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场的翘望
黄石镇中村周边的许多村庄,长着灵醒的耳朵。
在赣南闽西粤东客家地区,生长至今的傩似为鲜见,中村傩或许可视为难得的孤本。中村所在的黄石镇,位于琴江、梅江合流所形成的三角地带的中心,是古代中原经由赣江通往东越的咽喉之地,三国时便已成为古宁都县最早的县治驻地。然而,宋末元初之后,这里日渐萧条,以致与整个宁都南三山乡一道变成有地无人耕的荒野之地。也许,时光有情,山水有意,这是它们为迎接明清之际将大量迁居至此的客家先民,早早地准备着。据说,傩舞正是在明代传入此地的,已有四百多年之久。
中村把华光菩萨作为自己的福主。福主庙每年都要举行两次禳神活动,用来驱除疫鬼灾邪、祈求神明保佑的傩戏,正是禳神的主要形式。这里的禳神就是抬着华光福主到附近村庄游神,信众迎神进村礼拜之后,傩班便依次表演傩戏,演完《打保安》,钟馗须到各个厅堂走一圈,有些村民也会请其到自家,以示驱邪逐疫。
第一次禳神,定时定点定路线,连中途在哪里吃饭、哪里住宿都是祖先确定的,要严格依照惯例,否则艺人就会头发晕、脚发软。农历正月初二上午,傩班从中村福主庙出发,至十六日晚上菩萨归庙,半个月里到了两县三乡的六十多个自然村、一百多个屋场,每到一地,必演傩戏。
第二次禳神,从农历九月十一日起至十七日结束,与正月游傩不同的是,这次活动范围仅在黄石镇的地界上,须去七个自然村,但所经大小屋场众厅,都必须演完所有节目。当晚还要由该村请来的傀儡戏班演一场傀儡戏,以示娱神。之后,傩班艺人在临时架起的神坛前请神,接着用雷令镇坛并连声吆喝“肃静”,随后,右手持令旗,左手捧六部大臣面具,向河边飞跑而去,村民则在后面紧紧追赶。到了河边,信众们焚香点烛,杀鸡祭神,火化纸钱后把纸灰抛入水中,由另一条路悄悄回村,此为送神。六部大臣驱除了各种瘟神邪魔,从此,村民便可安享太平了。此次游傩结束,十八日晚还得在福主庙里演一场傀儡戏,以答谢神明。
中村的第二次禳神是有说法的。说是历史上这一带租田制度盛行,周围一二十里范围内的土地集中在当地七个田主手里,这些田主分别居住在六个村庄中,佃农则散居在村庄周围。第一次游傩经过的地域,正是大多数佃农的居住之处。田主看到佃农得到神佑而人丁繁衍、百事昌盛,心生羡慕,便结伴去福主庙许愿,希望福主老爷也能保佑他们五谷丰登、人丁繁昌,他们以每年接福主老爷去村里看戏作为酬谢。
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傩戏表演,正是因为禳神活动才得以绵延至今,而欢乐喜庆的禳神之日,理所当然地成了一方土地的狂欢节,以至培育出具有浓郁乡风乡情的生活习俗。当地老百姓习惯借禳神尽情欢乐,都把重阳节、小孩满月和周岁、老人的寿诞移到禳神日这一天来过,家家户户亲朋满座,杯盏觥觚,其隆重热烈的气氛胜过春节。当地有民谣得意地唱道:“江口村人打喜傩,窑窝里人杀鸡婆,大大细细要过刀(指杀鸡鸭),逃也逃不掉。”又唱:“璜村鱼塘要车燥(指放水捕鱼),田坑家家要过烧(指油炸果子),有有冇冇都一样,生生死死这一朝(指各种喜事都集中在此日操办)。”最令我惊讶的是,听说大跃进时期有的村庄竟然也敢丢下生产而去禳神,甚至,在“四海翻腾云水怒”的“文革”时期,这里的傩居然未被当“四旧”破除,照样可以闲庭信步。
我在正月里踏上了中村游傩的路线。这条路线串连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串连着顾自潺潺湲湲穿行在岩石间的山溪,串连着隐没在山坳里的一个个村庄。确切地说,有许多烟火人家根本算不得村庄,它们应该就是人们所称的屋场。有的独门独户,有的是三两户人家依偎成团。屋场与屋场之间,想必从前是、现在也是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如此看来,“文革”中傩神依然跋涉在这崎岖的山路上也就不奇怪了。傩踉踉跄跄地疾走在蜿蜒的山溪边。傩气喘吁吁地攀爬在绵延的山冈上。傩钻进了密密的松林竹林难觅踪影了。
我也找不到傩班了。傩班已经出发,去向更山的山里,更远的远处,更静的寂静。在这里,不似石邮的搜傩之夜,可以凭着鼓声炮声判断傩班的方位。层层迭迭的山,密密匝匝的树,层层迭迭且密密匝匝地包裹着傩的动静。也不似石邮村,即使为寻找傩班而迷失在村巷里也不要紧,这里可是望山跑死马!
