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津轻(3)
弘前市,如今户数一万,人口五万余。弘前城与最胜院的五重塔已被指定为国宝。据说田山花袋[34]曾毫不含糊地称赞,樱花盛放时节的弘前公园拥有日本第一的景致。弘前师团的司令部便设在此处。每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会举行为期三日的拜山庆典。其时会有数万人前往津轻灵山岩木山的山顶奥宫进行参拜。往返时,众人一边跳舞一边穿过这座城市。整个城区热闹非凡。这些信息在一般旅行指南上很容易读到。然而在我眼中,倘若仅用它们介绍说明弘前,怎么也没法令人信服。因此,我尝试因循年少时代的琐碎记忆,希望栩栩如生地记录弘前的些许面影,可我发现,一切回忆均不足为外人言,我怎样都写不好它,最终说出许多意料之外的坏话,看来作者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恰是因为我无比钟爱这座旧津轻藩的城下町。这里本该是我们津轻人最终的精神皈依,然而按照我迄今为止的描述,这座城下町的性格尚且暧昧而模糊。樱花树影间的天守阁,并非弘前城所独有。日本全国的城楼几乎都有樱花掩映,不是吗?不能因为边上有座樱花烂漫的天守阁,便认为大鳄温泉得以保留津轻的气息,对吧?如前文所述,我满心得意,愚蠢地写下“只要这座弘前城还在,大鳄温泉就不可能沾染都会的残酒而酩酊烂醉”的句子,仔细想来,再三推敲,无非是作者用华丽辞藻装点他自由散漫的感伤。从头至尾没有一处靠谱,只会让人疑窦丛生。都怪这座城下町本就太散漫。昔日藩主的城楼世代坐落于此,却让县厅为别的新兴城市所夺。我甚至认为,既然日本全国大部分县厅所在地都是旧藩城下町,那么青森县的县厅不是弘前市而是青森市这一点,简直是青森县的不幸。我这么说,绝非因为厌恶青森市。对于新兴城市的繁荣,我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弘前市分明败给了青森市,却依然做出玩世不恭的模样,让我十分生气。想为输掉的一方加油打气,是人之常情。我想方设法地偏袒弘前市,写下如此拙劣的文章,挖空心思大肆描绘,终究没能将弘前市的决定性优点、弘前城独有的美好展示出来。我再说一次,弘前是津轻人最终的精神皈依。这里一定具备某种无可取代的价值,具备寻遍日本全国也找不到的特有精彩传统。对此我有明确的感知,却无法说清那是什么,也无法向读者清晰描述它的形态,感觉懊恼万分,焦躁不已。
记得某年春天的黄昏,还在弘前高等学校念文科的我独自造访弘前城。站在城前广场的一隅,我眺望着岩木山,忽觉城镇静悄悄地在脚下铺开一地,恍如梦境,不由得心里一惊。此前我始终以为,这座弘前城不过孤零零地耸立在弘前街市的边缘。然而你看,紧挨着城楼下方的便是我从未目睹过的古雅城镇,小小的屋舍鳞次栉比,屏息凝神地蜷缩着,数百年来一如往昔。啊啊,原来这样的地方也会有城镇。年少的我深深叹息,如在梦中。这就好像《万叶集》[35]中经常出现的“隐沼”[36]一词给人的感觉。不知为何,那时我似乎理解了弘前,理解了津轻。只要这座城下町还在,弘前就不会变成平庸的地方。话虽如此,或许这又是我自以为是的见解。读者根本一头雾水。至今我仍旧固执地认为,只因弘前城持有这片隐沼,才成就了它的稀世名城之誉。隐沼池畔,繁花万点,雪璧无瑕的天守无言耸立,这样的一座城,必定会是天下名城。它附近的温泉,将永远保有淳朴的风气。用最近的流行语来形容:我想按照自己的预期,对它的前景进行某种“远胜于事实的推测”,与我深爱的弘前城诀别。
想一想,要谈论故乡的本质何其困难,那种难度不亚于讲述自己至亲的故事。对于它,我不知道应该褒扬抑或贬低。在这部《津轻》的序编中,关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我都铺陈了年少的记忆,此外,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连缀出具有亵渎意味的评语,可我对六座城镇的描述,究竟有几分确凿?这样想想,心情不可避免变得郁郁寡欢。也许我吐露的只是罪该万死的狂言。在我过往的经历里,这六座城镇与我最为亲近,造就了我的性情,决定了我的宿命,反过来看,也成为我回顾它们时的盲点。此刻我无比自觉地意识到,要讲述这些城镇,自己并非最适当的人选。其后的本编,我会竭力避免谈论它们。我将另外讲一讲津轻的其他小镇。
我在序编开头写道:“某年春天,我花了大约三周时间,有生以来,初次绕着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一圈。”接下来,我即将踏上归途。借由这趟旅行,我头一次见识了津轻的其他村镇。在此之前,除去六座城镇,我真的未曾到过其他地方。念小学时,我因远足郊游之类的活动,到过金木附近的几座村落,如今回想起来,它们并未给我留下浓墨重彩的记忆。即便初中暑假回到金木老家,我也总是躺在二楼西式房间的长椅上,一边大口灌着苏打水,一边随意翻阅兄长们的藏书,从不外出旅行。念高等学校时,每逢假日必定去东京找我最小的兄长[37](这位兄长学习雕刻,二十七岁过世)玩,毕业后很快到东京念大学,此后十年,再未回过故乡。所以,这趟津轻旅行对我来说确然是桩重要的大事。
