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之友
不仅在家,在村里,马风山也有一帮爱乐之友。
一开始,马风山也只是在家自己唱着玩,以为村里除开老人,年轻人都不唱花儿了。有一回饭局上,马风山喝了酒就开口唱了几句,这下热闹了,原来大家都会唱,一句接一句唱开了。回到村子里,一传开,远近爱唱花儿的人就都聚到了一起。马风山还因此收了八个徒弟。
马风山说:“心里都想唱,哪个人不想唱。大家都从年轻过来,过来人。但凡青年男女都回春。”
最常到家里来的是堂哥马克山。马克山个子很小,一直咧嘴笑,是一个憨实小老头。十六七岁放牛放羊的时候学会唱花儿,一晃已经六十七岁了。一天傍晚吃饭的时候,马克山拖着小音响过来了。马风山两口子在夕阳下吃着饭,马克山双手握着麦克风,站在一边唱了几首花儿。吃罢,马风山跟他一人一个话筒,合唱了《农家十二月》,把一年的光景都唱了进去。意犹未尽,马风山又拉着在一边洗碗的淑萍合唱了一曲。淑萍笑着说:“现在我也跟着傻了,有病了。”
哎啦哎嗨呦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男:正月里冻冰立春消 哎立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仔水上漂 水呀水上漂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女:三月里桃花满园红 哎满呀满园红
四月里杨柳青呀又青 青呀青又青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男:五月里家家插秧忙 哎插呀插秧忙
六月里小麦上了场 上呀上了场 小哥哥
哎呀我的哥哥哎啦哎嗨哟 哎来哎嗨哟 哎来哎嗨
西里里里 索罗罗罗 西里里里呔呀 哥哥你就听我说
女:七月里葡萄搭上架……
八月里西瓜弯月牙……
……
男:九月里稻谷赛黄金……
十月里荞麦三个棱……
……
女:十一月里柳叶风飘零……
十二月里社火要龙灯……
唱了一会儿后,马克山说今天得早点回去,媳妇跟儿媳妇闹矛盾,心情不好,怕回去挨骂。马风山在门口即兴唱了几句花儿送他。马克山拖着小音响,《神奇的天路》震天响,小身影融进了金灿灿的夕阳里。马风山说,马克山是真喜欢,自己花了三百元买了个小音响,走哪儿唱哪儿。
天气好时,马老师拉上几个徒弟就一起“浪去”。马克山拖着自己的小音响和话筒,一路踏着《神奇的天路》,优哉游哉过来。马有国是个大高个,带来了他的16孔中音口琴,一连吹了《妈妈的吻》《十五的月亮》《世上只有妈妈好》好几曲,款款深情。他说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人跑新疆打工,闲来就爱吹个口琴。苏小军在固原县城打工,看上去是个帅气小伙子,对起歌来中气十足。四个人在村里的玉米地里唱罢,没过瘾,马风山开车拉着大伙儿,到县城的东岳山继续放歌。
一个小时的路程,马有国吹口琴、马克山唱歌,累了就用音响放“天路”,热闹得一塌糊涂。东岳山是固原市里有名的佛道融合的寺院,从山底到山顶形成了“九台十八院,七十二座大殿”的建设格局。鲁班、孔子、地藏菩萨、观音菩萨、天王神佛各自坐拥着自己的道场。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东岳山庙会也是热闹非凡。
然而,对于来漫花儿的人而言,意义仅是一个能够放歌的山坡头而已。每年各地办的花儿会往往也是如此,汉人的庙会就是他们的花儿会。神仙居处,花草树木自不会少,也给花儿歌手留下了触景生情、以物比兴的素材。
马风山说,在西海固地区,相互有联系的花儿歌手有三四十个。平日里,他们各谋生计。在政府组织的演出、花儿会、文联开会的时候相会,就约着有空时一起去唱花儿。大家坐到一起分享彼此采风收集到的民间曲词,分享各地不同的唱法,讨论哪种唱腔更好表达情感。就会的调子和词的数量而言,马风山自信宁夏无出其右者。
在村里,爱花儿的人还是多的,只是碍于教规,隐于江湖之外。马风山在河川花儿会上认识了一个老爷子。老爷子很痴迷于花儿。因为上了年纪,不管村里人怎么说他,他就爱唱。马风山去老爷子家收集老花儿词。老爷子一首首地给马风山说着歌词,马风山一首首记下来。最后老爷子说,我们老了,这些词你记下来,之后你们年轻人去唱吧。
到牡丹开花的季节,就是这帮爱乐之友们最活跃的季节了。河川乡有一个牡丹种植基地办花儿会,一大早,马风山和伙伴们在固原市集合后兴冲冲地奔赴河川。山顶上几排牡丹热闹地开着,马克山的小音响往地上一放,伙伴们拿起话筒,一人一首唱了起来。围观的观众慢慢多了起来,马风山喝了啤酒,状态自如了许多。几个老爷们儿坐在地上把花儿漫开了,兴致所至,一起唱起《雪白的鸽子》:
左边的黄河(嘛噢哟)
右面的石崖(么噢哟)
雪白的鸽子(么)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水面上飞来(嘛噢哟)
阿哥连尕妹俩(噢哟)
一对的鸽子(嘛噢哟)
