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津轻(4)
然而,我这别扭的用心可以说全然白费。我造访津轻各地好友的家,没有一个人冲我说过“这是白米饭哟,请尽情吃个饱吧”。尤其是我那八十高寿的外祖母,更一脸无奈地说:“东京是个什么好东西都能吃到的地方,所以啊,想做点好吃的让你尝个鲜都伤脑筋得很。本来想给你做酒糟腌瓜吃,可不晓得怎么回事,最近连酒糟都没有了。”听完这番话,我着实感到幸福。即是说,这一回我所见的,都是对吃食不太敏感的心胸豁达之人。也没有人强硬地把各种食物塞给我,说“拿上这个,也带上那个”。感谢神明对我的眷顾。托他们的福,我得以一身轻装,背着帆布包心情愉悦地继续我的旅途。可是当我回到东京时,发现家里多出不少小小的包裹,它们先我一步到家,来自津轻那些温柔体贴的亲朋好友。我目瞪口呆。罢了,这些都是题外话。总之,T君并没有过分殷勤地劝我吃菜喝酒,也没有问及一句东京的食物供应情况。我们的主要话题,果然还是围绕从前两人在金木老家玩耍时的记忆。
“话说回来,我可一直把你当好朋友。”这番话我说得委实粗暴失礼,听上去既讽刺自大又装腔作势。说完我便浑身不自在起来。难道没有更加适当的说法吗?
“你那么说反倒让人不高兴。”T君也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在金木时,我是你家的用人,你是我的主人,如果你不这样想,我可要不开心了。真奇怪啊,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至今我还常常梦见你在金木时的老家。在战地那会儿也梦到过,然后猛地想起,糟糕,我忘记喂鸡了!就这么从梦中惊醒过来。”
快到巴士发车时间,我和T君一块儿出门等车。外面已经没那么冷。天气不错,加之喝了热酒,岂止感觉不到寒冷,我简直快要满头大汗。我们聊到合浦公园正值樱花盛放时节。青森市的街道灰白干燥,啊不,醉眼蒙眬中映现的模糊景致,还是不提为妙。青森市目前正大力发展造船业。路上,我们顺道为初中时代对我照顾有加的丰田家那位父亲大人扫了墓,然后匆匆赶去巴士站。倘若换了从前,我大约会语气随意地说:“怎样,不如同我一块儿去蟹田吧?”可我毕竟年纪不小,多少学会一点处世之道,而且……算了,还是别再啰唆地解释自己的心情。总之,我们都已长大成人。而“大人”都是寂寞的。即便感情甚笃,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恪守规矩,彼此保持礼节与客套。为什么非得小心翼翼不可呢?答案是,不为什么。因为“大人”都被有心人巧妙背叛过、欺骗过,经历了太多丢人现眼的事。外人是不可以信任的,这个发现是从青年蜕变为“大人”的第一课。所谓“大人”,便是青年遭遇背叛后的模样。我默默走着。突然,T君主动对我道:“我明天会去蟹田。明天清晨搭最早的那班车过去。到时在N先生家碰面吧。”
“你不去医院上班吗?”
“明天是星期天。”
“什么嘛,原来如此。这话你早说不就好了吗?”
