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子过得缓慢,我没有再回过城里。
我已从过于热切地投入轨道上的体力活中学到教训,决定听从穆恰斯金的指挥,以监督雇来的工人为主,我们俩偶尔才加入帮忙。尽管如此,工作还是艰苦又漫长,我感受到身体随着劳动改变。很快,我发现自己的体能从没这么好过,长时间待在阳光下,皮肤晒得发红,体力劳动也渐渐变得没那么难以负荷。
我埋怨的只有千篇一律的合成食物,还有穆恰斯金总说不出关于工作的好话,我仍不知道我们的工作对城市安全有什么贡献。我们每天工作至入夜,匆匆用餐就寝。
城市南侧轨道的工作已接近完成。我们须拆除所有轨道,并建起四座与城市等距的缓冲墙。我们拆除的轨道会被运送至城市北侧,在那里重新铺设。
一晚,穆恰斯金问我说:“你出城多久了?”
“我不确定。”
“用天数算。”
“哦,七天。”
我原本试着以英里数估算。
“再过三天,你就该离开了。你可以在城里待两天,然后再回来工作一英里。”
我问他如何同时用天数和距离推算时间。
“城市每十天算一英里,”他答道,“一年大概是三十六英里半。”
“可是城市又不会移动。”
“现在没在移动,但快了。总之,我们也不计算城市实际移动的距离,而是算应该移动的距离,那是根据最适点的位置计算的。”
我摇摇头:“什么意思?”
“最适点是城市的理想位置,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城市每天需要移动约十分之一英里。这显然不可能,所以我们总是尽量把城市移得离最适点越近越好。”
“城市曾经抵达过最适点吗?”
“我记忆中没有过。”
“那最适点现在在哪里?”
“大约在我们前方三英里,这差不多是平均值。我父亲以前也在城外轨道上工作,他说我们曾经距离最适点十英里,那是我听过最远的纪录。”
“抵达最适点以后怎么办?”
穆恰斯金咧嘴微笑:“我们还得把旧轨道拆起来。”
“为什么?”
“因为最适点总是在移动。不过,既然我们不太可能到得了,就不重要了,距离几英里内都没问题的。这么说吧:要是我们能距离最适点更近一点点,就能够放长假啰。”
“可能吗?”
“我想是的。你看着,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地势相当高,为了到这里来,我们已经往上爬了很长一段路。那是我父亲还在城外工作的时候。要往上移动更难,花的时间长,我们就落后于最适点了。如果地势越来越低,我们就能一路滑下去。”
“这个状况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这就得问你们公会啰。没我担心的份儿。”
“那这附近的地势如何?”
“我明天带你去看。”
虽然我不太懂穆恰斯金说的,至少我搞懂一件事了:我现在知道时间是如何推算的。我成年时是六百五十英里,这不代表整座城在我活着的时间里移动了六百五十英里,而是最适点移动了这么长的距离。
无论最适点指的是什么。
隔日,穆恰斯金履行承诺,工人照例在城市深色的阴影处休息时,穆恰斯金带我走至城市东侧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地。从那里,我们可以看见城市周围的地貌。目前城市坐落于一处宽广谷地中间,南北各有一座较高的山脊横亘。向南侧望去,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轨道的痕迹,枕木与地基原本铺设的地方划出四道平行的痕迹。
城市北侧,轨道平顺地沿着上坡抵达山脊。附近看来没什么动静,但我可以看见其中一台电池台车缓缓驶上坡,载满金属轨道和枕木,以及工人。山脊最高处倒是相当热闹,但是距离太远,难以看出他们在做什么。
“这边地势好呀,”穆恰斯金说,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对轨道技师而言。”
“为什么?”
“因为地形平顺。不管是山是谷,我们都能从容以待。麻烦的是起起伏伏的地形:岩石啦,河川啦,甚至森林。这是另一个位于高地的好处,这附近的岩石都很古老了,都已经被侵蚀得很平滑。哦,可别让我说起河,我想起来就有气。”
“河哪里不好了?”
