养生,而乙自然可以针对这个理由问“为什么”。继续假设,甲回答:“因为人们都这么说”。乙接着问:“为什么人们都这么说呢?”这样问,是因为预设了甲的确知道“人们都这么说”。否则,如果甲不知道“人们都说枸杞养生”,也就不知道“枸杞养生”—毕竟,甲刚刚以“人们都这么说”作为相信枸杞养生的理由。而根据JTB,甲既然知道“人们都这么说”,也就必须有理由相信“人们都这么说”。乙也就能够针对这个理由继续问“为什么”。

对话的延续可能产生三种场景:无限延伸、循环论证、链条终止。我们知道,每一种场景最终都不提供理由。所以,甲没有理由相信“枸杞养生”。根据JTB,甲也就不知道“枸杞养生”。

从最初“怎么证明喜欢”的问题,我们引出了穷追不舍的“为什么”。阿格里帕告诉我们,这个“为什么”既瓦解证明,也威胁知识。最终,它和“怎么知道喜欢”这个问题一起导向了相同的怀疑论结果。可见,恋人的刁钻不逊于哲学家。当古灵精怪的恋人不顾一切追问时,常常提出真正的哲学问题。

在介绍哲学家对三难困境的回答之前,有必要进一步澄清“怎么证明喜欢”和“怎么知道喜欢”背后怀疑论机制的差别。

我们在讲解“无限延伸”的时候提到了笛卡尔魔鬼和三难困境的一个差别:笛卡尔魔鬼诉诸错误的可能性。实际上,“怎么知道喜欢对方”困难,在于它对“理由”的强度要求过高。提出这个问题的恋人要求对方排除所有误差,而“感到快乐”和“多巴胺分泌旺盛”都不符合标准。至于被问的一方“觉得自己感到快乐”的理由又是什么,提问者其实毫不关心。所以,“怎么知道喜欢”并不延伸理由的链条,只不过是集中火力鞭打对方的第一个理由。把这个理由打死了,也就消气了,不去追打下一个理由了。

反之,“怎么证明喜欢”对任何一个答案都不感兴趣。无论对方给出的证明是好是坏,“怎么证明喜欢”的提问者都直接索要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