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来测绘师丹顿带我绕着城市周围走了一圈，接着往城外约五百码[1]处几栋临时建筑前进。在这里，他把我介绍给轨道技师穆恰斯金，便回城里去了。

轨道技师是个身材矮小、毛发茂密的男子，仍睡眼惺忪。我们这样闯入，他似乎并无不满，依然礼貌地招呼我。

“未来测绘师学徒，是吗？”

我点点头：“我刚从城里过来。”

“第一次离城吗？”

“是的。”

“吃过早餐没？”

“还没……那个未来测绘师叫我起床，我们差不多就直接过来了。”

“进来吧……我来弄咖啡。”

小屋内简陋又脏乱，与城内景象大相径庭。在城里，整洁相当重要，但穆恰斯金的小屋四处散落着脏衣服、碗盘和吃剩的食物。一个角落堆满金属工具与仪器，另一面墙边则是舱床，被子皱成一团。整个小屋弥漫着食物残渣的气味。

穆恰斯金将锅盛满水，置于炉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两个杯子，在水桶里冲了冲，甩干。他用量匙将合成咖啡放入壶中，水烧开后把壶加满。

小屋里只有一张椅子。穆恰斯金把桌上笨重的金属工具移开，再把桌子搬到舱床旁。他在舱床上坐下，示意我拉过椅子。我们静静对坐，啜饮咖啡。咖啡与城里的煮法完全一样，尝起来却有些不同。

“最近没多少学徒了呢。”

“为什么呢？”我问道。

“不清楚，只是没怎么遇到。你叫啥？”

“赫伍德·曼恩。我父亲是——”

“啊，我知道。好人一个。我们一起在育幼园长大的。”

我皱了皱眉。他和父亲看来不像同龄呀？穆恰斯金看见我的表情。

“别操心，”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懂的，虽说你会吃尽苦头。这该死的公会体制总是要人用最辛苦的方式学习。未来测绘公会的生活怪得要命，我是做不来，但你会找到办法的。”

“你为什么不想当未来测绘师呢？”

“我没说不想……只是那不是我的命，我的父亲就是轨道技师。又是公会体制的关系啰。但你想当未来测绘师对吧，他们的安排很恰当。你做过体力活吗？”

“没有……”

他大笑出声：“学徒们个个都没做过！你会习惯的。”他站起身，“该上工了。时候还早，不过既然都把我叫起来了，闲着也是闲着。那些家伙都是些懒鬼。”

他离开小屋。我不顾烫到舌头，匆忙喝掉剩下的咖啡，跟着一起出去。他正朝另外两栋建筑走去，我追上去。

他从小屋里拿了一把金属扳手，用力敲那两栋建筑的门，粗鲁地叫喊，要里头的人起床。从门上的痕迹来看，他大概总是用金属工具敲门。

我们听见里头的动静。

穆恰斯金回到自己的小屋，整理工具。

“别跟那些家伙讲太多话，”他警告我，“他们不是城里的人。我让其中一个叫拉菲尔的负责。他会讲点英语，由他做翻译。你需要什么，跟他讲。最好直接找我。他们应该不太会惹麻烦，但若真有麻烦，就来叫我。懂吗？”

“什么样的麻烦？”

“不照你或我交代的做。他们拿钱办事，本就该听我们使唤。他们不照做，就是惹麻烦。这群家伙没什么问题，就是懒。所以我们才要尽早开工。晚点儿会很热，到时再赶工就叫不动他们了。”

此时天气已经很暖了。我跟着穆恰斯金的这段时间，太阳已高挂天空，我的双眼不习惯强光，已经开始泛泪。我试着望向太阳，但亮得无法直视。

“拿着！”穆恰斯金交给我一堆金属扳手，重得我脚步不稳，掉了两三把。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难为情，弯腰捡起，穆恰斯金只是静静看着。

“去哪里？”我问道。

“当然是城里啦。他们什么都没教你吗？”

我从小屋朝城里出发。穆恰斯金在小屋门口看着我。

“南侧！”他在我身后大喊。我停下脚步，无助地环视四周。穆恰斯金走向我。

“那里。”他指向一边，“城市南侧的轨道。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朝那个方向前进，这次只掉了一把扳手。

一两个小时后，我开始理解穆恰斯金对那些工人的评论。他们会以任何借口偷懒，只有穆恰斯金的怒吼或拉菲尔的指令才能让他们继续工作。

“他们是谁？”我们休息了十五分钟后，我问穆恰斯金。

“当地人。”

“我们不能雇更多人吗？”

“他们全都一个样。”

或多或少，我确实颇为同情他们。成天在大太阳下，毫无遮蔽，工作又艰苦。即使我决心认真工作，体能耗损也让我吃不消。这体力活比我所经历过的任何事都辛苦。

城市南侧的轨道约半英里长，终点处什么也没有。总共有四条轨道，每条轨道各有两条金属轨道，以枕木支撑，枕木被放在凹陷的水泥地基之上。穆恰斯金和他手下的工人已经将其中两条轨道拆短了，我们在拆目前最长的那条轨道，说是“右外侧”。

穆恰斯金解释给我听，若城市在我们正前方，四条轨道可以分为左侧与右侧，各有内外两条。

工作不太需要动脑，都是重复的程序，但非常耗体力。

首先，必须松开所有连接轨道与枕木的拉杆，才能将金属轨道拆下。拆除一边后，才能拆除另一条金属轨道。接着拆除枕木。每条枕木以两个扣夹与水泥地基相连，须分别松开，以手拆除。枕木拆除后，须堆到在下一段轨道待命的台车[2]上。水泥地基（我发现是预制部件，可重复使用）则须从土中掘出，同样堆在台车上。一切完成后，再把金属轨道放到台车侧边的专属架上。

