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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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跟着穆恰斯金又工作了两天,我的休假到来。这两天里,穆恰斯金吆喝工人不懈地工作,比我之前见过的更卖力。工作进展不错,尽管铺设轨道比拆除困难,但亲眼见识自己的工作有其微薄回报——看着眼前轨道越来越长,比挖起旧轨道更有成就感。比拆除更困难的部分在于,须事先挖出坑道、放置水泥地基,才能铺上枕木与轨道。现在共有三组工人在城市北侧工作,各组负责的轨道又差不多长,各组人马之间的竞争又使工作进度加快了些。人竟这么容易受到竞争激励,令我有些吃惊。随着进度推展,各组人马挥汗工作时,不忘彼此嬉笑消遣。

“就两天,”我出发去城里之前,穆恰斯金对我说,“别太晚回来。快要启动绞机了,我们需要尽可能多找些人手。”

“回来向你报到吗?”

“这得看你们公会如何安排……不过,没错,接下来两英里还是跟着我。再来你会到另一个公会实习三英里。”

“哪个公会?”我问道。

“不知道,看你的公会如何决定。”

“好的。”

最后一天我们完工时已经很晚,我留在小屋过夜。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我不想在天黑后走回城里,又要经过站岗的民兵。白天不太会见到民兵的踪迹,但我第一次遇到他们之后,穆恰斯金告诉我,每天夜里都有民兵站岗,尤其在绞机启动前夕,轨道附近的守卫更为严密。

次日早晨,我沿着轨道走回城里。

我既然获准留在城里,要找到维多利亚就没那么难。上次我不敢为了找她久留,想着得尽快回去向穆恰斯金报到。这次,我总共有两天休假,没了玩忽职守的罪恶感,可以正大光明地找。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无从找起……不得已,只能四处问人。几次碰壁之后,我被指引至第四层的一个房间。维多利亚在这里,在一名女性管理员的监督下与其他几名年轻人一起工作。维多利亚见到我站在门口,向管理员说了一些话,接着朝我走来。我们一起走出房间,踏入门廊。

“你好啊,赫伍德。”她边说,边关上房门。

“你好。听着……如果你在忙,我可以晚点再来找你。”

“没关系的。你放假了,是吗?”

“是的。”

“那我也放假啦,来吧。”

她带路从走廊转进一条侧边通道,接着下了几步台阶。阶梯底端是另一条走廊,两边满是房门。她打开其中一扇门,我们走了进去。

这间房比我在城里见过的任何私人房间都更为宽敞。最大件的家具是倚着其中一面墙的床,此外,还有其他精美且舒适的家具,房间却毫不拥挤。另一面墙边设了洗手盆和一个小炉子。房里有一张餐桌、两张餐椅、一个衣柜和两张扶手椅。更出人意表的是,竟还有一扇窗。

我马上走至窗边,向外眺望。窗外有一小块空地,对面是另一堵镶着许多小窗的墙。空地向左右两侧延伸,但窗户太小了,我看不见空地两端的终点。

“喜欢吗?”维多利亚问道。

“好大啊!这是你的房间吗?”

“算是吧,我们结婚后,这会是我们的房间。”

“哦,对,有人说过我会有自己的起居空间。”

“大概是这里没错。”维多利亚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还留在育幼园,但入会仪式那天后就没在那儿过夜了。”

“你到过城外了吗?”

“我……”

我不确定要说什么。城外?根据我的誓言,哪些可以告诉维多利亚,哪些必须保密?

“我知道你出城去了,”维多利亚说,“这不算是个秘密。”

“你还知道什么?”

“一点点吧,别说这个了,我几乎没和你聊过呢!我来泡茶,好吗?”

