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坑和合判
三坑村因坐落在三座大山的山坑里而得名。路并不好走,幸亏罗家堡的水酒把我灌醉了,颠簸着醉眼,不觉间就到了目的地。
一下车,便被几声响铳惊醒。循声望去,只见村外有村,不远处山包上的房屋前有神旗飘摇。想来当是在各家跳和合判,于是,我等一行匆匆沿小路赶去。
三坑村以王、聂二姓为主姓,杂姓很少,杂姓及少数王、聂人家散居在周边各处。王姓跳和合仙官,聂姓跳判神小鬼,均是两人表演,两班合称为“跳和合判”。正月里,三坑村的傩事活动是和演神戏、出神灯等活动一起,在主姓的操持下进行的。一年前,我在上甘村看傩,就从一群摄影家那里听说了三坑村的正月十六,他们所描述的游灯的队伍一直蜿蜒在我的期待中。
据我所知,每年正月初四,各首士整理衣冠齐聚观音殿,将阁楼上的圣箱放下,取出和合仙官、判神、小鬼的圣像,陈列于案桌上供奉。这一程序称为“下殿”,而十三日至十五日为“起戏”。每日起戏前,先要放神灯,头两天下午由王、聂二姓各派一二名值年首士分别到观音殿、福主殿、张王殿、社公殿等四大殿上香点烛,十五日下午则要在全堡四十多处殿宇上香点烛,请神看戏。当各处神圣纷至沓来后,就可以演戏了。演戏前,由王家首士放起戏炮三响通知村民。演出地点原先在王家宗祠里,现在村中的礼堂中。演神戏必须请大戏班,三角班是不准上台的。
十四至十六日这三天的上午,为各家跳和合判的时间。王家和合班与聂家判神班相约,先在头首家集中。逐户跳和合判时,进屋后王家先跳和合仙官,接着由聂家跳判官小鬼,各跳半套。在十五日下午,还要举行接驾、参朝等仪式。大概是后来为防盗把圣箱改放在王聂两姓值年首士家的缘故,这天下午要由值年首士引领装扮八仙的戏班弟子、全村扛神旗的男孩及鼓乐吹打队伍,先到聂家接判官小鬼,再前往王家接和合仙官。接判神和合的队伍会合后,又要依次到四大殿参朝众神。
我走进最为精彩的正月十六。在这天下午依然能看到在人家里跳和合判,不知是此地人口增加之故否。一群举着神旗的男孩子看到对着他们的相机,兴奋得很,都拥进了镜头里。这里的神旗格外引人注目,那些旗帜并非用各种色绸做成的,而多用图案各异的花布,大花的花布大概更适宜做被面,碎花布和格子布应该是给女孩子做衣裳的了。一些俗艳的花朵大胆地绽放在神圣的旗帜上,一些驳杂的色块忘情地飘扬在庄严的队伍中。当旗帜变得如此花色丰富时,我忽然品味到浸润在民间信仰中的谐趣,它是平易的又是幽默的,它是庄重的又是俏皮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浓烈的民俗意味。
和合在厅堂里舞蹈。没想到,跳和合的竟是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大的面具,小小的身体,强烈的反差形成一种夸张的造型效果,让人忍俊不禁。三坑村的和合面具造型本来就是喜眉笑眼、面有酒窝的童稚形象,和仙代表男性,留平发,合仙代表女性,梳双髻,眉心点红。和仙身穿红衣裤,腹装“宰相肚”,右手握毛笔,左手持木简,象征读书为官,一品当朝;合仙着红衣裤外套黑背心,腰系白围裙,左手拿算盘,右手捏花巾,寓意家财万贯,勤俭持家。表演时,和仙多站立,合仙多蹲跪,象征夫妻和谐,富贵幸福。那个“宰相肚”里不知塞的是什么,鼓鼓囊囊的,显得不够自然熨帖,让我乍见时疑为女性。得知那不过是能撑船的肚子,我们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令和合们满脸羞红,动作也有些犹疑了。听说,每年扮演和合的弟子,是在全村王姓男孩子中轮流担当的,这两个孩子不过学了六个晚上。当晚,在礼堂里跳和合判时,另有一和合班登台表演,那对弟子年龄稍大些,约十二三岁,他们只学了两夜。看来,傩舞在三坑,倒是不愁后继无人,此地王、聂二姓对和合班、判神班的一系列管理制度,保证了傩舞艺术的民间传承。试想,假若让三坑所有的男孩子一起舞之蹈之,那该是怎样壮观的场景!
