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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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隔天早上,我被穆恰斯金的动静吵醒。他在小屋内走动,整理前晚的餐盘,哐啷作响。我完全清醒后,想赶紧从舱床上爬起,背部却一阵刺痛,全身动弹不得。我艰难地喘息。

穆恰斯金看向我,咧嘴微笑。

“能动弹吗?”他说。

我转向侧边,试图撑起腿。移动时全身又紧又痛,但我设法坐起身子。我静坐不动,希望刚刚的感受只是抽筋,疼痛会渐渐消散。

“你们城里来的孩子都一样。”穆恰斯金不带恶意地说,“从城里来,确实,我得说你挺认真,可才干了一天活,你就痛到动不了了。你们在城里不运动的吗?”

“只能去体育场。”

“好吧……下来吃早餐,然后你最好回城里一趟。洗个热水澡,看能不能找人给你推拿推拿,再回这里找我。”

我感激地点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下舱床。这些动作与先前一样艰难、一样痛苦。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和肩颈与其他身体部位一样僵硬紧绷。

三十分钟后,我离开小屋,而穆恰斯金正吼着要工人开工。我往城里的方向蹒跚跛行。

这是我第一次在城外时无人监督;身边有其他人时,观察到的事物总比独自一人时更少。城市与穆恰斯金的小屋相距五百码,这样的距离正好适合观测城市的整体规模与外观,前一天我只有时间瞥上两眼,只觉得城市看来庞大、灰暗,而且是附近唯一突出的地貌。

现在,朝着它缓慢瘸行,我才有余裕细细观察。

过去,我没什么机会探索城市内部的形貌,因此对城市外观不曾多想。我一直以为城市非常庞大,实际一看,却比我想象的小得多。从北侧最高点来看,城市大约两百英尺高,但除了北侧,其余结构多由不规则的长方块与正方块组成,高度不一。整体是单调的褐色与灰色,据我所见,多为各种不同种类的木材,水泥与金属材质用得极少,而且都没有上漆。城市外观与内部构造(至少我曾见识过的部分)大相径庭,城里总是装潢得整洁明亮。由于穆恰斯金的小屋位于城市的正西方,我这趟路无法推测整座城市的宽度;不过,我估计城市由南至北的长度约一千五百英尺。我对城市外观如此粗陋、老旧感到惊讶。城外似乎有诸多动静,尤其是北侧。

我已经接近城市了,才突然想起不知如何进城。昨天,未来测绘师丹顿带我沿着城市走了一圈,但我的脑袋被各种新的感官体验所淹没,完全记不住他向我指出的种种细节。城市那时看起来与现在截然不同。

我只记得我们穿过一扇门,在平台上看日出,因此决定从那里进城。这比我想象的困难许多。

我往城市南侧前进,跨过前一天工作的轨道,绕到东侧。我确信丹顿与我是从那儿沿着金属直梯爬下来的,找了半天,我才找到入口,开始攀爬。我走错好几次,蹒跚爬过数个人行通道,涨红着脸爬上数个直梯,终于找到那个平台。那个门仍锁着。

我别无选择,只好开口求助。我爬至地面,回到城市南侧,穆恰斯金与工人正要开工,继续拆除轨道。

尽管微微不快,穆恰斯金仍保持耐心,命拉菲尔指挥,并向我示范如何进城。他带我沿着两条内侧轨道中间前进,直直通往城市边缘的豁口。城市底下又暗又冷。

我们在一处金属楼梯旁停下。

“这上面有一台电梯,”他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知道。”

“拿到公会钥匙了吗?”

我在口袋里四处翻找,取出克劳塞维兹给我的那片不规则形状的金属。这片金属能打开育幼园的门。“这个吗?”

“对,用这个打开电梯上的锁。到第四层,找任何一个管理员,问他你能不能借用浴室。”

我觉得自己相当愚蠢,照着他的指示前进。我能听见穆恰斯金朝着阳光往回走时的笑声。我毫无困难地找到了电梯,可转动钥匙之后,门仍无法打开。我等了等。过了一会儿,门猛然打开,走出两个公会成员。他们没注意到我,就往下走向地面。

门突然自动关上,我赶紧冲进去。我还来不及弄清楚如何控制电梯,梯厢就已经开始上升。我在门边的墙上看到附有钥匙孔的按钮,编号一至七。我把钥匙插进编号四的匙孔,希望自己没做错。电梯厢移动许久,骤然停下。门开,我步出梯厢。走出电梯时,又有三名公会成员进入电梯。

我瞥见电梯旁的墙上漆着标志:第七层。我搭过头了。门即将关上时,我又冲进梯厢。

“学徒,你要去哪儿?”其中一名公会成员问道。

“第四层。”

“好了,放轻松。”