“合成的吗?”说出口后我立刻后悔了,我不希望显得不知感激。

“可惜是的,我以后很快会加入合成食物部门,到时或许能想办法让合成食物味道好些。”

慢慢地,气氛越来越轻松。前一两个小时,我们俩拘谨、几乎严肃地交谈,礼貌地表达对彼此的好奇;不久后,互动渐渐变得自然,我发现维多利亚和我并非毫无交集。

聊天主题转向我们在育幼园的生活,这顿时让我想起另一个顾虑。在我真正来到城外以前,我对自己将会看见什么并无明确的概念。育幼园传授的知识对我(和多数其他人)而言,既枯燥、抽象,又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育幼园里只有几本印刷书籍,多数都是虚构作品,描述“行星地球”上的生活,所以教师们授课时大多得用自己写的教材。我们对“地球”上的日常生活了解甚多(或者“以为”自己了解),但教师们又说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与地球不同。由于孩童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我们自然想知道有哪些不同,可是教师们却三缄其口。我们的世界观便存在着令人丧气的巨大鸿沟:我们读到的、仅存在于纸上的世界,以及我们根据臆测想象出的、关于城里的一切。

这样的情形令人心生不满,体能过剩便是一例。育幼园里,哪里能消耗体能呢?只有门廊和体育场有足够空间,但在这些空间里,孩童又被种种规定束缚。最后就以躁动、骚乱的方式发泄:年纪较小的孩童可能情绪崩溃、不守规矩;年纪较大的孩童可能打架,或将热情投注于体育场允许的少数几种运动中。距离成年只剩几英里的,则过早地探索性欲。

表面上,育幼园管理员看似有意制止,但或许他们也了解这些行为的起因。总之,从小在育幼园长大,我和其他人一样都经历过这些。大概成年前二十英里开始,我就和几个女孩(维多利亚不在其中)纵情于性行为。当时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我要和维多利亚结婚了,以前的事突然变得非同小可。

奇怪的是,我们聊得越久,我越想就此摆脱过去的鬼魂。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细数自己过往的经验,向维多利亚解释清楚。但是维多利亚主导了对话的走向,我们接纳彼此似乎变得理所当然。或许她也有属于自己的鬼魂呢。她对我说起在城里的生活,而我自然非常好奇。

她说,女性通常无法获得主管职位,她目前的职务也是因为与我订婚才得到的。假使她订婚的对象不是公会成员,一般会希望她生越多小孩越好,工作仅限于厨房杂务、裁缝,或其他乏味的苦差事。相反,她现在可以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许掌控,或许还能升职成为资深管理员。目前,她正参与一项训练计划,结构与我的学徒实习相当类似。唯一的差别在于,她的课程没有学徒实习那么重视实务经验,而是传授了许多理论知识。因此,她对城市与其内部运作的了解,已经比我多上许多。

我不敢畅谈自己在城外的工作,便专注地听她说话。

别人告诉她,她说,城里最缺乏的有两样:一是水资源,这点穆恰斯金曾告诉过我;二是人口。

“但城里的人可不少啊。”我说。

“没错,但是出生率总是很低,而且越来越低。更严重的是,新生儿多数都是男性。没有人确知原因。”

“大概是因为合成食物吧。”我嘲讽地说。

“可能是。”她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我离开育幼园以前,对城里其他区域的概念非常模糊……但我总以为城里所有人都是出生于此。”

“难道不是吗?”

“不是,有许多外地女性被带进城来增加人口。或者,更具体地说,他们是希望增加女性新生儿。”

我说:“我母亲就是从城外来的。”

“是吗?”从我们认识以来,维多利亚第一次显得不安,“我之前不知道。”

“应该很明显吧。”

“可能是吧,但我没想到……”

“不重要。”我说。

维多利亚突然沉默。我确实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有些后悔提起。

“再多跟我说些。”我说。

“不……没什么其他的了。你呢?你的公会如何?”

“还行吧。”我说。

除了受到誓言的限制,我也不大想开口。维多利亚突然安静下来,让我觉得她原本还有其他想说的,只是出于顾虑而没说出口。我的一生(至少从我有记忆以来),母亲缺席一直是事实,仅此而已。无论何时谈到,我父亲的态度总是相当自然,只当作既成事实,不带任何污名。育幼园许多男孩与我境遇相同;甚至,多数女孩都是如此。在维多利亚有这样的反应之前,我根本没特别多想。

“你的情况倒比较特殊,”我说,希望能从不同角度切入原先话题,“你的母亲还在城里。”

“是的。”她说。

就这么一句。于是我决定就此打住。再怎么说,我对我俩以外的事并没有太大兴趣。我回到城里的目的是多了解维多利亚一些,而不是讨论家谱。

但那个异样感受仍挥之不去,对话戛然而止。

“外面是什么?”我指向窗外问道,“我们能去看看吗?”

