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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骑竹马来

竹马,一个充满距离感的名词,也是一个洋溢幸福感的名词。它和童年有关,和爱情有关。它是稚儿的游戏,是成人的记忆。

李白诗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竿竹梢,象征着一匹白马;一枝青梅,象征着一片童真。青梅竹马,状两小无猜、亲昵嬉戏,其实,也隐喻一种古典的爱情。

我幼年时也曾骑竿为马,与一帮男孩子追逐厮打。我以为,这样的儿戏乃儿童本能的模仿,其间并没有什么传承关系。然而,人们借鉴这一游戏形式发展起来的各种竹马艺术,却在民间世代相袭,绵延千百年后依然顽强生长在乡土之中。

我曾在距离南丰县不远的宁都乡间,看过出现在祭祖仪式上的一种竹马。它用竹篾做骨架,蒙以各色彩布,马头较大,马头、马尾分两节挂于腰间,人与马融为一体作骑马状。此竹马称竹马灯或竹马戏,属民间灯彩歌舞,在江西,尤以瑞金竹马最为出名。南丰县也有。而南丰的竹马舞则为傩舞,角色有关公、花关索、鲍三娘、周仓等,角色均戴面具,前三个角色的坐骑安小马头,周仓的坐骑则安小狮头。竹马舞只在春节期间表演,有祈福辟祟之意。该县的赓溪村和西山村可以算得竹马舞之乡了。

正月十五的夜晚,是赓溪村跳竹马驱疫的时间。从年前打福神祠取出面具供奉、起迎始,二十多天来,经过了参神、本村跳竹马、收香钱、外坊跳竹马等跳迎程序,赓溪的跳竹马仪式在此夜的活动,叫作跳夜迎。

就像前往夜晚必经下午那么真实,我在前往赓溪村的途中注定要在西山村逗留。西山与赓溪是隔水相望的近邻,西山也跳竹马,西山的竹马也许和赓溪的竹马是血亲。

至于竹马何时传入,赓溪无解,西山不详。因此,两村曾为孰先孰后争论不休,以至不惜想靠打官司解决。听说,最后是相互赌了一把,以看谁敢穿烧红的铁靴来一较高下。怎奈西山人怕死不敢穿,而赓溪人则灵机一动,花钱雇了叫花子冒充赓溪人穿上铁靴。结果,让西山人输得很不服气。

不过,在赓溪,倒是有着关于面具神秘来历的传说。相传不知何朝何代,有人在七龙窠挖到七个面具,有开山、花关索、鲍三娘、关公两枚、周仓两枚和三只小马头、一只小狮头,村人一并贡献皇上。朝廷大概是为赓溪人的忠诚而心动,允许其复制一套,以供他们表演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等对阵的舞蹈,竹马舞以两锣伴奏,称“五角迎”。清代,南丰县举行迎春礼时,县衙要请赓溪竹马参加表演,并有赏银。

西山竹马班在迎候我们。花关索们已穿戴整齐,他们是专门为我们表演的。在一所学校门前的草坪上,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打旗与承旗捉对厮杀,他们的武器有大刀、长矛、砍刀、棍棒等。除了头戴面具,花关索、鲍三娘、关公和周仓还另佩竹马圈,竹马圈被服装遮蔽着,只在胸前露出个木雕的马头或狮头,南丰人管它叫马仔、狮仔。他们的表演也是以双锣伴奏,当打旗与承旗上场时,还有一个真正舞着旗帜的角色登场,他叫开山或称旗头。不知西山竹马是否因此称“七角迎”?

竹马班弟子的服装是信士敬奉的,他们的背后都写着类似的字样:“信士×××喜助入本坊福主三圣灵佑公王台前,合众清吉,老幼平安,男增福禄,女纳千祥。”有些文字则干脆把那三圣灵佑公称作竹马神。

于是,我好奇地走进了西山村的福主祠。南丰竹马无专祀神庙,都是用其他祠庙代替。西山福主祠坐落在村口,祀福主三圣公王,在三尊木雕神像的上方墙壁上,有用红漆书写的神像封号,中为一圣正国公,左为二圣宝国公,右为三圣灵佑公,具体神名不详。两旁配祀鹰哥元帅与金鼠郎君。神坛左侧塑土地神像,右侧放竹马头盔箱柜,艺人称此处为“竹马神公王”神座,但墙上并未书写标明。作为道具的竹马圈悬挂于祠内门楣上方。

福主祠左边有乾隆辛亥年借墙重建的苏胡祠,听说南丰从宋代起就有祀苏胡的,然而,这苏、胡二人究竟是哪路英雄、何方神圣,仍是不详。

尽管如此,这两座祠庙却是跳竹马最重要的仪式发生地。正月初一起竹马后,竹马班先要到福主殿参神;从初一到十二日,通过拈阄产生的新头首每天傍晚轮流到福主殿、苏胡祠和本村五个小神龛点殿灯,为神照明,请神下殿;到了十六日下午“圆竹马”,新头首先将装面具的箱柜扛到福主殿,傍晚时分放铳迎接老头首进殿跳竹马,双锣只能轻轻敲,对打的武器也要避免碰撞发声以至惊动神灵。当面具、马仔、狮仔被洗净装箱安放在殿内,下殿来看跳竹马的各位神圣也就上座了。