穆恰斯金或我接着把电池驱动的台车驶至下一段轨道，重复拆除的工作。台车堆满时，整组人马都会上车，驶至城市边缘。台车会停在这里充电，城墙边有专属台车的电源。

我们花了整个早上将台车堆满，朝城市驶去。我的手臂像被从关节处扯下来似的，背部发疼，全身脏兮兮的，被汗水浸湿了。穆恰斯金（他做的活不比其他人少——甚至比任何雇来的工人更多）朝我微笑。

“我们先卸货，然后再从头开始。”他说。

我望向那些工人。他们看起来与我的感受差不多，虽然我怀疑他们完成的工作比我更少；毕竟我还是新手，不知道怎么省力。他们多数人都躺在城墙边一小片阴影处休息。

“知道了。”我说。

“不……开玩笑而已。你看那些家伙的样子，不填饱肚子还可能继续干活吗？”

“不太可能。”

“对啦……开饭吧。”

他对拉菲尔说了几句话，接着走回小屋。我跟着他回去，分食加热的合成食物；他这儿只有合成食物能吃。

下午的工作从卸货开始，枕木、地基和轨道堆至另一台有四个大型充气轮胎的电动车上。装卸完毕，我们又搭乘台车回到轨道旁，继续拆除。下午气温很高，工人动作迟缓。就连穆恰斯金也放松了些，台车又堆满器材后，他喊了暂停。

“希望今天能再装一车。”他说，从水瓶里大口灌水。

“我准备好了。”我说。

“或许吧。难道你想自己装载吗？”

“我愿意试试看。”我说，尽力掩饰我的疲累。

“照这样下去，你明天可就派不上用场了。不了，我们把这趟的东西卸下，回到轨道终点，今天的工作就结束。”

结果，工作并不算结束。我们乘着台车回到轨道终点，穆恰斯金令工人将最后一段轨道尽可能填满沙土，总共填了二十码长。

我问穆恰斯金这么做的理由。

他朝最近的“左内侧”长轨点点头，庞大的水泥撑墙坐落于轨道末端，稳稳插入地里。

“还是说你宁可堆那个？”他说。

“那是什么？”

“缓冲墙。假如所有的缆绳同时断掉……整座城就会沿着轨道向后冲。若真的发生，缓冲墙大概也挡不住，不过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以前发生过吗？”

“一次。”

穆恰斯金让我自己选，要回城里的舱房或留在他的小屋过夜，不过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别无选择。穆恰斯金明显对城里的人没多大好感，也告诉我他鲜少进城。

“太安逸了，”他说，“城里有大半的人都不晓得外面的工作有多少，我敢打赌，就算他们知道，也毫不在乎。”

“他们又何必了解呢？反正，只要运作顺利，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要是多些城里的人出来帮忙，我就不用看这些当地人的嘴脸了。”

小屋附近的临时房舍里，工人们一片喧哗，甚至还有些人唱着歌。

“你完全不和他们往来吗？”

“我只管叫他们干活，其他的事归易货商管。如果他们太不合作，我只需解雇他们，易货商会负责帮我找新人来。找人从来都不难，这附近工作机会不多。”

“这里是哪里？”

“别问我啊……这得问你父亲和他们公会。我只管拆除旧轨道。”

我觉得穆恰斯金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排斥城里。我猜想，他在这里的生活和城里相对隔绝，才让他对城里人有意见，但我看不出他非得留宿小屋的理由。当地工人懒归懒，现在又喧闹不停，但他们都还算守规矩。没工作时，穆恰斯金也不需要监督他们，因此，假如他想，大可在城里过夜。

“这是你第一天出城，对吗？”他突然说。

“是的。”

“想去看日落吗？”

“没有特别想……为什么要看？”

“学徒通常都想看。”

“那好吧。”

几乎只为了讨他高兴，我走出小屋，望向城市东北方。穆恰斯金走到我身后。

太阳低悬于地平线，我已经感受到背后冷风呼啸。前晚见到的云层并未出现，天空仍是清澈的蓝。我注视着太阳，阳光被厚实的大气层折射开来，直视太阳不至于眼睛疼。太阳像一大片橘色浅盘，稍微朝我们的方向倾斜。太阳之上与其下，各有尖塔状的光线从圆盘中心射出。我们望着落日，太阳渐渐沉至地平线以下，最后连上方光芒的尖端也沉落消失。

“你若在城里过夜，就看不到这个了。”穆恰斯金说。

“确实很美。”我说。

“你今天早上看过日出了吗？”

“是的。”

穆恰斯金点点头。“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孩子一加入，就被没头没脑地丢进公会。什么都没解释，对吗？只是在黑暗中待到太阳升起。”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公会体制啰。他们相信，若要让学徒理解太阳和以前课堂教的不同，这是最快的方法。”

“不同吗？”我问道。

“你以前是怎么学的？”

“太阳是球体。”

“所以他们还是这样教嘛。好啦，你既然已经看到太阳长得不同，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想想看。走吧，吃饭啰。”

我们回到小屋，穆恰斯金指挥我加热食物，他则在舱床上架起另一个床架。他从橱柜里找出床单，丢到舱床上。

“你睡这儿，”他说，指向上层舱床，“你睡觉会翻来覆去吗？”

“应该不会吧。”

“好，我们先试一晚。如果你老是翻身，我们就互换。我睡觉时不喜欢被打扰。”

我自认不太可能打扰到他，因为我太累了，就算睡在悬崖边也不可能翻落。我们共享无味的食物，接着穆恰斯金聊起他在轨道上的工作。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几分钟后爬上舱床，假装继续听他说话。我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注释

[1]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等于0.91米。

[2]一种使用光将电子从原子或分子中的较低能级升高（或“泵”）到较高能级的过程。——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