“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我跟着她走出房间,沿着走廊抵达一扇通往室外的门。但外头没什么看头:所谓空地,不过是一条穿过住宅区的巷道。底端由木阶梯连接至一个平台。我们先走到巷道的另一端,发现另一扇回到城市的门,回头攀上阶梯,抵达一个小小的平台,上头有几个木制座位,还有空间能够伸伸腿。平台两侧为高墙,想必是城市其他区域的室内空间,我们爬上去的那一边,能俯瞰住宅区的屋顶与整条巷道。最后一侧的视野则不受任何阻碍,能够望向城市周围的乡间。这令我明白一件事:誓言意指,除非是公会成员,不然永远看不到城外的景象。

“你觉得如何?”维多利亚问道,在其中一个座位坐下。

座位的方向刚好可以眺望城外景色。

我在她身旁坐下:“我喜欢这里。”

“你到过外头了吗?”

“是的。”这是个难题,我发现自己已经违反誓言内容了。我该怎么与维多利亚谈论我的工作,同时坚守我的誓言?

“我们没办法常常上这边来。夜里门是锁着的,白天也只有特定时间开放。有时候会连续上锁好几天。”

“你知道原因吗?”

“那你知道吗?”她问道。

“可能……和城外的工作有关。”

“但你不打算谈。”

“不。”我答道。

“为什么不?”

“我不能说。”

她上下打量我:“你晒得很黑。你们在大太阳底下工作吗?”

“有时候。”

“这地方正午时是锁起来的,我只有在阳光斜射建筑物上方时看过太阳。”

“没什么好看的,”我说,“太阳很亮,无法直视。”

“我宁可自己体会看看。”

我问道:“你现在都做些什么,工作的时候?”

“营养学。”

“那是什么?”

“决定什么样的饮食才够均衡。我们必须确保合成食物含有足够的蛋白质,确保人们的维生素摄取量适当。”她顿了顿,语气听起来对这个话题兴趣索然,“你知道吗,阳光含有维生素。”

“是吗?”

“维生素D。阳光照到皮肤上,人体才能制造维生素D。假使我们从来都晒不到太阳,就得知道这件事。”

“但可以用合成的吧?”我说。

“是啊……是合成的没错。我们回房间再喝些茶好吗?”

我不置可否。我对于和维多利亚见面,并没有特别期待什么,但事情的走向令我意外。跟着穆恰斯金工作那几天,我确实曾经幻想各种浪漫情境,有时冷静下来,也认识到我们可能需要磨合;但我压根儿没想到实际状况竟是如此,隐约透露着不满与憎恶。我原先以为,我们俩能设法将父母安排的婚事化为现实,甚至可能互敬互爱。我从没想过维多利亚看待我们俩的观点,竟远大过于我们自身:我享有的生活方式,正是她永远不得拥有的。

我们留在平台上。我还算敏锐,察觉到维多利亚提议回到房间是在反讽。总之,我感觉我们俩想留在平台上的原因不同。我自己呢,是因为在户外工作习惯了新鲜空气,现在觉得城里的室内空间压迫感太重。至于维多利亚,我想,应该是因为这是她能到达的与城外距离最短的地方了。尽管如此,城市东侧起起伏伏的地面景象,恐怕只能作为提醒,反映出我们发现彼此之间存有多大的差异。

“你可以申请调至公会,”一会儿后我说,“我确定——”

“我的性别不符合规矩,”她打断我,“只有男性可以参加,难道你没发现吗?”

