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之舞
我几乎是冲着“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去看水北村的和合舞的。很早就有朋友用方言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过那段伴奏,它好像在用当地方言在催耕——“播种播种家家去”。
它是一种亲切的乡音,一种古老的语言,一种关于春天的心情,一个属于乡村的童话。
是的,我从水北村和合来历的传说中,读到了童话般的天真烂漫。相传,也不知何朝何代,村里有个姓傅的长工,腊月二十五过小年日在后龙山刨草皮,忽然隐隐听得“卜冬卜冬”的响声,似有人在敲打锣鼓家什,循声探究,发现响声竟来自地下。于是,他刨开响声,挖出的却是两个金光灿灿的面具。这天夜里,他梦见带回家的两个面具变成了小孩,这对和合兄弟随着鼓钹的伴奏跳了起来。醒来后,他记起梦中的事,学着梦中的舞,可能得神助吧,越跳越开通,后来竟练出了三十六套花样。从此,这对面具就成了和合神,后龙山那发现面具的地方被称为“跳迎窠”,每年正月跳和合,和合班弟子必须去那里跳一回的。
有关和合面具来历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我却喜欢这个有梦的故事。因为,和合二仙正是我们的老祖宗从儒家“天人合一”“和合同异”,佛家“因缘和合”及道家“阴阳和合”的哲学思想和文化理念出发,在梦想中创造出来的民间崇拜对象。它们“和万象之新,合一元之气,并和气以保福禄财喜,合理而升公侯伯子男”,听听看,和合二字,贯通宇宙乾坤,涵盖自然万物,气概莫若其大也。这和合二仙差不多可以算作神灵中的哲学家了。
不过,我在水北筵福和合寺所看到的和合二仙的圣像,并无哲人的庄严和深邃,它们金粉黑发,耳衬红卷,笑容可掬,神采飞扬,那富态的形象是凡俗平易的,那生动的表情是招人喜爱的。
这天是正月十八。是新落成的和合寺开光的日子。我知道水北村“跳和合”的程序有三段,即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起迎”,经过十多天的“跳迎”,至正月十三日举行“圆迎”仪式,一年一度的跳和合便告结束。那么,此日的跳和合显然是个例外,是和合们欢庆自己有了新的殿堂、新的神位。
据说,这样的开光仪式是数百年难遇,所以,我舍弃了当日别的村庄的傩事活动不看,直奔和合而来。
摩托车挤挤挨挨地停放在寺外的坪地上。一筐筐瓷碗、一箱箱啤酒码放在斋堂门口。善男信女人头攒动,涌进寺里又挤了出来。村人喜滋滋地念叨着一个数字,很有些奔走相告的意思,他们说中午在此用斋饭的达五百桌。
我不禁瞠目。五百桌,那就是好几千人啊!可见这座和合寺香火之盛。
整个仪式分为两部分。上午是跳和合,夜晚才是为和合寺的菩萨开光。我赶到时,和合班弟子正在寺里做准备,神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菩萨,有的被红布严密地遮掩着,香案上供着傩太子和一些面具。和合班弟子先在大殿中拜过神灵,而后分别戴上和合、魁星、傩公、傩婆等面具,各跳了一小段,这大概是相当于“起迎”的简单的仪式。此时,就有一些男女迫不及待了,他们把自己的孩子推到魁星面前,请魁星为之点斗。
正式的表演是在和合寺门前宽阔的场地上进行的。从人群后面射进来的阳光落在三面大鼓上,鼓面成了明晃晃的圆。踏着“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首先出场的是四对和合。和合所戴的面具有文像、武像之分。文像平发无髻,号来福,又称来喜,拿木制笔墨,表示求取功名,早登金榜;武像头梳两髻,称来宝,拿五档算盘,祝愿生意顺畅,方方吉利。水北老人说,民国时期来福穿绿衫黑褂,来宝穿黄衫,新媳妇会做绿衫黑褂送来福先穿一下,沾染文气和好运,以祈求生子有福;而如今,来宝依然穿黄衫,来福却是换成了红衫绿褂,这变化应该也是有说法的吧?