“刚说别提到河!”他开玩笑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们开始往回走,“有河就得过河,若附近没有桥,我们就得自己造一座桥。我们从来没遇过不用造桥的!但要造桥,就得等,城市移动就会延迟。每次延迟,都是轨道公会被骂。这就是人生啊。河很麻烦,大家对它都心情复杂。城市永远最缺水,要是遇上河就能暂时解决问题。但我们又得造桥,这让每个人都神经紧张。”
工人看到我们回来,不是很高兴,但拉菲尔催促他们,很快工作又继续。最后一段轨道也拆完了,我们只需再完成最后一堵缓冲墙。这堵缓冲墙的结构以金属为主,横跨于最后一段轨道之上,用了三个轨道枕木的水泥地基。四条轨道上各有一座缓冲,若城市往后退,这几座缓冲墙就能支撑整座城市。四座缓冲墙并未连成一线,因为城市南侧的墙面呈不规则状,但穆恰斯金向我保证这样的缓冲已经足够。
“当然,我不希望实际用上,”他说,“但假使城市往后退,应该挡得住,我想。”
缓冲墙完成后,我们的工作就大功告成。
“那现在要干吗?”我问道。
穆恰斯金抬头望向太阳:“我们得移动住宿的位置。我希望把小屋搬到山脊上,工人的宿舍也要搬。但现在已经晚了,我不确定我们天黑前做不做得完。”
“我们可以明天继续。”
“我是这样想的。没错,那群懒鬼可以多休息几个小时,他们一定很开心。”
他前去与拉菲尔交谈,拉菲尔问了其他工人的意见。他们的决定显而易见。拉菲尔对他们的话都还没说完,已经有些工人往屋舍走去。
“他们要去哪儿?”
“回到自己的村里去吧,我想,”穆恰斯金答道,“不远,就在那边。”他指向东南边、南侧山脊高地后方,“不过,他们会回来的,他们不喜欢这份工作,可是村里会有压力,毕竟我们会支付他们需要的东西。”
“例如什么?”
“文明的果实啰,”他说,边嘲讽地微笑,“更明确地说,是你总是抱怨个不停的合成食物。”
“他们竟喜欢那种东西?”
“没比你喜欢多少吧,但总胜过饿肚子。我们若没经过,他们大概都肚皮瘪瘪的。”
“我不觉得那浆糊值得用工作来换。又没味道,又吃不饱,而且——”
“你以前在城里一天吃几餐?”
“三餐。”
“几餐吃合成食物?”
“只有两餐。”我说。
“对啦,正是有那些可怜虫每天做得要死要活,你每天才有一餐真正的食物可吃。我听说,他们为我做的工还不是最惨的呢。”
“什么意思?”
“你以后就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他的小屋里,穆恰斯金又说了更多。我发现他知道的比他愿意讲的更多,但他总是把一切怪到公会体制上。长久以来,城市将行事规则传承给下一代的惯有方式并非讲授,而是让人自行摸索,累积经验法则。学徒若亲身体验过公会传统背后根据的事实,比起以理论的形式传授,他们会更尊重这些传统。这表示我必须自己探索,自己找到答案为何需要有人负责轨道工作,其他工作又有哪些,以及这些工作与城市存续之间的关系。
“以前当学徒的时候,”穆恰斯金说,“我造过桥也拆除过轨道。我和牵引公会一起工作,也和你父亲一样的公会成员共事。我得知了城市如何生存,因此了解了自己工作的价值。我这样把轨道拆了又铺、铺了又拆,不是因为享受这份工作,而是因为知道为何得这么做。我曾跟着易货公会,看他们如何交涉,让当地人为我们工作,所以才知道现在为我工作的人面临何种压力。你现在看来……想必一切都高深莫测。但你终究会了解,一切都关乎生存,而且更会明白我们的生存多么难以维系。”
“我不介意与你一起工作呀。”我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跟我一起干得不错。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疑惑的事情,例如誓言,都有其目的。老天有眼,都有道理在的!”