看来,我们的内心尚且留宿着曾经天真无邪的少年。
二 蟹田
津轻半岛的东海岸,自古被称作外滨,船舶往来不息,是一处繁盛之地。从青森市搭乘巴士,沿东海岸北上,途经后潟、蓬田、蟹田、平馆、一本木、今别等村镇,便抵达因源义经[49]的传说而闻名的三厩。这段路程大约会花四小时。巴士的终点站在三厩。从三厩出发,沿着浪花翻涌的细长小径往北步行约三小时,便抵达一座叫龙飞的村落。如村名所示,这里已是陆地尽头。这里的岬角,便是本州的最北端。不过,此地最近成了国防要塞,绝不能公开相关里程数据与其他具体细节。总之,外滨这一带保存着津轻地区最古老的历史。而蟹田町便是外滨最大的村镇。从青森市搭乘巴士,越过后潟与蓬田,约一个半小时或两小时后,才可到达这里,亦即所谓的外滨中央地区。
蟹田户数接近一千,人口超过五千。就整个外滨地区而言,近来新建成的蟹田警察署,是最为耀眼堂皇的建筑。蟹田、蓬田、平馆、一本木、今别、三厩,也即外滨所有村镇都在警察署管辖区内。按弘前人竹内运平[50]在其著作《青森县通史》里所述,蟹田的海滨地区曾为铁砂产地,如今虽已绝矿,但在庆长年间修筑弘前城时,使用的建材便是以蟹田海滨地区的铁砂为原材料精炼制成。另外,宽文九年[51]时,为镇压虾夷[52]暴动,曾在蟹田海滨新造了五艘大船。再有,第四代藩主信政在位的元禄[53]年间,该地被指定为津轻九浦之一,并设立町奉行,负责管理木材输出事宜。这些历史皆为我事后调查所知,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蟹田是著名的螃蟹产地,我初中时代唯一的友人N君就住在那里。此番游历津轻,我打算顺路去N君的住处探望,所以事先已去信告诉他。信里大致是这么写的:“请毋特意为此费心,装作毫不知情即可。千万别来迎接。但求不忘准备苹果酒与螃蟹。”虽说我告诫自己,这一趟吃食要尽量淡泊,可只有螃蟹例外。我喜吃螃蟹。没有任何缘由地喜欢。而且我爱好的净是蟹、虾、虾蛄这类没什么营养的食物。另外我还喜欢酒。一个原本对饮食淡漠以待的爱情与真理的使徒,一旦提到酒,便暴露出生性贪婪的一面。
在蟹田N君家,等待我的是一张红色猫脚大膳桌,上面堆积着小山似的螃蟹。
“一定要喝苹果酒吗?日本酒或啤酒都不可以?”N君难以启齿地问道。
怎么会不可以呢?那两样肯定比苹果酒好太多了。然而,身为“大人”的我相当清楚日本酒或啤酒的贵重价格,出于客气,才在信里提到苹果酒。听闻最近在津轻地区,苹果酒的产量尤其丰富,好似甲州[54]的葡萄酒一般。
“那么,请随便来一点吧。”我露出神情复杂的微笑。
N君顿时松了口气:“哎呀,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啊,怎么都不喜欢苹果酒。事实上,我老婆读完你的信,说想必太宰是因为在东京喝腻了日本酒和啤酒,想念家乡苹果酒的滋味,才会写来这样一封信。咱们就用苹果酒招待他吧。我说这点绝不可能,他才不会讨厌啤酒或日本酒。那家伙,肯定是在跟我说客套话。”
“不过,夫人所言也有道理。”
“瞧你说的。算了,闲话少说。你想先喝日本酒,还是啤酒?”
“啤酒的话,稍后再喝也无妨。”我不客气地厚着脸皮道。
“我也觉得那样更好。喂,老婆,上日本酒吧。没烫热也不要紧,赶紧拿过来。”
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青云俱不达,白发递相惊。
二十年前别,三千里外行。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白居易[55]
我上初中时,不大去别人家里玩,却不知为何总喜欢跑到N君家做客。那时候,N君寄宿在寺町一家大酒铺的二楼。每天清晨,我俩相约一块儿上学。放学时会抄近路,优哉游哉地沿着海岸小道散步。即便遇上雨天,也不会惊慌失措地狂跑,反倒淋得浑身湿答答的也不以为意,只是慢悠悠地走着。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我俩都是不拘小节、心无城府的小孩。或许这便是我与他格外交好的关键。我们在寺院门前的广场上跑步、打网球,星期天会带着便当去附近的山上郊游。在我的初期小说《回忆》中,时常登场的那位友人的原型就是这位N君。N君初中毕业后,去了东京,就职于某家杂志社。我比他晚两三年去东京念大学,自那时起,我们恢复了往来。N君当时借住在池袋附近,而我借住在高田马场。不过,我们几乎每日见面,在东京把臂同游。只不过那段时间的同游,不再是以网球或跑步的形式。N君后来辞掉杂志社的工作,去保险公司上班。到底因为个性不拘小节,和我一样,总是被人耍得团团转。然而,我每次遭人欺骗,性格就会变得阴暗卑屈一点,可N君和我相反,无论怎么遭人所骗,都越发豁达宽容,渐渐长成个性明朗的男子。N君的坦率令我钦佩,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这个优点无疑继承自他家先祖的遗德,就连我这毫不懂得说话技巧的儿时玩伴,都对他的率直敬佩不已。
初中时,N君时常到我金木的老家玩耍。到了东京后,也隔三岔五跑去我的小哥哥家玩。我这位小哥哥二十七岁过世那年,N君专程向公司请假,帮忙料理后事,我的至亲都非常感谢他。不久后,N君不得不回来继承乡下老家的精米铺。揽过家业后,凭借那不可思议的品德,他赢得了镇上青年们的信赖,两三年前当选为蟹田町会议员,兼任青年团的分团长、某协会的干事等各种社会要职。如今,他已是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人才之一。