“没有……”

“我没多久就发现了,”她继续说,语气急促,几乎难以压抑自己的愤恨,“我一辈子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认清:我父亲总是在城外工作,母亲的工作总是整理那些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食物、暖气和下水道垃圾。总之,我现在终于发现了。女性太珍贵,不能冒险放她们出城。她们必须待在城里,得繁衍后代,而且还得一生再生。如果不够幸运,不是生于城内,一样会被带进城来,完成任务之后又丢出去。”又是这个敏感话题,但这次她没有闪避,“我知道城外的工作非得完成,而且很危险……但我根本没得选。就因为我是女人就别无选择,不得不困在这个鬼地方,学习食物生产这么‘有趣’的事,然后还要尽己所能生小孩。”

我问道:“你不想嫁给我吗?”

“我根本没别的选择。”

“谢了。”

她站起身,气呼呼地走向阶梯。我跟着她下楼,一路跟在她身后回到房间。我站在门口等,看她背对我站着,望向窗外窄巷。

“你要我离开吗?”我问道。

“不……进来吧,记得关门。”我照做,她仍动也不动。

“我再泡些茶。”她说。

“好的。”

锅里的水还热着,一分钟左右就又滚了。

“我们并不是非结婚不可。”我说。

“就算不是嫁给你,也得嫁给别人。”她转身在我身旁坐下,拿起她那杯合成茶,“你要知道,我对你没有意见,赫伍德。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你我的命运是由公会体制决定的。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为什么不?体制也能被改变的呀。”

“这个体制可不行!太根深蒂固了。公会把城市压制得死死的,原因我大概一辈子都无从得知。只有公会能够改变体制,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改。”

“你听起来很肯定。”

“我确定,”她说,“主导我的人生的体制,很可能是由城外的事务决定的。因为我无法参与,所以我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但你还是可以参与呀……通过我。”

“即使你不愿意谈?”

“我不能。”我说。

“为什么不?”

“我甚至不能跟你说原因。”

“公会保密。”

“若要这么说也行。”我说。

“即使你坐在这里,也还得保密?”

“我必须如此,”我直接地说,“他们要我发誓——”

然后我就想起:连起誓本身都是誓言保密的一部分。我已经违反誓言了。如此轻易,如此自然,想都不想就说出口。

更让我意外的是,维多利亚毫无反应。

“噢,所以公会体制需要正式生效,”她说,“说来合理。”

我把茶喝完:“我想我还是离开好了。”

“你在生我的气吗?”她问道。

“不是,只是——”

“别走。很抱歉对你发了脾气……那不是你的错。你刚刚说,可以通过你决定我的人生,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确定。大概是……作为公会成员的妻子,因为我有朝一日会成为公会成员,你可能更有机会……”

“有机会做什么?”

“呃……通过我去了解公会体制背后的道理。”

“但你已经发誓不能告诉我。”

“呃……对。”

“所以至上公会都已经设想周到了嘛,体制要求成员保密。”

她向后靠,闭上双眼。

我感到非常困惑,更对自己感到生气。才当了十天学徒,我基本上已可能随时被处死刑。这实在过于荒谬,难以认真看待,但根据我宣誓当天的记忆,死刑的威胁相当具有说服力。我之所以困惑,是因为维多利亚不经意中提议的,也就是我俩对彼此做出情感承诺,与我的誓言相冲突,但我却无计可施。育幼园的亲身经验让我深知,被禁止进入城市其他区域会令人萌生幽微的挫折情绪;就更高层次而言,被赋予城市运作中的一小部分职责,却无权参与更多,那种挫折感必将挥之不去。这问题在城里应该不是新闻吧?维多利亚和我又不是第一对被安排成婚的夫妇,想必前人应该也面临过此般歧见。难道他们就只照单全收吗?

我离开房间返回育幼园时,维多利亚仍动也不动。

离开她身边,不需要因两人对话一来一往而无所遁逃、非得做出反应,她的忧虑对我的影响暂时消退,我逐渐担心起自己的情况。假使誓言内容为真,若其他公会成员得知,我可能面临死刑。违反誓言的后果真的那么严重吗?

维多利亚会把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吗?想到这儿,我第一个冲动是回去找她,拜托她保密……但这么做只会进一步违反誓言,更会加深她的憎恶之情。

接下来的时间,我什么也没做,整天躺在舱床上发愁。之后我在城里一间餐厅用餐,暗自庆幸没有碰到维多利亚。

半夜,维多利亚进到我的舱房。我先注意到关门声,张开眼,看见她高挑的身影站在床边。

“怎么?”

