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中国人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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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闻花儿续短长

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

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续短长。

这是最早出现“花儿”一词的文献。明代文人高洪,万历年间在河州(今甘肃临夏)走马上任;漫游春山间,想必也为农夫村女的情致所动,写下这首《古鄯行吟》。人们据此认为,花儿的诞生不晚于明代。

其实,花儿的传唱分为平日与赶会。平日里,农人田头劳作、牧人放牧时漫唱,旅人赶路时行吟,独自陶醉,对唱问答,毫无拘束。见啥唱啥,走哪儿唱哪儿,自由烂漫。赶会则到一年一度的花儿会上,与花儿歌手们一较高下,比着谁的调子、唱段多,比着随机应变的机智。

说起花儿的传唱,马风山肚子里装着老人们讲的故事。在乾隆年间,据说是当兵的人在部队上唱花儿,排解戍边之苦,慢慢流传到青海、甘肃、宁夏。同治“回乱”,陕西的白彦虎、杜文秀一路打到新疆,边走边唱。民国时,朱仲禄收集了出来。花儿都是以地名命名,如六盘山花儿、河州花儿。如六盘山小调讲的是故事,像《太平年》《五更月》,是叙事性的,篇幅都比较长。“文革”时,花儿的词被认为不良,多半是男女关系,被禁止了。

马风山说:“之所以成为‘非遗’,就是中间停了。没人敢唱,我很小的时候听到他们唱,都不敢大声唱。到80年代就不唱了,都去挣钱了。后来,村里就听不到花儿。我找磁带、光盘,觉得这么好的调子咋没人唱,我就开始学。”

黎套村1991年才通电。在那之前几年,马风山听哪儿有花儿就往哪儿凑。距离老家近十公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汉人村子。正月里过大年,马风山还上初中,正好骑自行车路过。汉人村子的树杈上挂了个大喇叭,放个磁带,唱的是河州花儿。马风山听着,一阵风顺过来,声音大得不行,一阵风逆着吹,就听不见了。马风山索性把自行车放下,坐那儿听。放了一两个小时,一直唱着,他觉得调子好听。一抬头天已经黑了,回家还有十公里路,赶紧骑车赶路,耳朵却一直在风里找那花儿声。

这几年人们开始办花儿赛。一个朋友临时替马风山报了名。当天晚上八点演出,七点节目单上还没马风山的名字。马风山有点不解,朋友说你别管,到时喊你上去你就上。参加的花儿赛多了,马风山才知道,唱花儿也是有人好有人不好的。马风山说,自己从没拿过一等奖、二等奖,有些小伙子嗓音特别洪亮,但他们就只会一两首,长年反复练,奔着比赛去的,不像他这样会很多种调。马风山一直希望有一个专业老师给他指点一下换气、发声,他只是凭着感觉唱。

马风山的歌本,有根据老人唱的花儿整理的,也有自己写的

马风山平时爱唱六盘山小调。他有一本歌本,里面是一百多段花儿的歌词,有的是自己写的,有的是去采风是跟老人问的,有的是平时听到合心意的。

马风山原创的词写得很有意思,关于爱情的词写得既含蓄又浪漫:

翻过了一山又一山

山连着山

走过了一川又一川

走道的路儿把花漫

花种子撒到了天边

刚翻到过了高高的六盘山

脚户哥

又来到了宁夏的固原县

从大湾来到了南河滩

又听到了尕妹的少年

桃者花开红了三月天

艳阳天

春风吹绿了黄草滩

山前的杨柳树把头美

桃杏花绣红了脸蛋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

你把花儿漫

歌声儿穿透了云端

穿到了脚户哥哥的心尖尖

迎来了花儿的春天

除了与尕妹妹的情意绵绵之外,关于现实的调侃也很有趣:

汉族人有钱了买楼房

老回回

有钱了搬的是二房

我们两教信仰不一样

图疯狂

各人有各人的活方

上了嘛QQ上微信

种上瘾

心里头产生了感情

没定没了的手不停

枉费心

从天黑聊到了五更

马风山说,有时刻意想写词,反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时候晚上两三点,睡不着觉的时候会突然有想法,炕上爬起来还能写上几句。马风山说这边唱花儿不说唱,而是说漫,漫花儿。一个“漫”字,足以展现创作和演唱花儿时的那种状态,演唱者诉说着内心丰厚的情感,如水波一般漫开。

2015年马风山被评为原州区六盘山花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每年政府两千元的补助。马风山说,在固原有七个花儿传承人,西吉有两个。到春节联欢晚会要出节目,他就自己写一些应景的六盘山花儿:

尕连手令

阴山里拉雾阳山里开,平川里下者雨来

尕妹是牡丹园子里开,阿哥是蜜蜂者探来

白杨树高来着三丈三,风刮者栽了个倒杆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过路人漫了个少年

原州张易的好地方,西海子是我的家乡

小城镇建设搞得强,繁荣了张易的市场

马铃薯变成了金疙瘩,农民们花儿者笑了

生态移民的好政策,改变了贫困的家乡。

直令

六盘山的拉雾须弥山开,固原城下者雨来

尕妹是牡丹经泾源开,阿哥是蜜蜂探来

魏石窟高来六丈三,雕在四口子的路边

黑城的西瓜沙又甜,过路人见了口干

其实,在花儿传承上,马风山想做的事很多。2016年6月,他在原州区申请在惠德村建一个文化大院,用作传承花儿的活动场地。作为一个花儿传承人,要传承就要有徒弟,而且每年都要拿出节目来。徒弟倒是收了八个,可出节目少不了场地。

没有活动场地,只好在马风山家里排练。每到春节前一个月冬闲的时候,徒弟们、一起唱花儿的伙伴们就会聚到马风山家排练节目。爱听花儿的村民也会聚过来,有时候家里能来三十多人,位置不够了就到炕上满满地坐着。在房子里只能教唱,也不敢放声,担心搅扰了邻居。每到要走位彩排,就到村委会篮球场去。晚上村委会的灯光一亮,村里人就知道今晚在排练,寒冬腊月也都凑过来听他们唱。有一次,在村委会排练来了一百多人,男女老少济济一堂,围着中间的火炉,兴致高了每个人都唱上一两句。原来大伙儿都会唱。当时的场景,从马风山神采飞扬的神情里都能感受到那股热乎劲儿。

这几年,固原市大力发展旅游业。他希望在文化大院的基础上,开一个农家乐或者茶馆,外地游客可以一边吃着农家饭,一边听他们唱花儿。自己能挣上钱,花儿也能传承着。马风山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又感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没有资金办不起来。

作为固原市文联音乐家协会的四分之一,马风山每年还到文联开会。有一回学习习总书记的文艺座谈会讲话。领导念完习总书记讲话之后,请各协会成员发言。轮到马风山的时候,领导说你在村里带领群众搞文艺,这正是习总书记所倡导的,如果之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可以跟我们说。马风山在会议上显得腼腆,默默点头,不太讲话。

出了政协大楼上了车,马风山说文联是个没什么钱的单位,也不会给什么支持,真要问他们的话可能也就五百元。之前在老家的时候自己忙活了半天,给张易镇申请了花儿传承基地,每年有一万元用来办活动。结果现在搬迁了,自己白忙活了,反而便宜了现在老家那边的人。

每年,马风山会到各地参加政府组织的文艺演出。舞台上,除了花儿,各种文艺节目轮番上演,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这种场合,马风山兴致也不高,倒是打扮得闪亮。一身绣满亮片、绣着红花的蓝色马甲,套在白色的回族衬衣上,和镶满了装饰的蓝白帽子配成一套,腰间别了个塑料红宝石坠子。有时也有记者来采访作为非遗传承人的马风山,他简单地聊聊花儿、自己要唱的歌曲。一切都熟悉地上演,没有太多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