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津轻(2)
写到这里,我真想戏谑一句,我的青春终于快要注入大海。浅虫这片海域水质清冽,旅馆却不见得多舒适。当然,东北渔村的情趣正是孤寒寂寥,对此不应报以苛责,所以大约唯有我一人感受到这处温泉乡的奇妙傲慢。它如同坐井观天的青蛙,让人哑口无言。又因为是自己故乡的温泉,所以我敢无所顾忌地说它坏话。不知为什么,那里就是令人感到乡下独有的圆滑世故和奇异不安。我最近并未留宿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不要贵得离谱。当然这话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我很久未曾住宿,只是搭乘火车,透过窗玻璃远远望了望温泉乡的人家,上述看法仅仅出自我这个贫穷艺术家的微弱直觉,并无事实依据,我也不想把这份直觉强加给读者。或许,读者还是别相信我的直觉为好。如今的浅虫想必已重振旗鼓,变成一座朴素谦逊的疗养小镇。有时,我脑海里禁不住掠过一道疑惑的声音:那些来自青森市的血气方刚的风流旅客,在某段时期做了奇怪的吹捧,使这座孤寒的温泉乡声名在外,甚至自己当起旅馆老板娘,妄想热海、汤河原的温泉旅馆也不过如此,身在茅草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影。这些疑惑无非牢骚之言,事实上像我这种性情扭曲、置身旅途的贫穷文人,最近时常搭乘火车经过布满回忆的温泉乡,反倒不愿下车了。
大约在津轻,最有名的要数浅虫温泉,其次是大鳄温泉。大鳄位于津轻南端,贴近青森与秋田的两县交界处。相比温泉,那里的滑雪场在日本更加闻名遐迩。大鳄是一处山麓温泉,依旧隐约残留着津轻藩的历史韵味。我的亲人们从前时常到当地泡泉疗养。少年时代我也屡次前来游玩,印象不如在浅虫时鲜明。可是,浅虫的烙印虽然深刻,却不见得愉快,相比之下大鳄的回忆朦胧婉约并令人怀念。难道这是因为浅虫面海而大鳄依山?我已差不多二十年未曾造访大鳄温泉,如今再见,不知它会否像浅虫那样,带给我都会残杯冷炙般的宿醉感。于我而言,那是无法舍弃的感受。这里与东京的交通往来不如浅虫便利,不过恰好也是我所期盼的。另外,离温泉乡不远有个叫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因此这一带历史古迹特别多,想必根深蒂固地保留着往昔津轻人的生活习俗,不会轻易遭受都会时尚风气的侵袭。再有,从这里往北行,位于三里开外的弘前城寄托着我最后的希望。至今城中的天守阁[12]依旧保存完好,年年岁岁,阳春时节,在烂漫的樱花树影间向世人展示自己美好的身姿。我执拗地相信,只要这座弘前城还在,大鳄温泉就不可能沾染都会的残酒而酩酊烂醉。
弘前城。这里曾是津轻藩历史的中心之地。津轻藩祖大浦为信[13]曾在关原合战中加入德川军。庆长八年[14],天皇下诏封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大浦为信同时成为德川幕府中赐领俸禄四万七千石的一方大名。很快,他在弘前高冈规划修筑城池,直至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15]时期终于竣工,也便有了这座弘前城。自那时起,历代藩主皆以弘前城为势力据点,到第四代藩主信政[16]时期,将同族的信英[17]迁至黑石分家,藩地分为弘前、黑石二藩,共同治理津轻。信政被后世奉为“元禄七名君”中的巨擘,他所施行的善政大大改变了津轻,令其焕然一新。可是到第七代藩主信宁[18]的时代,适逢宝历[19]及天明[20]年间的大饥荒,导致津轻一带沦为凄惨的人间地狱,藩府的财政税收陷入前所未有的穷乏窘境,前景黯淡。第八代藩主信明[21]、第九代藩主宁亲[22]力挽狂澜,拼死挽救藩府势力,到第十一代藩主顺承[23]的时代,终于摆脱危机。紧接着来到第十二代藩主承昭[24]的时代,顺利施行藩籍奉还[25],由此诞生现在的青森县。这段来龙去脉既是弘前城的历史,也是津轻历史的轮廓。关于津轻的历史,我准备在后文详细说明,现在我想描述些许自己对弘前的回忆,连缀而为《津轻》这部作品的序编:
我曾在弘前城的城下町生活过三年。虽说是在弘前高等学校的文科度过的三年,但那段时期,我绝大部分精力都被义太夫[26]占据。这着实是门新奇的技艺。放学回家途中,我总会顺路绕去精通义太夫的女师傅家。记得最初我学习的是《朝颜日记》,至于具体内容,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当时还记诵过一整套《野崎村》《壶坂》《纸治》等人形净琉璃[27]的曲目。为什么我会学习这种与身份毫不相符的奇怪技艺呢?我不打算将全部责任推给这座弘前市,不过我想,弘前市多少还得承担部分责任。因为这是甚为流行义太夫的城市,这门技艺在这里拥有不可思议的人气。市内剧场经常举办义太夫同好发表会。我也到现场欣赏过一次,城里的老爷先生们规规矩矩地穿上整套和服正装,严肃认真地吟唱义太夫。尽管技艺谈不上高妙,却无丝毫矫揉造作的姿态,人人俱是模样真诚地念诵,一丝不苟地吟唱。自古以来,青森市便有不少风流雅士。有人练习端呗[28],是为博得艺伎的称赞“小哥唱得真不错呢”,有人精打细算,将风雅一面用作政治或商业场上的武器。在弘前市,处处可见一些可怜的老爷先生们挥汗如雨地学习没什么益处的技艺。换句话说,弘前这座小城依然存在一些真正的傻瓜。古书《永庆军记》中如此记载:“奥羽两州人心愚昧,不知顺服于威强者,只知其为先祖宿敌,抑或卑贱之人,仅依一时武运,夸耀威势,拒不屈从。”弘前人就是这样,总有一股真正的愚者气魄,即使节节败退,也不懂向强者鞠躬行礼,不惜固守孤高自矜,沦为世人笑柄。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耳濡目染下,萌生强烈的怀古之情,变成痴迷于义太夫的举止浪漫的男人。下面的文章,摘自从前写的小说里的一节,毫无疑问我在虚构的内容中保留了逗趣要素,然而不得不苦笑着承认,就整体氛围来说,它与我当年的实际生活差别不大:
在咖啡馆喝葡萄酒的时光并不坏,其后不久,更漫不经心地随艺伎一道出入割烹店[29]吃饭。对此,少年并未感觉有何不妥。他相信这种风雅又带着黑道气息的行为举止是最高尚的趣味。在城下町古旧宁静的割烹店里吃过两三次饭,少年热衷打扮的本能再次苏醒,这一回,它变得格外夸张。看完歌舞伎剧目《神明惠和合取组》后,他很想穿上江户时代建筑工人的服饰,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割烹店那铺着榻榻米的客室里,面对后庭的景致,高声说,哟,这位姐姐真美呀。他欢欣雀跃地着手准备衣服。很快入手一件绀色围裙。他把一只款式复古的钱包塞进围裙前面的口袋,两手揣在怀里走路,像个十足的流氓。他也买了角带,就是那种系紧时会发出声响的博多产腰带。他还跑去吴服屋定做了一件唐栈[30]的单衣,结果那件衣服的风格非常奇怪,说不清像建筑工的,还是赌徒的,抑或是商铺奉公[31]的。总之,只要它像戏剧中的角色才会穿的衣服,少年就心满意足了。初夏时节,少年赤足踩着麻里草鞋,这也罢了,他竟再次突发奇想,想要一条细筒贴腿裤,而且是戏剧里建筑工穿的绀色棉质贴身长裤。记得那时演员啐了一句:“你这个小丑!”说完撩起衣摆,干脆利落地挽到臀后。演员身上的绀色贴腿裤给少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眼下自己只有一条短裤,这可不行。为了买到那种贴腿裤,少年从城下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可是一无所获。吴服屋、布袜店,每家店铺他都走进去打听,并且努力说明:“那个……你看,就是泥瓦匠穿的那种绀色贴身长裤,店里没在卖吗?”店员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不太清楚呢,那种裤子现在……”天气炎热,少年汗流浃背地四处搜寻,终于某家店铺的主人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家虽然没有卖,不过拐进巷子可以瞧见一家卖消防用品的专门店,你上那儿问问吧,说不定他家有。”江户时代的建筑工人兼做灭火工作,用现在的话说便是消防人员。原来如此,难怪啊。少年精神振奋,依言往巷子那头的店铺飞奔而去。店里陈列着大小不一的消防水泵,也有消防队旗。不知为何,少年忽然有些心虚,依旧鼓足勇气说:“请问有贴腿裤卖吗?”店员立即回答有,拿过来的正是绀色贴腿棉裤,不过裤腿外侧显眼地绣着两道红色粗边条纹,那是消防的标志。少年到底没有勇气穿上这样的裤子外出,只好落寞地放下贴腿裤,无奈地离开。