“嘘,是我。”

“你要干什么?”我伸手要开灯,她抓住我的手腕。

“别开灯。”

她在我的床沿坐下,我坐起身。

“对不起,赫伍德。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好的。”

她笑出声:“你还没醒,对吗?”

“我不确定,可能吧。”

她倾身向前,我感觉她的双手轻触我的前胸,接着游移至我的颈后。她吻了我。

“别说话,”她说,“我很抱歉。”

我们再次亲吻,她移动双手,环抱着我。

“你竟穿着睡袍睡觉。”

“不然呢?”

“脱掉。”

她突然站起身,我听见她解开身上的大衣。她又坐下,和我距离更近,全身赤裸。我挣扎着脱掉卡在头上的睡衣,维多利亚掀开被单,挤到我身旁。

“你穿成那样过来的吗?”我问道。

“又没人。”她的脸贴着我,我们再次相吻,我抬头时撞到舱房的墙。维多利亚依偎着我,把她的身体贴近我的……她突然大笑出声。

“天哪!别笑了!”

“怎么了?”她问道。

“别人会听到的。”

“别人都在睡觉。”

“如果你继续笑,他们就会醒了。”

“就叫你别说话嘛。”她又吻了我。

尽管我的身体反应热烈,我的心里非常紧张。我们发出太多声响了,育幼园的墙板可薄得很,经验告诉我,这里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笑声和我们俩说话的声音,加上我们挤在同张舱床上,又抵着墙,我确信整座育幼园都已经被吵醒了。我把维多利亚推开,这样告诉她。

“那不重要。”她说。

“很重要。”

我掀开被子,手忙脚乱地越过她,把灯打开。维多利亚遮眼避开亮光,我把她的大衣丢给她。

“走吧……我们去你房间。”

“不要。”

“好啦。”我穿上制服。

“不要穿那个,”她说,“很臭。”

“是吗?”

“臭死了。”

她坐起身,我盯着她精巧的裸体看得入迷。她披上大衣起床。

“好吧,”她说,“但我们得快点。”

我们离开我的舱房,溜出育幼园,匆匆穿过门廊。就像维多利亚说的,这么晚了四下无人,走廊也灯光昏暗。几分钟后,我们抵达她的房间。我关上门,锁上门栓。维多利亚坐在床上,身披大衣。

我脱下制服,爬到床上。

“来吧,维多利亚。”

“我现在没感觉了。”

“哦,老天……为什么?”

“我们应该留在那儿的。”她说。

“你想回去吗?”

“当然不要。”

“进来陪我,”我说,“别坐在那儿。”

“好吧。”

她解开大衣,任其落地,爬到我身旁。我们环抱彼此,亲吻了一阵,但我明白她的意思。欲望消散的速度之快,一如它猛然袭来。好一会儿,我们就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和她同床的感觉非常美好,尽管亲密,我们没有更进一步。

最后,我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说过了。”

“只是因为……你很抱歉?”

“我想是的。”

“我差点就来找你了,”我说,“我做了不该做的事,觉得害怕。”

“什么事?”

“我跟你说过……我说他们要我发誓。你说得没有错,公会要求成员保密。成为学徒时,我必须发誓保密,连誓言本身都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告诉你了,也就违反了誓言。”

“违反誓言会怎么样?”

“会被判死刑。”

“他们又怎么会发现呢?”

“如果……”

维多利亚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说出去的话吧?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我不确定。你今天所说的,对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感到气愤……我怕你会用那点来对付我。”

“在你讲起之前,那对我根本毫无意义,我不会拿来用的。更何况,我为何要背叛自己的丈夫呢?”

“你还想嫁给我吗?”

“是的。”

“就算是父母安排的?”

“他们安排了桩好婚事,”她说,紧紧抱着我,“你不这样觉得吗?”

“我也觉得。”

几分钟后,维多利亚问道:“你可以告诉我城外的事吗?”

“我不能说。”

“因为发过誓保密?”