“所以工人早上会回来。”
“大概吧。他们可能会抱怨,一逮到机会就偷懒……这都正常。只是啊,有时我在想……”
我等他说完,他却没再往下说。那不太像穆恰斯金的个性,他并不是心事重重的类型。我们对坐着,他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我为了上厕所起身走出小屋。接着,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拿我疲弱的膀胱开玩笑。
隔日早晨,拉菲尔带着其他人回来,多数是旧面孔,有几个不见了,由替补人选顶上。穆恰斯金看起来不太意外,与他们打招呼,接着便开始指挥工人拆除三栋临时建筑。
首先,屋舍里所有物品须先清出,堆在一旁。接着拆解建筑物本身,过程比我想象的简单,显然设计时便着眼于拆卸与组装的方便。各面墙用数个螺栓固定在一起,地板是几片木板条,屋顶也是以螺栓固定,门窗等配件则与门框和窗框一体成型。每间小屋拆卸完毕只需一小时,中午时就已大功告成。早在那之前,穆恰斯金就已经独自离开,半小时后驾着一台电池驱动的卡车返回。我们稍作休息,用餐后尽可能将所有建材装至卡车上,接着,穆恰斯金便朝山脊驶去,拉菲尔和其他几名工人搭在卡车边上。
去往山脊的路程颇为颠簸。穆恰斯金先沿着对角线驶至离我们最近的北侧轨道,再沿着轨道朝山脊前进。山脊前方有一个浅坑,四条轨道穿越其中,许多人在这儿工作,忙着铺设轨道:有些在轨道两侧锄着地,可能是为了让轨道更能支撑整座城的重量;其他人则操作电钻,组装五座各附有一个大轮的金属框。目前只有一座组装完成,矗立于两条内侧轨道之间,从其细长的几何形状,无法看出其功能。
我们穿过浅坑时,穆恰斯金放慢了车速,饶富兴味地观察众人工作。他向其中一位监督工程的公会成员挥挥手,便加速驶过,翻越山脊。前方缓坡向下,延伸至一片宽广的平原。往东与西以及平原的另一端,都能看见更为陡峻的山峰。
翻越山脊后没多久,我就抵达了轨道终点,令我有些意外。左外侧的轨道已经铺设约一英里,其他三条轨道都不到一百码长。已经有两组人在铺设轨道,但显然进度缓慢。
穆恰斯金瞪视四周。我们这一侧的轨道(也就是西侧)附近,已经建了几栋小屋,应是先抵达队伍的屋舍。穆恰斯金朝屋舍的方向前进,但驶过建筑物后才停下。
“这里不错,”他说,“我们得在入夜前架好小屋。”
我问:“为什么不盖在其他人的屋舍旁边?”
“这是我的原则。使唤这些家伙已经够伤脑筋了,要是他们和其他工人混在一起,恐怕会喝得更多、做得更少。他们下工时混在一起,我们管不着,但也没必要让他们住得太近。”
“难道他们不能决定怎么做吗?”