他将自己的钥匙插进编号四的锁孔,这次电梯停在正确的楼层。我嗫嚅地向与我搭话的公会成员道谢,走出电梯。

前几分钟的忙乱中,我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现在所有酸痛与疲劳又一拥而上。城内这个区域热闹非凡:人群于门廊间穿梭交谈,一扇扇门开开阖阖。此景与城外大不相同;城外平静的乡野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尽管人们工作也来来去去,但整体氛围更加悠闲。在城外,穆恰斯金和他手下工人做的是体力活,目标明确;在城内,在长久以来不准我进入的上层区域,我现在身处其中心,感觉周遭既神秘又复杂。

我记起穆恰斯金的指示,随便选了一扇门,开门进入。里头有两位女士,她们听了我的请求觉得有趣,亲切地帮我。

几分钟后,我把酸痛的身体浸入一缸热水中,闭上双眼。

花了这么长时间,大费周章就为洗这么个澡,我原本还怀疑是否值得。结果,在用毛巾擦干身体、重新着装时,我发现筋骨没那么僵硬了。虽然伸展时还是略感紧绷,但疲劳感已经一扫而空。

这么早回到城里来,我忍不住想到维多利亚。入会仪式时与她短暂的相逢,完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刻,马上回到城外继续从地面挖起枕木的想法与之相比显得黯淡失色。虽然我觉得不该离开穆恰斯金太久,但仍想试试看能否找到她。

我离开浴室,冲回电梯。电梯目前无人使用,我把梯厢召至我所在的楼层。梯厢抵达时,我终于能仔细研究如何控制,决定试验看看。

首先,我搭至第七层,稍微在门廊间晃了晃,乍看之下,看不出与刚离开的楼层有什么差异。其他楼层也差不多,差别仅在于第三、四、五层较为熙攘,第一层则是城市下方的黑暗隧道。

我搭电梯上上下下了几回,发现第一层与第二层之间的距离出乎意料得长,其他楼层间的距离都很短。我从第二层步出电梯,立刻有种直觉:育幼园在这一层。我心想,若我错了,就再四处找找吧。

第二层电梯厅对面有段向下的阶梯,通往一处横向的走廊,我隐约记得布洛奇带我去参加入会仪式时走过。不久,我就抵达育幼园门口。

进入育幼园后,我用公会钥匙将门锁上。一切是如此熟悉。关上门的瞬间,我立刻发觉了差异;在那之前,我移动时充满戒心、万分谨慎,现在却有种回家的安心感。我急着冲下阶梯,熟练地沿着短廊前进。这儿的景色与城里其他地方都不同,气味也不同。我看着墙上熟悉的刻痕(在我之前,世世代代的孩童在这儿刻下名字),看着发黄的墙漆、磨损的地毯,以及门上无锁的舱房。出于习惯,我朝自己的舱房走去,进入房间。一切都没有动过。床铺好了,舱房内部比我常住于此时整齐,但我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仍在这里。杰斯的东西也在,虽然没见着他的踪影。

我再次环顾四周,接着回到走廊。我造访舱房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我沿着走廊继续前进,经过几间教室,我以前曾在这里上课。阖上的门后传来细微声音。我从门上的圆形玻璃孔中窥视,里头正在上课。几天前,我也还在里头。其中一间房内,我看见与我同龄的同伴;他们当中有些人无疑会成为学徒,实习,加入其中一个至上公会,但多数人的命运是留在城里担任管理员。我顿时有点想走进教室,从容回答他们的提问,莫测高深地沉默。

育幼园没有将男女分开,窥进每间房间,我都在寻找维多利亚的踪迹,可看来她并不在那里。找遍所有教室之后,我往公共区域前进:餐厅(能听见准备午餐的声响)、体育场(空无一人),及狭小的空地——那里除了蓝天,什么也没有。接着到了交谊厅,育幼园中所有人都能消磨时间的唯一地方。我见到几个男孩,几天前我还和他们一起工作呢。他们正在闲聊,自习时间我们总是如此;但他们注意到我后,我立刻成为焦点。顿时,我有些排斥这样的情境。

他们想知道我加入了哪个公会、做了什么、看了什么,以及我成年后发生了何事、育幼园外面是什么样子。

奇怪的是,就算我能违反誓言,他们的许多问题我也答不出来。尽管我这几天做了许多事,但对于自己经历的一切仍相当陌生。

我发现自己只能神秘兮兮地闪避问题,就像杰斯之前那样。这显然令其他男孩相当失望,虽然他们依旧兴致高昂,却不再提问。

我尽快离开了育幼园,因为维多利亚明显不在这儿了。

搭着电梯往下,我回到城市底下的漆黑空间,沿着轨道走向阳光。穆恰斯金正吆喝着不情愿的工人把轨道与枕木从台车上卸下,几乎没注意到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