源于民俗的表演,一旦脱离了仪式的氛围,总是呆板和单调的,就像一尾跳在岸上的鱼。所以,西山的竹马表演只是给了我一个粗略的印象。我们在日暮时分匆匆赶往赓溪。

去年正月,我也曾在赓溪看过一场表演。那是正月十七的下午,赓溪已经“圆竹马”,就是说,正月里的傩事活动已告结束了,是县里出面特意为我们安排的。大约刚刚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又要劳人大驾吧,竹马班弟子多少有些厌烦情绪。我记得,在祠堂门前的坪地上跳竹马时,围观的村民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因为他们看出花关索们的步子不对。想来,那些观众要么也曾是演员,要么就是资深评论家了。一个小伙子提着一面大锣,敲锣伴奏的却是一个小男孩。为了拍张好照片,我们请竹马班从村口的石桥上来回走一趟,他们倒是满足了客人的这一要求,但步履匆匆的,脸上泛起不耐烦的表情。

不过,那场表演还是给了我关于南丰竹马的最初印象。在跳竹马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向竹马撒谷糠,听说这是“圆竹马”的一个环节,有些人家还会在谷糠里掺加茶叶和豆子,这是为了“喂饱马仔好上殿”。也是,竹马们辛苦了。

静静的赓溪福神祠里,依然悬挂着几只竹马圈,它们仿佛是一种暗示:存放在此处阁楼上的竹马面具已经随神灵下殿去了,去往恭迎着的烛火、翘盼着的人家,去往夜的深处、心的内部。

这座福神祠始建时间不明,但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被国民党军队拆毁,取其砖石修炮楼以围剿红军,后村民用留下的石柱在原址上重建福神祠。祠内上方正中神坛为福主公、福主婆及太子坐像,座前配祀量田、决海菩萨。左方为土地坐像。前列玉兔郎君、赵大将军及开枷、脱锁小神;右边为华光,配祀千里眼、顺风耳。厅中有供桌,东立文判,西立武判。至于福主姓甚名谁,却只有凭着祠内石柱上的对联去分析判断了,专家据此认为其应是南丰军山王吴芮。其实,后来我注意到,竹马班弟子衣袍的背上便写明了“福主军山尊王”。

与福神祠毗邻的关帝庙、祠堂和社公殿,也是静悄悄的。然而,“跳夜迎”的准备却在有序进行。此日下午,头首即已巡视各家,凡厅堂供桌上放有茶叶、豆腐的人家,就是需要在晚上举行“打关”仪式的,头首收去茶叶和豆腐。同时,给全堡各户送一二对蜡烛,以便晚上“照迎”。

夜色渐深,忙着感受整个村庄的环境气氛,不觉间,依次逐户进行的跳迎已经开始了。是一大群孩子分散了我们对竹马班的注意。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各个举着一支蜡烛,簇拥着,欢呼着,抢在竹马班之前,扑向前方的鞭炮声。

这就叫“照迎”,由孩子们秉烛为前往各家各户驱疫的竹马照明。从前参与活动的只限男孩,如今生男生女都一样了。烛光映红了一张张小脸,烛光也照亮了竹马所选择的路线。

孩子们手里的红烛,大多套着一块纸板,用来挡着流下的烛泪避免烫着,也有少数举着火把的。一些年龄小的,尚在大人的怀抱中,竟也双手捧烛,加入了照迎的队伍。那些懵懵懂懂的眸子里,尽是红彤彤的蜡烛,尽是跳荡的火焰。

烛火吸引着相机,相机也吸引着孩子。在许多相机的镜头前,孩子们自然少不了来一番“人前疯”,一个个大呼小叫,挤眉弄眼,任由我们拍摄。但是,让我惊讶的是,疯过一阵后,一些稍大些的孩子便会赶紧离开。他们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烛光引领着竹马班走进一户户人家。在烟雾腾腾的厅堂里,竹马班开始表演起来,其内容依然是表现花关索与鲍三娘、关公与周仓对阵。据说,南丰的竹马舞专演花关索故事,至于花关索是谁,历来众说纷纭,学者们各持己见。

因为成群的孩子拥入,各家的厅堂都显得逼仄,舞刀弄枪的花关索们根本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以为,逐门逐户的表演其实就是一种形式上的象征,它意味着驱疫的神到了,这就足够了。至于那神姓甚名谁,神们如何作为,对于老百姓来说,并不重要。

听说,需要“打关”的人家,事先会在供桌下放一个瓦钵和一把柴刀,待关公跳毕,头首便扯关公衣服并示意桌下,关公会意,拿起柴刀打碎瓦钵,然后双手持刀作揖,主人则迅速将瓦钵碎片扫净倒掉。“打关”是为了让男孩更健壮、更胆大,凡“打关”人家需连续三年如此。可惜,我并没有看到这一情节。

竹马班在夜的村庄里穿行,在不夜的心灵中舞蹈。此夜,家家门前马蹄得得,人人心中烛影摇红。

当花关索们舞蹈起来时,当烛光引领着竹马班消失在鞭炮声中时,我忽然觉得,此夜大人和孩子的身份置换了,那些骑着竹马的男子真像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那些秉烛照迎的孩子才是虔诚陪伴着神灵的大人。

遥想千年,人们由儿童胯下获得的灵感,是不是一种源于生命意识的冲动呢?是不是渗透了人们对童年的眷顾、对光阴的嗟叹、对自我生命的体恤呢?

不管怎样,在正月十五的夜晚,在赓溪村,半个村庄举着烛火,半个村庄骑着竹马;半个村庄在健壮成长,半个村庄回到了童年……不,何止赓溪。我分明听到隔河传来神铳的轰鸣、鞭炮的炸响。

那边,该是西山竹马开始跳夜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