“对。”

“可是你已经违反誓言了,现在还有差别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好讲的,”我说,“我花了十天做体力活,也不确定原因为何。”

“哪种体力活?”

“维多利亚……别再问我这个了。”

“那告诉我太阳的事。为什么不准城里的人看见太阳?”

“我不知道。”

“太阳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应该没有吧……”

维多利亚问我的,都是我自己该提问却迟迟没问的。我全然沉浸在新体验中,甚至还没清楚地觉察发生了何事,遑论质疑。突然被问起(姑且不论我是否该回答),我发现自己也想得到解答。太阳是否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可能危及整座城?若是,应向众人保密吗?可我确实见过太阳,而且……

“太阳没有什么不对劲,”我说,“但看起来的形状和我预想的不同。”

“太阳是球体。”

“不是,至少看起来不像。”

“哦?”

“我想这应该是不能说的。”

“你可不能就此打住。”她说。

“我想大概也不重要吧。”

“对我来说重要。”

“好吧。”我已经说太多了,但还能怎么办呢?“白天看不清楚,因为太阳太亮了。但日出或日落时有几分钟可以直视太阳,它应该是圆碟状的,但又不完全如此……我不确定该怎么描述。在圆碟的中心,往上和往下各有一支长柄。”

“那也是太阳的一部分吗?”

“对,有点像陀螺的轴柄。但还是太亮了,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有天晚上我在室外,天空晴朗。那时我看到了月亮,也是同样形状。但我也看不清楚,因为不是满月。”

“你确定吗?”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可是这和我们学的不一样。”

“我知道,”我说,“眼见为实。”

我没有再说下去。维多利亚问了更多问题,但我搪塞过去,推托说我也不知道答案。她试着要我说更多关于工作的事,我设法保持沉默,反过来问她问题,对话终于渐渐离开危险地带。我不可能永远闪躲,但还需要更多时间思考。过一会儿我们开始做爱,没多久就睡着了。

早上维多利亚做了早餐,把我的制服拿去洗,我便独自裸身坐在床上等。她不在时,我梳洗剃须,接着在床上等她回来。

我再次穿上制服:制服光滑清新,与先前因体力劳动而干硬发臭、挂在我身上宛如第二层皮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维多利亚带我穿梭于城市各个区域。城里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复杂,我之前见过的多是住宅和行政管理区,可城里还有更多不同区域。一开始,我还怀疑自己可能永远找不到路,直到维多利亚指给我看,原来许多地区都把平面图贴在了墙上。

我注意到平面图更改过许多次,还注意到另一件事。那时我们在较低的楼层,最新修订的平面图旁还有一张更为古老的平面图,由透明塑胶板保护着,我认真地读,发现上头的标示是以多种语言写成的。其中,除了英语,我只认得法语。

“其他语言是什么?”我问维多利亚。

“这是德语,其他的是俄语和意大利语。还有这个——”她指向一种繁复的表意文字,“——是汉语。”

我更仔细地检视平面图,与一旁的最新版做比较。虽然能看出相似之处,更可看出两张平面图间隔期间内,城里曾历经各种改建。

“为什么有这么多种语言?”

“我们的祖先来自各个国家,虽然过去数千英里以来已统一使用英语,但以前并非如此。我自己的家族就来自法国。”

“噢,是了。”我说。

在那一层,维多利亚带我去看合成食物工厂。那里就是用木材和其他植物制品合成制造出蛋白质和其他有机物质替代品的地方。工厂里气味浓烈,我注意到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都戴着面罩。维多利亚和我迅速穿过旁边的研究区域,这里负责改善合成物的质地与口味。维多利亚告诉我,她很快就会到此处工作。

后来,维多利亚继续表达对生活的挫折感,包括现在与未来。这次我已有所准备,更能安抚她。我跟她说,她能以自己的母亲为榜样,同样过着充实、有所建树的生活。我向她保证(几经说服)会告诉她更多关于工作的事,还有,一旦我正式成为公会成员,将尽我所能让公会体制更为开放、更为自由。这似乎让她稍微平静下来,我们共度了惬意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