担当向导的乡村干部却自信得很,领着我沿山溪走了一程,又翻过一片被垦复的山包。那些山包大多已栽上了脐橙苗,有的仍是一堆裸土。不知当年客家先民迁居此地,是否也曾在这荒野之地创造出这般景象。
向导掐算得挺准。当我们穿过一片马尾松林、攀至山脊时,似乎听得隐约的鼓声,却不见游傩队伍。透过枝叶的间隙,只见山坳里有一片屋场,一排房屋紧紧相挨,应该是一家人。早已迎候在门前的主人,纷纷将身体转向傩的来路,准备点燃鞭炮。
可我们冲下山到达屋场,却晚了一步。几声铳响,几团青烟,已经把傩班迎进了厅堂。厅堂上方的供桌上,摆放得满满当当,有令箭、令旗等法具,有插着红烛的香炉,有一碗碗的鸡、肉、饭、米,碗上均覆以红纸。还供有一组较小的神像,其旁边端坐着一个孩童般的小人儿,酷如石邮的傩崽,不知为何,一尊婆婆脸的面具坐进了小人儿的怀里。
主人全家男女老少跪于堂前叩拜,在供桌旁忙碌的,只有傩班的一位老艺人,他着绿色上衣,外套一条无领短袖的红色长衫。中村傩的第三十二代传人,名郭家燮,已经七十多岁。我由其相貌猜想,此人应是郭家燮新收的徒弟郭显春,他也五十多岁了。他是傩班一行人中唯一着傩戏服装的。
他开始请神了。外人听不懂的宁都方言,神明却能听得明白:弟子请神,口叫口应,齐心应口,千军万马,万马兵将,锣鼓奏响,请神下马。
据当地朋友介绍,游傩时一般在人家表演三个节目,为《判官点书》《钟馗斩金鸡》和《抱冬易》。头一个节目,艺人戴上了黑色的判官面壳,手持木笔,先叙判官根源,再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上分别画敕令,敦促五方神明归位,意在驱除恶煞,安镇五方。艺人边演边唱。第二个节目,换上钟馗面具后,艺人便成了钟馗,右手持剑,同样要向着东南西北中五方,右脚跪地,左手呈抓鸡状,右手挥剑向下斩三下,以示斩杀邪魔、驱除鬼魅,保佑地方平安。《抱冬易》中有两个婴孩,男婴叫冬易儿郎,女婴叫牙婆小妹。相传牙婆小妹是钟馗的妹妹,小名叫牙妹。其死后灵魂被接到东海龙王宫,在那里修炼成仙,每年冬天都会从海中出来,为天下善男信女送子。而且,传说冬易送子有阴年、阳年之分,阴年送女孩,阳年送男孩。因此,艺人上场得酌情选择抱冬易儿郎或牙婆小妹。若属阴年,艺人戴“老太婆”面具、怀抱牙婆小妹上场。表演时要叙说冬易来历,然后祷祝信众“头年生个金花妹,来年生个状元郎”。
可是,在这户人家里,并没有表演傩戏节目。艺人对着上方揖拜、化纸,喃喃着为主人祈福。罢了,便出门歇息去了。暖阳下,一碗碗香醇的水酒,灌醉了所有的祈愿。
傩班又要出发。这一回,我希望在哪里迎候这支禳神的队伍,以便看到完整的傩事过程。我们钻进山林,沿着一条小路翻山而去。锣鼓之声在山冈的背面,在山坳的中央,在山风的旁边。我听不到,向导能够听到。所以,他们确信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认定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坐落在山腰处,面对有着一圈圈梯田的山窝窝,眼前挺开阔的。村子里的几户人家,在屋场上摆下了几张桌子,并倒好了擂茶斟上了水酒。我记得一面长长的土砖墙上还留有“三忠于”的标语和毛主席语录。当年果真有游傩队伍从这些黑色的大字旁经过吗?