和合们在舞蹈。他们蹦跳嬉耍,猜拳捉虱,挽脚碰手,恭贺作揖,富有生活情趣的动作细节抓住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这是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神,还原为一个个可亲可近的人,在人们的心灵大地上舞蹈。用他们的身段造型,用他们的操作表意,仿佛,雕刻在面具上的笑容也被鼓钹的节奏、身体的舞蹈启动了,荡漾起来。我听到的满场笑声,来自观众,肯定也来自他们。
我惊讶于这满场的笑声。看来,和合们的肢体语言在这里遍地知音。他们诙谐而稚拙的手势,撩拨着人们内心中的祈愿,也生动地传达出蕴涵在平凡生活中的浪漫精神。
那个手持算盘的来宝,在南丰傩里是个值得玩味的形象。那只算盘,既是恭喜发财的祝福,又是生财有道的寄托,象征着和合崇拜中所融会的利市招财的民间理想。在南丰乡间,关于和合兄弟做生意的传说也有多种版本,它们通过具体的故事宣扬诚信为本、重义轻利的观念,或传达贵人和合、和气生财的道理,然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却是和合兄弟“做反生意发财”的故事。所谓“做反生意”,就是如今司空见惯的反季节销售,比如冬天卖空调和冰箱,夏天卖羊毛衫、羽绒服之类,只不过,和合兄弟是“夏天贩炭,冬天贩扇”。这么具体的商战谋略、经营手段,居然成了神祇所为,且被百姓津津乐道。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和合神未免有失身份了!
在这样的传说里,我隐隐感到祖祖辈辈以耕读为本的人们,对经商之道的新鲜好奇,以及跃跃欲试的冲动。在重农抑商传统浓云密布的社会氛围中,来福、来宝兄弟真有点像传道的普罗米修斯,像一个播火者,或者,一个循循善诱的启蒙者。
不过,尽管和合兄弟似乎在为生财有道笑逐颜开,但来福手中的笔墨,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人们在塑造这对神灵时的内心矛盾。很难说那副羞答答的笔墨,不是迫于崇文轻商的传统观念与算盘达成的妥协。听说,邻近的宜黄县神岗村也有《和合舞》,其中的道具却是木炭,水北和合是否在演变过程中将木炭换成了笔墨呢,木制的笔墨为我的猜测提供了某种暗示。
所以,跳和合时那“卜冬卜冬嘎嘎且”的鼓钹点子,因为极似用方言呼唤“播种播种家家去”,又被人们演绎出了一个和合兄弟“回家作田”的传说。通过这些民间传说,我看到了人们对经商之道欲罢不忍、欲行不能的窘状。
和合跳罢,魁星出场了。手持墨斗的魁星,少不了也要握笔的。魁星和那个叫来福的和合,两人所用的道具相似,据此,我也有理由怀疑和合那副笔墨的来路。既有雷同,那么就得赋予它们不同的说法。于是,在这里,和合的笔墨便宽泛地指向了赐福送禄、荣华富贵,不似魁星那么具体地笔点状元,祝愿读书者高中榜首。大概正因为魁星点斗的具体可感、伸手可及吧,围观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只见一些男女拽着、抱着孩子挤到场上来,直扑魁星,一个个满脸真诚。那魁星依然舞之蹈之,却是有求必应。只见他右手执笔,左手捧斗,舞时交叉出手,伸臂撇腿,缓蹲速起,时而拧身俯瞰,勾腿跷脚,以笔注斗,时而立身仰首,伸手运笔,点中试者,那舞姿刚柔兼济,潇洒飘逸。其间,一口气点了一群状元。被拥着的小学生烂漫地笑着,被抱的幼儿则圆睁着好奇的眼睛。