“他们就是被雇来干活的,仅此而已。”
他手脚并用地下车,开始对着拉菲尔喊叫,要工人开始搭建小屋。
卡车上的建材很快被卸下,穆恰斯金要我指挥工人建屋,再把卡车驶过山脊,去接剩下的工人与建材。
夜幕升起时,屋舍已经差不多建好了。我当日的最后工作是把卡车开回城边,在城边电源处充电。我欣然出发,乐于享受独处时光。
我驶过山脊,架起的几座大轮已然完工,工人已经撤离,留下两名民兵站岗。他们将十字弓扛在肩上,两人都没注意到我。经过他们后,我继续朝城市方向驶离山脊。我意外地发现,原来夜间照明如此少,而且入夜之后,白天的忙碌活动都停止了。
到了穆恰斯金跟我说可以找到电源的地方,我发现其他车辆都已经接上电源,找不到能为卡车充电的位置。我猜,这辆是今天最后返还的卡车,我可能得去找其他电源。最后,我在城市南侧找到一处无人使用的电源。
这时天已全黑,安顿好卡车后,我得走很长一段路回去。我瞬间有点不想回去,想留在城里过夜,毕竟从这里回到育幼园的舱房只需几分钟,但我又想到穆恰斯金明早的反应。
于是,我不情愿地沿着城市边缘走,找到向北的轨道,开始沿着轨道朝山脊走去。独自一人,夜间在一望无际的大地行走,着实令人不安。此时已经很冷,阵阵强风从东方吹来,穿过我单薄的制服,令我瑟瑟发抖。我能看见前方山脊的深色色块,映衬着光线灰暗、满是云层的天空。浅坑那边,几座大轮充满棱角的轮廓立于天际,两名民兵来回踱步,孤零零地守望。我走向他们时,被他们呵斥。
“停在那边!”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虽然黑暗中无法确定,但我直觉晓得两人的十字弓都已瞄准我。“报上名来。”
“学徒赫伍德·曼恩。”
“你在城外干什么?”
“我正和轨道技师穆恰斯金一起工作,刚刚我才开卡车经过你们。”
“噢,好的,上前一步。”我走向他们。
“我不认得你,”他们其中一人说,“你刚加入吗?”
“对……大概一英里以前。”
“哪个公会的?”
“未来测绘师。”
说话的民兵笑了:“由你去,总好过轮到我。”
“为什么?”
“我希望长命百岁。”
“他还年轻啊。”另一个民兵说。
“你们在说什么?”我问道。
“往上去过未来了没?”
“没有。”
“往下走到过去了没?”
“没有,我几天前才开始而已。”
我突然想到,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但从声音听起来这两人不比我年长多少,顶多七百英里吧。但要是如此,我应该曾经在育幼园遇到过他们,应该认识他们的呀?
“你叫什么名字?”我向其中一人问道。
“康威尔·史特纳,你得称呼我十字弓手史特纳。”
“你在育幼园待过吗?”
“对,但我不记得你。话说回来,你只是个小孩子呀。”
“我才刚离开育幼园,我没在那边碰见过你们。”
他们俩又笑了,我感到有点生气。“小鬼,我们已经往下走过了哦。”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才是真男人。”
“你该上床睡觉啦,小鬼。晚上城外很危险的。”
“这附近有没有人?”我说。
“现在没有。城里的胆小鬼晚上睡觉时,都是我们在保护,他们才没被土鬼袭击。”
“那是什么?”
“土鬼吗?拉丁佬,专在黑暗中袭击年轻学徒的当地土匪而已。”
我开始绕过他们,早知道就回城里,而不是往回走。
不过,我的好奇心还是被勾起了。
“说真的……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这边有很多不喜欢我们城市的土鬼,若没有我们站岗守卫,他们会破坏轨道。看到那些滑车了吗?要不是我们在这儿,那些滑车就已经被破坏了。”
“但是,这些不都是……土鬼他们帮我们盖起来的吗?”
“那些家伙是我们雇来的,还有很多不是。”
“赶快上床睡觉吧,小鬼。土鬼留给我们操心就好。”
“只有你们两个?”
“对啊,就我们两个,山脊后面还有十几个呢。你赶快回去睡觉吧,小鬼。小心不要被吓死。”
我背向他们离开。我简直气炸了,再多留一刻,恐怕我会忍不住攻击他们其中一人。他们那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样子,令我厌恶至极;但我也知道自己惹恼他们了。若真有人谋划袭击,两个手持十字弓的小伙子根本挡不住,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但他们自尊过高,不容我这样推断。
我估计自己离开他们听力范围后,便开始拔腿狂奔,差点被枕木绊倒。我从轨道上走下来继续跑。穆恰斯金正在小屋里等我。我们共享晚餐,又是合成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