尾巴上连的是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响呀
惹人的哨子(么噢哟)
一对对鸽子(么噢哟)
青天里飞来(么噢哟)
他俩是天世着
噌愣愣愣愣愣
仓啷啷啷啷啷
扑噜噜噜噜噜
啪啦啦啦啦啦地飞呀
下来的对对(么噢哟)
一首仓啷啷令的青海花儿,把鸽子唱活了。这首歌词是有“西北花儿王”之称的朱仲禄所填,流传广泛,成为众多唱家的保留曲目。曲调结构和流行于西北地区的宴席曲《尕老汉》以及流行于甘肃陇东一带的《推炒面》等极为相似,也许它们之间有某种传承关系。但快乐的曲调总是受人欢迎的,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一唱唱到下午三点,马风山和伙伴们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关于花儿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在一处开满牡丹的河滩上,一位猎人经过时看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河边洗浴。姑娘唱着歌儿,时而婉转甜美如流淌的河水,时而高耸入云如雄伟的山峰。猎人被歌声迷住了,躲在树林中悄悄地学,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姑娘听见有人,急忙披衣向山上跑去,猎人紧跟在后面。整个山间,歌声袅袅,猎人依歌而行,四处寻找,始终没有见到姑娘。直到天晚时,猎人唱着学下的歌回到了村庄。猎人把这奇遇告诉给乡亲们,把学到的歌教唱给众人。大家都认为是天仙女下凡传歌,便在山上修了菩萨大殿。每年在猎人遇仙的日子,来到菩萨大殿下面的山坡上,唱仙女传下的歌作纪念。山成了“唱山”,农历四月廿六日至廿八定为“龙华歌会”,又叫“四月八花儿会”。人们想用花儿敬仙女,讨得仙女欢心,求得保佑安康。这里的庙会,可以不烧香、不磕头,但不能不唱花儿。
这座“唱山”,便是松鸣岩。这片牡丹遍野的地方位于甘肃临夏和政县郊区,人们一直流传着“松鸣岩的神仙爱唱歌,端爱听人们的牡丹”的说法。作为河州花儿的起源地、花儿会三大会场之一,一年一度的花儿会可谓是个狂欢节。马风山和爱乐伙伴们自然也不愿错过。花儿会前一天,早上五点,天刚蒙蒙亮,外面下着小雨。睡梦中的黑虎刚惊醒,迷糊着,马风山开车出了门。接上马克山、马有国,路上捎带上俩徒弟,一行人兴致高昂地唱着笑着,花儿撒在开往临夏的路上。
马风山和爱花儿的伙伴们走哪儿唱哪儿,拉上小音响,田间地头就能开演唱会
第二天一早,爱乐之友们早早地上了松鸣岩。松鸣岩因每当风起,松涛大作,奔腾砰訇,如战鼓擂擂、似马奔腾而得名。三座山峰耸立在河滩边,作为松鸣岩景区开发的一部分,河上修了一条崭新的三拱桥。唱花儿的地方在景区的最里面,马风山和伙伴们坐着观光车进去。清风拂面,阳光和煦,翠绿的山嶂迎接着漫花儿的人。
花儿有河州花儿与洮岷花儿之分。松鸣岩花儿会是河州花儿的起源地,一年一度热闹非凡。一大早,牵马的,遛狗的,一家老小的,都已经在山坡上、河滩边溜达开了。山上,汉人在庙里烧香、烧纸;山下,老头老太们在凉亭里已经不紧不慢地漫起来了,不时引发围观者的笑声。老年人的花儿多是拉家常,说心事。农家日常,养猪喂鸡,给儿孙说媳妇,跟老伴儿吵架,朴素的日子也唱出骨子里的幽默快乐。
无论男女老少,来到花儿会的,就是痛痛快快唱几天,解个乏气,图个高兴。鲜绿的大草地,五颜六色的衣服,回民白色帽子,色彩斑斓。上午,人已经一圈一圈聚起来了,就像大地上盛开的一朵朵大牡丹。中心是花儿歌手,听的人围在周围。马风山和伙伴们被这阵势吓到了,全都不敢唱了,围坐一圈,四处打量,光看着别人唱。
马风山喝了一罐凉啤酒,打算壮壮胆,结果却拉了肚子。苏小军是个胆儿大的,马风山问他,你唱吗?苏小军说:“唱!管他呢,没人认得咱们。唱错了就唱错了,声音放开,都要唱一下呢,唱!”
后来马风山几人试着唱了几段,毕竟不在自己地盘上,不那么自如。虽然也没有吸引来什么观众,他们就自顾自地唱起来,面部表情慢慢舒展开来,就像绽放的花儿一样,有了光彩。抛开旁人,在自己的歌声里,他们是安全又痛快的。
马风山的八个徒弟里头,马克山和苏小军是最投入的。用马风山的话说,这两个人就是疯了,走火入魔了。马克山就爱大声唱,不放声不舒服。不论什么场合,在车上他能唱一路;在家里他不管媳妇在、儿子在、叔叔伯伯在,他都要唱。苏小军则是热心肠,在一圈一圈的人堆里,他能从腿里面挤着进去,一直坐到中间唱歌人跟前,录音录像,直到整个手机录满为止。马风山佩服他,人群里脚下的味道,换了他根本待不下去。
人头攒动中,一张张黝黑质朴的脸庞上漾起开怀的笑。男人女人,都是这片土地上勤勤恳恳的庄稼人。他们在天地万物中看到了诗,唱还给青山白云间。一年一度,酣畅淋漓。生活担子越沉,绽放芳华的模样越是动人。那是生命释放的快乐天性、爱与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