即便在盛产傻瓜的地方,如此愚蠢的家伙大约也属罕见。写到这里,连作者自己都变得有些郁闷。不知刚才我是否提过,那条少年与艺伎一道吃饭的割烹店所在的花街,叫作榎小路。可毕竟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关于它的记忆逐渐淡薄,我只记得那条榎小路大约位于宫坂下方。另外,少年大汗淋漓挨家挨户求购绀色贴腿裤的地方叫作土手町,是城下町最繁华的商店街。与之相比,青森那条名为滨町的花街显得毫无个性。而堪比弘前土手町的青森的商店街,被称为大町。我觉得它也无甚特色。这里顺便将弘前的街道名与青森的街道名罗列出来,或许两座小城的性格差异就显而易见了。弘前市的街道名为: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砲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对照来看,青森市的街道名如下:滨町、新滨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打、荣町。
不过,我绝不由此认为弘前是上等城市,青森是下等城市。诸如鹰匠町、绀屋町一类街名古朴之地,不只弘前有,日本别的城下町一定也有。当然,弘前市的岩木山的确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风光秀丽。不过,津轻出身的小说名家葛西善藏[32]氏也曾教导同乡晚辈:“你们不可妄自尊大。岩木山之所以景色壮丽,是因为周围没有高山。你们去他县走走便知,如岩木山一般的高山随处可见。只因四周没有与它匹敌的高山,你们才感觉岩木山的风景难能可贵。万不可因此沾沾自喜。”
放眼日本全国,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简直数不胜数。为什么生活在弘前这座城下町的人,会执拗地为自己的封建性感到自豪呢?无须赘言,与九州、西国、大和等地相比,津轻一带几乎全是新开发的地区,哪会拥有值得向全国夸耀的历史?近到明治维新时代,这个津轻藩出过哪些勤皇志士吗?藩府的态度又是如何?露骨地讲,无非是跟在其他藩身后亦步亦趋、自图进退罢了。它真的具备值得夸赞的传统吗?然而,不管对待何事何物,弘前人总是顽固地耸耸肩。无论面对怎样强悍的势力,他们都相信对方是一介卑贱之人,凭借一时武运,夸耀威势,因此拒不屈从。我听说,出生于此地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33],归乡省亲时必定身着和服与哔叽布料日式袴。他非常明白,倘若身穿军服回乡,家乡父老必定吹眉瞪眼地说,他算什么东西,不过仰仗一时的运道而已。因此,每逢回到故乡,他通常明智地换回和服与哔叽布料日式袴。这则传闻不一定全部属实,却未必毫无依据。弘前城下町的居民就是具备莫名其妙的凛冽“反骨”。事实上,我也有那样一副难以应付的硬骨头。或许不能将所有责任归咎于此,总之托它的福,至今我依旧没能挣脱简陋大杂院的生活。数年以前,我曾接到某家杂志社的约稿,主题为“故乡赠言”,而我给出的答复是:
“我热爱这个地方,也憎恨这个地方。”
我已说了不少弘前的坏话,这不是出于对弘前的憎恨,而是出于作者自身的反省。我是津轻人。我的先祖世代皆为津轻百姓。即是说,我身上流着纯粹的津轻之血,因此我可以这般无所顾忌,对津轻恶言相向。倘若他县的人听信我的这些胡说八道,并对津轻态度轻蔑,我果然还是会感到不快。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深爱着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