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灯里的八仙
灯是人丁兴旺的祈愿,火是纳吉祈福的语言。
灯为灯的心愿虔诚地迎候着神祇的亲近,火用火的语言威严地怒斥着邪祟的觊觎。
在我看来,灯与火,是一切民俗活动的灵魂,无疑,也是傩事活动的灵魂。石邮搜傩之夜的火把,赓溪照迎竹马的蜡烛,三坑逶迤游走的神灯,上甘插在路边恭候众神的线香……闭目回想,我眼前尽是火的意象。
灯有灯的身体、相貌和表情,火有火的性格、情感和心思。在南丰,最为别致、最为古朴的神灯,大概要算石浒村的柳灯了。
柳灯,顾名思义,与柳有关。它以柳枝为灯柄,每根柳枝上悬着四支火媒子,其状也如风摆枝条,绿柳依依。儿童提灯踏夜,穿梭往来,颇有古风。
古朴,并不意味着简单,古朴的风格往往是通过古老而复杂的工艺来实现的。比如,柳灯的制作就得费一番工夫。在每年正月十二那天,头人就要买好爆竹、蜡烛、牛胶、白蜡、火纸等物,组织村民制柳灯。柳灯的火媒子内用竹子,外缠火纸,中间穿铁丝,再灌上牛胶、白蜡,扎在柳树枝桠上。在制柳灯的同时,人们还要糊六边形的高脚灯笼,写上“揭”字或“三史民家”字样。不知所谓“三史”是否指的是石浒开基祖的三兄弟。
石浒村民为揭姓,由广东揭阳迁入。据说,他们本来姓史,其祖上出了一位将军,征讨匪患有功,世人美称史将军。可是,族人听来觉得别扭得很,一念之下,竟认为姓史不如姓揭(捷),干脆就把姓改了。也是一时居功气盛吧。此事在过去的宗谱有记载,然而,因宗谱被毁,如今只是人云亦云罢了。
我们来到石浒村时,正赶上连续三日举行的“起灯”。石浒村分为里堡、外堡两部分,里堡是祖上定居地,外堡则是后人迁居地,跳八仙的整个仪式过程都融合了里、外堡的地理概念。在十三日起灯之前,里、外堡的八仙弟子已经有分有合地举行了参神仪式。晚饭后,由里堡放铳通知外堡起灯,于是,里、外堡分别在福主殿、骑路亭起灯,而后,相向迎灯。每日的路线相同,但会灯的地点不一。我们来石浒的这天是十四日。
福主殿里供着三尊神像,正中的那尊红脸长须,颇像关帝,该村外堡便有一座关帝庙。关帝原为三国时期蜀国名将关羽,宋以后,他忠义勇武的精神被朝廷渲染利用,历代皇帝多有加封,至明万历年间更是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佛道两家也竞相罗致关羽为本门神祇,明清时关羽被列入国家祀典,以“三国”为题材的话本、戏曲、小说把关羽写成“义薄云天”的神人,使得红脸关公成为家喻户晓的万世人杰,成为中国老百姓最喜爱的神明之一。尽管南丰曾有多座被列入官祭的关帝庙,高高在上的关老爷享受着四方百姓祀奉的香火,但是,周边的村庄仿佛还嫌不成敬意,仍然把关公当作自己的福主,或在村中建庙专祀,或与别的神明合祀。我在赓溪等村庄都看到了关帝庙,我想,关羽可能是在乡村兼职最多的一位福主了。而民间格外崇拜关帝,反映了在社会生活变化的背景下,随着经商活动的日趋频繁,人们对“义”的崇尚和追求。
我进入福主殿时,才见几个男孩子在这里点灯,不一会儿,殿内就挤满了人,以男孩为多,也有几个汉子,他们帮着孩子点燃各自的柳灯后,一同加入了集结在福主殿前的迎灯队伍。
柳灯的队伍出发了。高脚灯笼在前面引路,紧跟其后的是锣鼓家什,接着是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蓝采和、韩湘子、刘伶等八位仙人,提着柳灯的孩子夹杂在其间。石浒八仙中缺了那倒骑毛驴的张果老,而换上了刘海。
一盏柳灯上盛开着四朵火焰,花团锦簇的队伍仿佛一条浴火而生的巨龙。柳灯是它金光闪闪的鳞甲,是它自由舒展的身体,挟着风,蜿蜒前行,穿破了沉沉夜色。
在村庄的另一头,也有这样的花朵,这样的灯火长龙。我渐渐看到了那时隐时现的光亮。
很快,相向巡游的队伍在村中交会,但并不停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依然大步疾行。唯有柳灯在彼此招呼,火与火击掌,光与光相拥。
我随着柳灯到了村中,只见村子正中位置的路边摆着一张供桌,桌上供奉着八仙的面具、道具及供果。在这里侍奉着八仙神像的是一位婆婆,她说,过去八仙班是要在这里着服装戴面具的,因为她家信了耶稣,就改为别处了。至于为什么改换门庭,她的回答是:耶稣信上帝,上帝比傩大。
我不由地想起,下午在中和村佛寺看到这样一副楹联:“为人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心存恶意日夜焚香无益。”然而,看来这位老人家还是真心顾念傩神菩萨的,只是再想交结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神而已。依然在路边供奉八仙的行为,就表明了她感恩于傩神、唯恐有所不敬的复杂心迹,和上甘村那些皈依了上帝便对傩神敬而远之的人家比起来,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因为这一耽搁,再也追不上迎灯的队伍。横穿村庄而去的队伍,消失在外堡方向,消失在刚刚升起的圆月下面。我只好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等路上的八仙弟子快快回来,等头上的月亮慢慢过来。