当天夜里,N君家还来了两三位在当地颇有声望的人物,大家一起喝酒。看来N君的确很受大家拥戴,果然是此地的红人。松尾芭蕉[56]的传世游历戒律中,有一首是这么写的:“不可贪杯大肆饮酒,即便应约前往,不可推却,也应止于微醺,禁止大醉乱行。”大家熟知的那部《论语》也曾有言:“惟酒无量,不及乱。”[57]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酒喝多少都没关系,然而须得避免酒后失礼之行止。因此,我反倒以此为据,刻意不去遵守芭蕉翁的戒律。只要不烂醉如泥有失礼仪就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觉得自己酒量很好,比芭蕉翁强上数倍不止。何况我也不是那种在别人家做客还喝得撒酒疯的蠢蛋。正所谓“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因此,对于N君家的酒,我喝得无所顾忌。另外,芭蕉翁的游历戒律中还有一条:“除却俳谐,禁止杂谈。若论及杂谈,不及小睡养神。”这条戒律我也不曾遵循。在我这种凡夫俗子眼中,芭蕉翁的游历十分可疑,说不定大多是为宣传自己一派的主张而到地方上“出差”。说来也对,他的做法不就是在旅行途中每到一处便举办俳宴吗?简直形同为了设立芭蕉一派的地方支部而四处奔走。诚然,若是一位门徒众多的俳谐讲师,大可随心所欲地订立规矩,比方说除去俳句,其他杂谈一律禁止,倘使聊天,不如老老实实打瞌睡等。而我的旅行,一来并非为了设立太宰一派的地方支部,二来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夸夸其谈文学理论才设宴款待,再说,当天夜里来他家玩的还有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对方不过看在我是N君往年旧友的情分上,才对我亲切以待,推杯换盏,这是不折不扣的实情。想来假使我在席间一本正经地把文学精神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听到他们闲聊,便把背靠在壁龛柱子上打瞌睡,也太自由散漫了。
那天夜里,关于文学,我一个字都没提。聊天绝不使用东京腔,反而尽量自然地使用纯正的津轻方言。我们聊的都是日常琐事,是世俗杂谈。我想,席间有人看到我的模样,免不了会想:他用不着如此刻意吧?事实上,那晚我的身份是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户籍簿上的名字,而“叔父糟”是本地人对家中排行第三第四的男儿的昵称)。其实,我心里不是没有这样的打算:借由这趟旅行,我要重拾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心愿扎根于我作为都会人感到不安时,想要抓住曾作为津轻人的自己的想法。换句话说,我是为了探究津轻人的本质,才踏上这趟旅途。我是想要寻找被视为自己的生存之道范本的“纯粹津轻人”,才重新来到津轻。然后,我轻而易举地发现,那样的人在这里随处可见。当然我并不是在说谁拥有怎样一种生存之道。如我一般乞丐模样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自以为是的批评。那是无比失礼的行为。我并不会从每个人的言行或款待我的方式去窥探我所希望的答案。那与侦探别无二致的警惕目光,我原本就没打算带到旅途中来。大部分时间,我都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感觉,耳朵里往往会悄然钻进谁的低声私语,那是些可称之为“宿命”的话题。我相信它们都是真的。我的发现正如它们一般,没有理由,也没有形体,什么都没有,是极其主观的事物。某个人怎么做,或者某个人说什么,我几乎毫不在意。那是理所当然的。我这种人根本没有在意的资格。总之,“现实”在我眼中是不存在的。“现实存在于‘相信’所在之处,绝不可能强迫人相信它自身。”这个奇妙的句子,曾被我两度记录在自己的旅行手帖中。
我本想谨言慎行,终是一不小心就吐露蹩脚的感慨。我的理论不仅表达得语无伦次,而且很多情况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要表达什么,甚至谎话连篇。为此,我很讨厌解释自己的心情。总感觉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饰,让自己羞愧得面红耳赤。明知过后自己一定会后悔,偏偏兴奋之余忍不住重蹈覆辙,所谓“鞭挞不灵活的舌头”大约便是这么个意思。我甚至还会噘着嘴滔滔不绝,把话讲得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导致对方连轻蔑我都来不及,根本就只顾着心生怜悯,而这似乎也是我宿命里的悲哀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