我想竭力避免摆出专家架势,对旅行的所见所闻,如村镇地势、地质、天文、财政、沿革、教育、卫生等提出种种见解。即便我谈及这些部分,也无非临阵磨枪、徒有其表。要想深入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不妨请教对相关民俗颇有研究的专家。我所擅长的科目另在他处。世人姑且将之称为“爱”。这是一门研究人心与人心碰撞交流的学科。本次旅行,我主要钻研的也是这一命题。不论从哪个部分追溯,我想,只要最终将津轻眼下的生活情态如实传达给读者,作为昭和[38]时期的津轻风土记,它便已合格,不是吗?啊,若能如愿以偿,便再好不过了。
本编
一 巡礼
“我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旅行?”
“因为我不开心啊。”
“你的不开心早就变成一种习惯了,一点都不可信。”
“正冈子规[39]三十六、尾崎红叶[40]三十七、斋藤绿雨[41]三十八、国木田独步[42]三十八、长冢节[43]三十七、芥川龙之介[44]三十六、嘉村礒多[45]三十七。”
“这是什么?”
“是那些家伙死掉时的岁数啊。他们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我也差不多到他们的岁数了。对作家而言,这个年纪正值紧要关头。”
“也就是你所说的不开心的时期?”
“说什么呢,别开玩笑了。你心里多少清楚吧。算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再说下去就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喂,我出发去旅行啦。”
大约由于我长到如今的年纪,向人解释自身情绪,总有装模作样的感觉(而且大部分是老生常谈的文学伪饰),索性什么都不愿再说。
此前,某家出版社的某位与我关系亲近的编辑问道:“不试一试写写津轻吗?”而我自己也想在有生之年看遍故乡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某年春天,我像个乞丐一般从东京出发了。
那时正值五月中旬。“像个乞丐一般”,这样的形容或许带着强烈的主观意味,然而客观来讲,我的装束的确不算正式。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西服外套,只有勤劳奉仕时穿的工作服。那衣服并非去裁缝铺特别定制的,不过是妻子用家里现成的棉布裁剪出来,再染上绀色染料,勉强凑成的夹克外套和长裤,是一套款式古怪、不可理喻的工作服。刚染完色的布料确是绀色没错,穿上外出一两次后,立刻变为像是紫色的奇妙颜色。可即便是紫色的女式洋装,也只有美人配穿。我在这套紫色工作服下裹了一圈绿色人造棉绑腿,搭配白色帆布胶底鞋,头戴人造棉纱网球帽。我向来注重衣着打扮,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副模样出门旅行。不过,我终究往帆布包里塞进用母亲的遗物重新缝制的、带有刺绣图案的羽织[46]和大岛绸[47]的夹衣,以及一条仙台平[48]的日式袴。万一途中须临时出席某些重要场合,也好有所应对。
我搭乘十七点三十分从上野出发的急行列车。更深露重,夜晚的空气越发寒凉。我在那件形似夹克的外套里面穿了两件薄薄的衬衫。长裤里面只有一条内裤。真没想到会这么冷。那些裹着厚厚的冬季外套、准备了毛毯盖腿的人甚至连声抱怨:“冻死了,今晚怎么冷成这样。”在东京,这个季节已有性急之人穿着哔叽布料的单衣上街。我倒把东北的严寒忘得一干二净。我尽量蜷缩四肢,身体完全变成乌龟的模样。是了,这就是“心头灭却”的修行,我自言自语道。临近拂晓,只觉越来越冷,我已把“心头灭却”的修行扔到一旁,脑海中只剩极其现实庸俗的念头:盼望快些抵达青森,盘腿坐在随便哪家旅馆的暖炉边,喝几口烫热的酒。列车到达青森时是清晨八点。T君如约来车站接我。此番我已事先写信知会过他。
“我以为你会穿和服来。”
“现在可不是那样的时代啦。”我努力用玩笑的口吻道。
T君带着女儿一块儿来。我立即反应过来,啊,早知如此,就给孩子准备见面礼了。
“总之,先去我家歇会儿吧。”
“谢了。不过我想在中午之前,赶到蟹田的N君家。”
“我知道,已经听N先生说过了。N先生正等着你呢。总而言之,在开往蟹田的巴士发车前,你就在我家暂歇一歇吧。”
先前我那盘着腿围在暖炉边喝热酒的粗俗心愿,竟然奇迹般实现了。T君家的地炉生着暖烘烘的炭火,铁壶里热着一瓶酒。
“远道而来,辛苦了。”T君郑重其事地对我行礼致意,“来点儿啤酒如何?”
