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子
马风山有一辆五菱宏光的小面包车。当年整村搬迁的时候赔偿了八万元,他花了五万元在现在住的小院里盖了一间房,又花了三万元买了车。前几年,整个惠德村就他一辆车,他每天就在村子和市区之间拉着村民往返办事。他在车里不需要广播,只要拉开嗓子,沿路风景都唱进了他的花儿里。
有时候车里拉上几个也会唱花儿的人,因羞怯不敢放声。马风山就开一个头,大家你一段我一段地唱开了。有时候马风山一个人办完事回家,在彭堡镇上买点菜,就美美地唱上一路。直孤烟、圆落日里,载着一车的歌声,驶过原野,大漠与长河也有了生趣。
《尔雅·释地》解:“广平曰原。”六盘山下,清水河畔,陇上高原,地势广阔平坦。目之所及是广阔的黄土坡,延绵不断环绕成背景,沟壑无理地在大地上裂开口子。对于初到西北的人而言,脑子里通常会冒出一个字——“荒”,尤其是在秋冬。偶尔能在几棵胡杨树下看到招着小旗子的龙王庙。黄土坡上黄土房,庄稼地里堆着割完的玉米秆垛,连吃草的绵羊也泛着黄土的尘沙味,一切都显出一副自暴自弃的肆意模样,淡漠荒凉。一路唯一的绿色就是村庄中站立的清真寺塔尖,翠绿在这昏黄的地方真是能让人心头一亮。无望又漫长的荒凉,仿佛被上天遗弃的日子,祖祖辈辈在此生息繁衍的人,骨子里的耐性与心气恐怕得有更强劲的力量来滋养。哲合忍耶的宗教信仰带来了清教徒的圣洁光亮。
而生活,不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生而为人,花儿给了情感一个出口。
马风山的家门一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只小哈巴狗——黑虎。活蹦乱跳,摇着尾巴,围着人转。失去兴致了,黑虎就悄悄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马风山的家,和唱的花儿一样,透着一股爱美的劲儿。一个长方形规整的院子,两扇对开大铁门向南,两边是东西两座房子,中间是一个大院子,北面是菜地。地里还种了两排向日葵。院子中央是一株盘根错节的牡丹树。这是当年太爷爷种下的牡丹,马风山把它从黎套村搬到了惠德村。搬迁的时候,有人开价三千元,要跟马风山买下这株百年牡丹,他没答应。牡丹树依然健硕,只是因为水土不同,原本大红的牡丹,搬迁下来第二年就开出了粉红色的花儿。一如马风山的光景,换了一片土地,换了一种活法,不变的是那股“生”的劲头。
与一般回民家一样,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与众不同的是,家里摆着很多串珠花瓶。塑料珠子串成花瓶,插上一朵晶莹剔透的串珠花儿,看得出主人家对日子的认真劲儿。马风山很自豪地介绍,媳妇手巧,这些串珠花和十字绣的画都是媳妇自己做的。农闲时,村里的女人们都爱聚到家里来,跟着媳妇学做工艺品。有时村里办花儿会——其实是唱歌的小型聚会,大家简单把音响话筒支上,认识的人就来唱,形式如同露天卡拉OK——为了让女人们也热闹热闹,就在旁边办个工艺花展览,看谁家媳妇手巧。
马风山的媳妇叫王淑萍,这个名字还是马风山给她起的。由于娘家孩子多,女孩没上学,只有一出生时阿訇从《古兰经》中取的经名。为了办理证件,马风山就给她起了个汉语名字,并教会了她写自己名字。
淑萍长得美,是远近村里有名的。一米七的个子,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唇,脸颊红扑扑的,爽朗大方,笑起来很甜。当年,马风山的母亲去说媒时,就让马风山别出面了,生怕人家看不上。淑萍的娘家在西吉,是马风山母亲的堂侄女,也是马风山大妹夫的亲妹妹。亲上加亲,父母说媒,两人在婚前只见过三面:第一面是马风山给妹妹送嫁,第二面定亲,第三面婚礼。十六岁的姑娘嫁给了二十二岁的少年。
王淑萍笑着打趣说,只怪那时候年龄小,稀里糊涂就嫁了。当年有个大她两岁的初恋情人,在她出嫁前在水泉边挽留她,等他念完两年书回来娶她。可她觉得自己没念过书,配不上人家,转身离开了。后来,也埋怨,也想念,但看着一家子和和乐乐也算心满意足。我问她,马风山知道这个初恋吗?她笑着说,我们俩无话不谈,都知道的。她拿着手机给我看用自拍照做成的相册,羞涩地问,是不是很臭美。
淑萍爱美,却从不给自己买衣服,给家人买东西倒从不省钱。当年结婚时,淑萍也没办首饰新衣。直到有一年,淑萍从老家来单位看风山,说想买一件衣服,五六十元就可以。马风山立马领着她去,买了一件两百多元的上衣和一条裤子。马风山心疼媳妇,打那以后只要出门,回来一定给媳妇带礼物。马风山说:“媳妇对谁都大方,就是对自己很抠,这两年可以了,会自己买了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什么都说好看。”只要有淑萍在,马风山说啥好时,都不忘带上句“跟媳妇一样”,逗得她直乐。马风山说淑萍从来生不起他的气,就因为他总能把她逗乐。