不知是否因为和合寺开光庆典之故,在表演了《傩公傩婆》等节目后,旱船登场了,整个活动由此更具喜庆的娱乐色彩。而在平时,水北村的跳和合是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至正月十三日进行的,仪式虽较为简单,却是庄重。十二月二十五日早饭后,跳和合的弟子到放圣像的人家集中,点香烛,放鞭炮,从神龛上取下圣像,作个揖即可出门,此为“起和合”;此后直至正月十二日,和合班到县城和别的村庄跳和合,十二日则必须回村;正月十三日在本村的活动称为“圆和合”,和合班要先在发现和合面具的后龙山上跳,在回村的路上,凡遇坛庙和房屋的旧址,以及传说挖到圣像挑回村时休息过的地方,都要停下来跳几下,以为纪念;在村中按照传统的路线在人家里跳完和合后,待拜过祖宗,再将面具挂回原处。
看来,每个村庄都是重视自己的来路的。我在许多村庄都发现,一些并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村外的路边,村巷中的坪地,或某处废墟,在村人眼里却是神圣的。坛庙、祖屋、宗祠虽已不复存在,它们的位置却永远坐落在人们的记忆之中,那里耸立着一座座香火不断的心祠。
心祠,一个多么动人的名词!它让一只只木雕的面具,顿时有了神采和表情;它让一尊尊泥塑的菩萨,顿时有了体温和思想。
我就是在夜晚的开光仪式上听说心祠的。原来,在择吉日举行的开光仪式上,要请塑菩萨的师傅主持,他们奉唐代雕塑家杨惠之和画家吴道子为行业祖师,自称“处士”,处士在开光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为菩萨安心祠。不仅为菩萨开光如此,有的傩班视傩面具为菩萨,和傩神、傩仔一样,也要安放心祠。心祠里装有本坊头人、傩班艺人的姓名、生辰八字,还有五谷杂粮,一些诸如丝线、头绳等象征身体器官的东西,以及可起防腐作用的“神药”。面具的心祠安放在头盔背面。
和合寺里挤满了信众。神台上也是济济一堂。后排三尊大的菩萨遮掩着全身,听说它们要到下半年开光。此时,需要开光的是观音等菩萨。烛影香烟中,观音们正在听任攀上神台的处士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整理披挂。
那位处士是个年轻的汉子,身着道袍,头扎红巾。他从神台上下来,又在插满红烛、堆放着毛巾、黄表纸、塑料花的神案旁忙起来。此刻,他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大约就是准备心祠。
心祠在他手上,包裹在外缠红布条的毛巾里。那心祠先要放在烛火上熏一下,让在场的头人和弟子呵气,然后再用毛巾包好。难怪神案上放着那么多毛巾。
接着,处士匍匐于地跪拜菩萨,口里念念有词——
谅沐尊神,必垂郎鉴,尔等神貌本已陈旧,今日命工装塑,自今日入服后,深佑众信士日进黄金夜进银,你金做喉咙银做心,五色绢线做红缨。今领众信士呵气,是他气呵是你气,随口应心。隔山叫,隔山听,不叫是应延应,千里有求千里去,万人请到万人灵。今乃命公气脉相传,听吾吩咐,听吾祝咐,祝咐之言,谨记心怀,大彰感应,千年灵神,万年香火。
心祠让泥胎有了肉身,有了魂魄;心祠令神人气脉相通,心灵感应。人们之所以虔诚笃信,大约也因为心祠中本来就注入了他们自己的鼻息和心气吧?
开光的程序是繁缛的、缓慢的,听说整个仪式结束要到下半夜。已是夜深时分,处士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湿,而信众们一个个精神得很,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和合寺里发生的每个细节,庄严得好像是迎接着神灵的诞生或降临。凭着那份庄严,我相信,他们会一直等到下半夜,甚至天亮。
直至等到和合兄弟真的为人们带来好运;等到那群经过魁星点斗的孩子真的成为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