“不必,酒就算了吧。”我低声干咳道。
T君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主要负责照顾鸡舍。由于和我同年,我们关系十分要好,常在一起玩。我还记得那时外祖母对T君的批评:“那孩子甚至会冲女佣大呼小叫,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不久之后,T君去青森市上学,毕业后就职于青森市的某家医院,深得患者和医院同事的信赖。前些年,他曾随军到南方的孤岛。去年因病返乡,痊愈后又回到从前的医院任职。
“你在战地时,最开心的经历是什么?”
“那个嘛,”T君沉吟道,“大概是喝到满满一杯配给啤酒的时候吧。一口一口非常珍惜地啜着,喝着喝着想别开脸喘口气,可嘴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杯子。怎么也离不开呢。”
从前的T君是好酒之人,现在几乎戒了酒,而且时不时轻咳几声。
“你身体如何?”T君早年曾罹患胸膜炎,这次又旧疾复发。
“如果没有那一回生病受苦的经历,对病患的难处就不能感同身受。这回算是有了深切的体验。”
“你可真是个好医生。说实话,你那胸疾哪,”我有些醉意,大言不惭地同医生谈论医学,“根本就是精神疾病。只要把它忘了,就能好起来啦。你偶尔也痛快地喝一喝酒吧。”
“说得也是,适量喝些就好。”他笑着回答。我那粗暴的医学理论,看来并没有得到职业医生的认可。
“你要用些饭菜吗?不过这时节,青森没什么好吃的鲜鱼。”
“不用,谢谢啦。”我出神般怔怔地盯着一旁悉心备好的菜肴,“这些食物看上去很美味,不是吗?麻烦你了。不过,我并不觉得饿。”
这一趟津轻之行,出发前我便下定决心,面对吃食要心态淡泊。其实我并非圣人,说这话时感觉格外难为情,可东京人的口腹之欲实在有些过度。大概是我天性保守,总觉得“武士腹饥含牙签”这句形容,有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愚蠢逞强意味,滑稽得很,却也可爱得很。明明不必叼着牙签掩饰伪装,但这就是一种男儿气魄。所谓男儿气魄,往往以滑稽的形式展现。我听说有些既没骨气也没干劲的东京人,会去乡下地方夸张地哭诉,说什么“我们现在就快饿死了”,更有甚者会央求乡下父老用自家白米做饭给他们吃,甚至不忘拍马逢迎,堆起满脸卑屈的笑容:“还有其他可吃的吗?有芋头?那太难得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啦。我想顺便带些回家,不知道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我认为,东京人几乎都分配到了同等的食粮,而偏偏就是那些人依然嚷着“快饿死了”,实在很奇怪。或许他们的胃口确实比别人大许多。总之,哀叹着索取食物简直丢脸至极。且不说如今正应自我忍耐,即便身处别的时代,也应当秉持生而为人的尊严。我也听说,有少数例外的东京人去了地方,大肆抱怨首都食物供应不足,为此地方上的人都瞧不起东京来的客人,视他们为一群劫掠食物的蝗虫。我来津轻可不是为了劫掠食物。虽说我这身紫色的装束与乞丐无异,可我哪怕乞讨,也是为了真理与爱情,绝不是为了白米饭!为了维护东京人的全部名誉,我不惜搬出演说的语调,摆出故作夸张的表情,这是来津轻之前我已下定的决心。倘若有人对我说:“来来,这是白米饭哟,请尽情吃个饱吧。不是听说东京没得吃吗?”哪怕他心怀好意,我也只会吃小小一碗,然后回敬对方:“大概已经习惯了,还是东京的米饭更香甜。至于配菜,也恰好会在吃完的那天领到配给。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胃口也跟着变小了,吃很少一点就有饱腹感。真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