现在两个儿子都在外上学。大儿子马如龙上高二,在银川住校。小儿子马如海上初一,住在市区的爷爷奶奶家里。淑萍说,现在孩子自己就压力大,我们啥都不说,让他自己学。马如龙中考时,淑萍以为也就考个两三百分吧,没想到考了六百多分,考到银川六盘中学,当地重点高中。她当时不相信,儿子生气地说:“妈妈你怎么不相信你儿子呢?”作为父母,当然也希望孩子能考个好大学。淑萍跟儿子也说,你考个不好的学校,媳妇也不好,好媳妇都看不上你。大儿子也听了就乐,说:“那我就跟你过。”
为人父母都盼着孩子长大。可是淑萍担心儿子大了,要媳妇不要妈,不值得。转念一乐:“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也说不清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
平时家里就是风山和淑萍夫妇俩,带上活蹦乱跳的黑虎,日子倒是过得悠游。搬到惠德村,每户都分了一块地。马风山种上几排玉米当饲料养鸡。春种秋收,马风山掰棒子很是麻利。小面包车拉上几大袋玉米回到院子,整个院子一下子变得金灿灿的。淑萍摘了个小向日葵,坐在玉米堆旁边晒着太阳嗑瓜子,跟一旁修车的马风山唠着嗑。黑虎躺在玉米堆的另一边,红艳艳的牡丹花也一起晒着太阳,小日子美好惬意。
平日里,淑萍在村里干着两份环卫工人的工作,早晚两班,挣上两份工资,一个月一千六百元。早晨六点上班,八九点回来,给马风山做上早饭。到傍晚三四点再去清扫一趟,回来做上晚饭。有时候淑萍累了,或不想吃自己做的饭了,马风山就开车带她去镇上。淑萍爱吃麻辣烫,美美吃上一顿,再乘着夕阳回家。看见天上的大雁,马风山即兴唱起花儿“天上飞过呼噜雁……”换了几个调儿唱了一路,淑萍一脸嫌弃,说不喜欢听,带着一脸甜甜的笑。马风山说:“她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又乐着唱开了。伴着余晖,一路回来有歌有情有风景。
跟媳妇比起来,这几年的马风山确实是个自由自在的文艺男中年。闲来无事,马风山爱到村支部广场上蹲着下象棋,一下就是一下午。象棋用网兜装着藏在大门背后,约上两个人,马风山就在村支部门口摆开阵势。经了些年月的棋子包了浆似的光滑。直径五厘米的象棋,砸下去吃掉对方时,特别得劲。村里没有人能下得过马风山,老头们轮番上阵,是输是赢就看马风山的拿捏了。
午后,马风山在村委会门口跟人下棋,一下就是一下午
有个刘老汉象棋下得不错,马风山每次都先故意让他赢一局、和一局,再认真下一局赢他。有一次刘老汉不礼貌把马风山惹毛了,马风山那天下棋一局没让他赢,就故意气他。在黎套老家时,老头们蹲在村头小卖部门口下了几十年象棋。搬过来后,马风山闲了就陪着村里老汉们下棋玩,大家都找点乐子。马风山说,有时候可能某件事情上亏了谁了,下棋时就让他输一局再让他赢上几局,让他赢个心里痛快,事情也就容易过去了。“象棋社交”里藏着智慧,方寸棋盘里能平一村人心。
下棋回来,吃罢晚饭,不出门的晚上院子里总飘着乐声。微信,在马风山的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花儿歌手们分散在各地,他们组建微信群,在微信语音中过把瘾,分享花儿曲调的各种唱法,有时你一句我一句地即兴对唱,热闹有趣。有时兴起,马老师让媳妇摁住语音键,用笛子吹上一曲发给群友,又大声放出笛声给自己伴个奏,唱一段花儿用媳妇的手机录下来,再转发给群友们。后来,马风山又玩起了直播。吹笛子、唱花儿,一有朋友进来,马风山就热情打招呼:“欢迎来我这聊一聊坐一坐,喝杯茶咯。”淑萍在一旁抿着嘴乐呵,念叨着:“瞎臭美呢。”嘴角上扬,美滋滋地听着。
其实,淑萍也爱唱歌。只是她不爱花儿,爱流行歌曲。对于唱歌,她的认真程度并不亚于马风山。她没上过学,好多字不认识,就一遍一遍听歌,一个字一个字学着发音唱。她在手机上下载了个“全民K歌”的App,录上自己唱的版本分享到朋友圈。这年大街小巷都流行“凤飞飞”,她拿着手机学了一个月。平淡的日子因着高高低低的歌声过得有滋有味。
有时侄子或者朋友们来,会邀请马风山夫妇俩去镇上玩。所谓的“玩”,就是去KTV。淑萍点着会唱的歌,认真地唱着,《小小新娘花》《闯码头》,还有军旅歌。她说自己就爱那一身军装,特别帅。男人们喝酒划拳,等酒劲儿上来才开始唱歌。西北汉子唱歌就爱吼出一股豪气。《一壶老酒》《黄土高坡》,个个唱得劲头十足,血脉贲张。马风山唱了一首《假行僧》,那是二十年前他最爱的歌。一群人喝着酒,唱着歌,跳着舞,流着汗。到最后一帮人脱掉了上衣,伴着迪斯科的音乐摇摆了起来,肆意发泄着平日里压抑的情绪。
夜晚闲来无事,马风山喜欢在微信群里跟其他花儿歌手们互动。让媳妇摁住录音键,马风山吹上一曲分享到花儿群,或再播放出来给自己唱花儿当伴奏
他爱跟媳妇合唱《牡丹花与放羊娃》,一唱一和眉目传情。在固原住时,马风山下了班会带上淑萍,到街边的小KTV唱上三四块钱的歌。那时,一首歌五毛钱。很多花儿曲子KTV没有,马风山索性直接按了暂停,拿着话筒清唱,吼得激昂高亢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