圆圆的月亮,照着一张圆圆的供桌。月光下的面具,表情也柔和了许多,仿佛目光迷离,暧昧地笑着。原来,木雕的面具是有血肉有神经的,那看似恒久的表情,也会有丰富的变化。与其说那是光线导致的,不如说它们经常受环境气氛感染而变得栩栩如生。
这天下午,我在中和村看了跳十仙表演。中和的十仙,除众所周知的八仙外,还有风僧和刘伶。传说刘伶与风僧是一个人,因此,这两枚面具是一个模样。据说,此二人在海上劳作,十分艰难,八仙见后,利用各自的长处帮助他们,后来,他俩也成了仙。于是,便有了“八仙飘海十仙到”的说法。
中和村的表演是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进行的,八仙们依次登场独舞,退场时二人对舞;八仙都出场以后,相互穿阵,分站两边;这时,刘伶上场耍钱,钓蟾不成,风僧上场与其一同捉蟾,靠着众仙指点帮忙,刘伶和风僧终于将蟾捉住。在这个不无谐趣的捉蟾表演中,那只用红布制作的蟾,无疑是一种吉祥的象征,或指向生殖崇拜,或隐喻金钱累累,或有别的深意。学者对此各持己见,言之凿凿,我不敢置喙。不过,我以为,既然为百姓所喜闻乐见,它勾连着的,一定是人们最朴实的心愿。
中和村春节期间的跳十仙仪式于正月初二开始,先由弟子们到附近福主殿、汉帝庙、清源庙等处参神,初三出坊跳十仙,从十一至十五日则在本堡跳。其中,十一、十二日为上灯日,凡年前结婚生子的人家,要在祠堂里挂上裙灯以告慰祖先,到了晚上弟子们则登门跳十仙表示庆贺。经过十四日下午为全村表演的跳全堂,元宵节之夜就是逐户的跳年灯了。这天,已婚妇女可到新媳妇家吃甑盖茶,新媳妇要将饭甑盖顶在头上,任由年长的妇女用刷把敲打甑盖。我之所以记下这些与跳十仙一同进行的民俗活动,是因为这些活动普遍流行于客家人聚集的石城、宁都一带乡间,由此可见,各地民间文化相容并蓄、融会贯通的奇丽景象。
这也许是随着历史上的人口迁徙带来的文化记忆。或者,民俗文化也如遍布江南丘陵的马尾松,它们的飞子会在阳光下随风轻扬,而后,落地生根?
听说中和刘氏于南宋庆元年间由福建迁入后,即有跳迎活动。而在石浒则传说,某朝揭家有人在杭州做官时,有两户人家为八仙圣像被盗事打官司,衙门断不清案,就说:你们两家都别争,干脆留着给老爷我自己玩吧。老爷遂将圣像带回了石浒老家。他既不会跳,也不知用什么曲子配,便派人去苏杭学。所以,石浒有民谣概括此地跳八仙的特点,云:“杭州的八仙,苏州的丝线。”丝线指弦乐,石浒跳八仙时除鼓、钹、笛子、唢呐外,还有两把胡琴伴奏。可是,当晚表演并没有用胡琴,伴奏时最卖劲的就是笛子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前,皎洁的圆月不知何时悄悄地坐在我们身后。八仙弟子也是悄悄回来的,像月光一样轻盈无声。
从十三日晚上迎灯后开始,到十五日晚上,为里外堡八仙弟子跳迎时间。十三日他们各自回到本堡,在各家的厅堂里跳迎;到了十四日,要互相跳迎,即里外堡八仙分别在别堡跳;十五日晚上则为未跳完的人家补迎。按照这一程序来盘算,此夜我们看到的应该是外堡的八仙了。
不过,事实上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两个八仙班的竞技,这大概是村里的刻意安排吧。有一班,也不知属里堡还是外堡,弟子们都很年轻,有两三个不过是半大的男孩。他们在厅堂里跳八仙。接着,另一班在门前坪地继续表演。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曹国舅依次上场两两对舞后,蓝采和与韩湘子同时上场对舞,再是八仙分队穿阵,最后刘海捉蟾。八仙的舞蹈看似简单,却也传达出不同的韵味,或有仙风道骨,或充满凡趣。
看着八仙的舞蹈,我却牵挂着那些柳灯。此时,柳灯不见踪影。原来,在迎灯之后,孩子们已将柳灯带回家,图的是“沾老爷的光”;而到了举行“圆迎”仪式的十六日晚上,柳灯的队伍会再次出来,依然按照迎灯的程序和路线,穿行于人们美好的祈愿中。只是,那个夜晚,八仙班弟子还要举行庄严肃穆的辞神仪式。辞神时,提柳灯的队伍在福主殿外烧纸作揖,头人则前往村庄的水口处,点燃一挂长爆竹,抛向空中。这就是送神了,神灵在空中的远方,在望中的前方。正在福主殿内跳八仙的弟子一听到爆竹声,立即停下舞蹈,停下伴奏,一切声音都静止了,人们静静地等着去送神的头人回来,再返回本堡,一路上屏声敛息。
在那肃穆的夜色里,柳灯还在燃烧吗?我不知道,我没有守候石浒村的正月十六。每年正月,是南丰乡间的假面舞季,我得走马观花,去领略别处的精彩。
我想,即便辞神之后,柳灯也不会熄灭的,人们不是期待着“沾老爷的光”吗?
柳灯是人们的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