稍稍等待了一阵子,傩班在半坡上的山嘴处一拐弯,出现在恭迎的眼睛里。这支队伍在行走时也是有讲究的,依次是挑菩萨的,挑香炉兼打锣、打鼓的,挑香烛的,挑粮米的。打锣的就是那位艺人,他一头挑着香炉,一头挂着一面锣,边走边敲。两个炮手紧走几步,抢先赶到屋场上,点燃了神铳。
主人把傩班迎进屋里,艺人将挑来的香炉端到供桌上,众人纷纷点燃香烛,有两位后生则在堂下杀了两只鸡。请神之后,在锣鼓唢呐的伴奏下,艺人开始表演。在这里,我看到了《赖公射月》《王卯醉酒》《判官点书》《抱冬易》和《太公钓鱼》。
《赖公射月》中的赖公,传说原在赣州府辖下的于都(别名雩都)县做官,后在祁山得道。节目内容是附会“后羿射日”的故事,赖公左手握弓,向东南西北四方跪射,射去各种阴煞;《王卯醉酒》中的王卯来历不凡,传说他本是天上的仙官,因偷吃琼浆被贬人间,见他一出生便知天下之事,土地公公心生畏惧,赶紧奏明玉帝。玉帝派仙人下来给王卯换骨。不料,换到一半,天亮了。王卯因此留下一张仙嘴,每每醉酒,他就会大开仙口,且句句灵验。王卯的面具为暗红色,歪鼻子歪嘴,一只眼眯缝着,一只眼圆瞪着,形象甚是丑陋,莫非这就是换骨未遂的作品?
正演着《抱冬易》,在场的妇女忽然拥上前去,纷纷把白线挂到艺人怀抱着的婴孩身上,线头上吊着一个装有钱币的红包。这叫挂线,意在祈求神灵保佑孩童长命百岁。果然,屋主人抱着孩子一直站在场边,那孩子胸前挂着一把银制的长命锁。听说,每人手上的线是有数量规定的,十二个月十二根,如遇闰月年份则十三根,每根线至少要两尺长,线头上扎有红包,红包里放多少钱可随意。这时,我才注意到,艺人怀抱的是女婴,是牙婆小妹,而牙婆小妹身上早就挂满了一支支的白线。
据说,表演《太公钓鱼》时,头首会将用过的道具,那纸剪的鱼,送给观看的人们,妇女们少不了要争抢一番。将纸鱼请回家后,要先在灶头上放一下,再拿去拌猪食、鸡食,这样,可保畜禽平安。我看到的鱼却是木制的,未见赠予,却见姜太公一手持竿、一手摇轮,用的分明是颇为先进的钓具。
来中村观傩前,我获知,傩班在吃饭、住宿的地方才会分别演上四个或七个节目,看来并不尽然。之所以在这里表演五个节目,可能与主人是头年的添丁户有关。要知道,宁都乡间的正月里,有形式不同的为添丁户喝彩祈福的民俗事相。
傩班将赶赴下一站。想必藏在深山另一隅的某个村庄或屋场,已经听到这边送行的爆竹声声。山里所有的屋场都在翘望着。无疑,华光福主驾到的日子,该是那些小山村最热闹、最幸福的一天,却是辛苦了这位神灵和它的信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