如果说和合仙官是以静营造着和谐、吉祥的氛围,通过稚拙的操作表现了祈福的心愿的话,那么,我觉得,随后登场的判官小鬼则是以动刻画着凌厉、紧张的冲突,通过生动的细节传达了驱邪的意义。由成年男子扮演的判神和小鬼,以一只木凳为道具,似在嬉戏,又似斗法。从这两套节目的内容也可以看出来,逐户跳和合判有着鲜明的娱人色彩,而其辟邪纳吉的内蕴更多地体现为形式上的意义。
紧接着,人们拥向一座殿宇。在殿中跳罢和合判,守候在门外的八仙便进入了殿中拜神。随后,在一位值年首士的引领下,队伍走下山坡。这时,举着神旗的队伍迅速壮大,怕有百十号人吧,都是大大小小的男孩。绚丽多彩的旗帜,是每个家庭各自的图腾。旗阵后面,是凉伞和锣鼓乐队,八仙戏班殿后。
这支队伍横穿三坑村,来到村子另一头的观音殿,在发炮三响后,又在殿中简单演跳和合判。想来这一仪式也是为请神看戏,因为当晚将在起神灯后,在礼堂里上演通宵达旦的“天光戏”。
天色将暗时,忽然下起了小雨。村人早早地聚集在礼堂里,等着看跳和合判。此时,将有两个班子先后出场,因此表演分为前后两场,节目却都是跳和合与跳判神。
首先登上戏台的,正是下午跳和合的那对小男孩。面对满场观众,他俩虽有些害羞,却并不怯台。依然是炮响三声后开台。他们戴好面具,在鼓钹的伴奏下表演起来。此时的跳和合判,当为全套,我感觉表演时间比下午要长。跳完和合,小演员很老到地摘下面具,把它们放在台前,接过大人递来的茶碗,敬过和合仙官后,自己才一饮而尽。台下,有个男孩举着手机为他们拍照,一群孩子扒着他的肩头观赏他的作品,引得许多相机又把镜头对准了他们。被请来看戏的各方神圣大约也会为之感染的。
三坑村的和合判表演完了,约摸等待了半个时辰,才迎来另一支表演队伍。我从资料上得知,此地每年的起神灯活动,由三坑村和邻近的茅坪村在正月十五和十六日轮流出灯,也许,这支队伍便是茅坪的和合与判神班吧。
接下去表演的跳和合判与先前大同小异。只是这对扮演和合的孩子因年龄稍大,看上去要老练一些;那判神也一改凶神恶煞的形象,换去红脸红须的面具,戴的是脸面煞白、笑得眯缝着眼的面具,不再持剑而执笏。
当时,只顾观看和拍照了,回来仔细回味照片,发现前面所跳的判神小鬼为茅坪的班子,为其伴奏的鼓上明白地标着村名。后面跳的那对和合也是来自茅坪,他们的衣衫领口上写着“茅坪和合仙官”字样;而前面的和合和后面的判神则是另外的村子,应该就是三坑村的了。此地跳和合判交错相融的组织形式让我胡涂了,查了些数据也未能理清头绪。不过,正因为如此,我反倒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村庄与周边村庄的亲密无间。
三坑村也有类似水北和合面具来历的传说。相传从前三坑有一棵大松树,几个人都围不拢,人称“老爷树”。人们在附近的田地里干活,常见两个小孩在树下蹦蹦跳跳,大家既不知他们是谁,也不知他们跳的是什么。后来的几年间又不见了那两个孩子的踪影。某一天,有人在树边刨草垫栏,听到地下传出锣鼓家什的响声,他就去挖,竟挖出四个金脸仂。拿回村中,便被人们当作神明来敬奉了。其中两个笑嘻嘻的脸仂,被人认出就是过去常在“老爷树”下蹦跳的孩子。于是,他们被称作了和合仙官,另两位就是判神老爷和小鬼了。
神秘的来历,让这戴着面具的舞蹈充满了神圣感。表演临近尾声时,蓦然回首,发现此时的礼堂竟成了女性和孩子的天下。男人仿佛是悄悄溜走的,这意味着该出灯了。
这时,雨下大了。人们从礼堂出来,冒雨跑向村口高坎上的福主殿。福主殿周围已是灯火一片,聚集在那里的是全村青壮男性,是众多的和合愿灯和判神愿灯。虽然,人们都藏在雨伞下,但他们都坚信雨很快就会停的。我便听到了这样虔诚笃信的告诉:只要一开始游灯,雨肯定会停!
一些已经点燃的神灯正在雨中等候,四方举灯而来的人们络绎不绝。今夜全村各家出灯一盏,此时福主殿里神灯穿梭。
此地的神灯为长方形,长短不一,木制框架,裱以红纸,内置蜡烛四炷。举灯而来的人们先要进入福主殿,引神台上的火种,点燃各自的神灯,而后出殿集中等候。
不知三坑村把哪位菩萨当作自己的福主,殿内供奉的福主菩萨被红色布帐遮住了脸面,问起来,村人也是懵懵懂懂的,只说是福主菩萨。上方两侧贴有对联称:一封朝奏九重天,百拜恭迎三世佛。它大概是一条可以追究的线索了。
傍晚时,我就看见福主殿后有几棵大树,直指冬天的枝条光秃秃的,但爬在主干上的寄生藤却是蓊蓊郁郁。当出灯的队伍聚集在树下时,红彤彤的灯火把树映得毛茸茸的。
竟也神奇,关于雨的预言果然应验了。三声响铳过后,人们依次从福主殿门前出发时,雨好像是听得人们的号令,立刻就打住了,队伍中的许多雨伞顿时消失了。所谓心诚则灵是也。
此地的出灯也是有规矩的,由三坑村和茅坪村在每年正月十五、十六两晚先后轮流出灯。游灯开始时,王姓和合愿头灯在前,聂姓判神愿灯行后,鼓乐队伍齐发。这条灯火长龙将穿村而过,朝夜色里的茅坪村游去。
长长的村巷两旁,人们纷纷燃放鞭炮,也有人家在门前插着蜡烛。在村口,热心的村人打开了家门,让我们登楼俯瞰灯火的长度、夜色的深度。我凭栏远眺,但见夜的旷野上神灯逶迤,果然如龙蛇游走,许多的祈愿照亮了山水田园,许多的眼睛迎送着共同的祈愿。
茅坪村在人们望中,在神灯前方。联想到那叫我犯惑的和合判组织形式,我忽然觉得,是驱邪纳吉的民俗活动,把鸡犬之声相闻的村庄串联起来,强化了这种建立在血缘和地缘基础上的关系,并且形成了绵延千百年而不变的秩序。看来,要驱逐人间的鬼疫,更要紧的是先祛除心中的鬼疫,求得人和,方能享受太平安康。
——是吗?
且慢。三坑礼堂里的“天光戏”就要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