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被交付一把通往育幼园的钥匙，公会为我安排好营舍住处前，让我继续住在原本的舱房。他们再次提醒我必须遵守誓言。我直接就寝。
清早，我被前一天见过的公会成员叫醒。他是未来测绘师丹顿。他等我穿上新的学徒制服，领我离开育幼园。我们的路线与布洛奇前日带我走的不同，须爬上一系列阶梯。整座城寂静无声。行经时钟，我才发现时间真的很早，刚过凌晨三点半。门廊空无一人，多数天花板的灯都是灭的。
我们终于抵达一座螺旋梯，一扇沉重的铁门矗立在楼梯尽头。未来测绘师丹顿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打开。门上有两个锁，他解锁时，示意我先进门。
穿过铁门，我走进一片酷寒黑暗中，又冷又暗，重击我的身体。丹顿随后关上门，再次上锁。借助他手电筒的光，我发现我们站在一个小型平台上，栏杆约三英尺[1]高，围绕四周。我们走至栏杆边。丹顿关掉手电筒，周围又陷入漆黑。
“我们在哪儿？”我问道。
“别说话，静静地等……然后仔细看。”
我什么也看不见。门廊另一端相对较亮，我的双眼仍在适应，误以为周围有色块飞来飞去，过了一会儿才缓和。而且，黑暗并非我最关注的，冷冽空气不断拂过我的身体，冻得我直发抖。抓着栏杆，仿佛手里握着冰矛，我只能不断挪动双手，减缓不适。但我不可能放手，周围全然漆黑，栏杆是我唯一已知的事物，因此我只能紧握不放。我从未如此被隔绝于自己熟悉的事物之外，不曾受到陌生事物如此直接的冲击。我全身僵硬，准备迎接某种爆炸或撞击，却什么也没等到，只被寒冷与黑暗包围，耳里的风声将所有声响隔绝于外，剩下彻底的寂静。
几分钟后，我的双眼渐渐适应，慢慢能辨别周遭的模糊轮廓。我看见未来测绘师丹顿站在我身旁，被黑色斗篷包裹的高大身影，映衬着上方较浅的黑色。我们所站的平台底下，是个庞大、形状不规则的结构，以黑与暗交叠而成。
此外，周围漆黑一片，密不可穿，找不到任何可用以参照的形体或轮廓。我惊恐不已：并非感觉身体可能面临威胁，而是情绪受到极大冲击。以往我曾做过类似的梦，残影和震撼在醒来后仍挥之不去。可这次绝非梦境，酷寒根本超出想象，对空间与维度的全新感受更清晰得令人吃惊。我只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城——这里只可能是城外，不然是什么呢！这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
意识到这一切，寒冷与黑暗对我的影响开始消退。我在城外……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
丹顿无须再嘱咐我保持安静，我默然无语，就算试着说些什么，喉头也发不出声，或被强风吹散。我只能安静注视，目光所及只有云雾笼罩的夜色，如斗篷般覆盖住深沉、神秘的大地。
一股新的感受浮现：我可以闻到泥土的气味！它与我在城里闻过的任何气味都不同，我心里浮现出一幅假想画面，想象夜色之下，好几平方英里都是湿润的褐色沃土。我无从确知闻到的是何种气味，或许根本不是泥土味，我只是想起了在育幼园读过的书中，插图上那肥沃的土地。光是想象着，我就再次兴奋起来，想到城外未经探索的荒野，就能洗涤我的心灵。能看的、能做的事那么多……然而，此刻站在平台上，一切尚为想象力的产物，更弥足珍贵。我无须实际看见任何事物，光是突破限制、朝城外踏出这么一步，就足以拯救我原先贫乏的想象力。我脑海中，过往仅由他人的著作建构而成的世界，亦增添了几分色彩。
慢慢地，周围的黑暗渐淡，上方天空转为深灰。我可以看见远方，云与地平线的交界处，一小朵云的边缘出现细微红光。这一小朵云和其他云层被从亮处往暗处刮的强风吹动，缓缓飘过我们上方，仿佛由光线驱使。红光逐渐晕开，轻触云层，不一会儿云层飘开，露出深橘色的大片晴空。我目不转睛，这是我一生中看过的最美的景色。不知不觉间，橘色逐渐扩散、越来越浅；飘动的云层仍透着红色，但天地之际的光越来越亮。
橘色渐渐消逝。比我预想的更快，天边的光源越来越亮，橘色逐渐褪去。现在天空是非常淡的蓝色，几乎全白。天空中央冒出白光，宛如从地平线伸出一支矛，微微倾向一边，像教堂的尖顶。光越来越耀眼，数秒后已经灿烂得令人无法直视。
未来测绘师丹顿突然攫住我的手臂。
“你看！”他说，指向灿烂白光的左方。一列飞鸟，排成细致的V字形，缓缓振翅，由左而右划过我们的视线范围。不一会儿，鸟群飞至夺目光柱的正中央，有几秒钟几乎看不见鸟群的踪影。
“那是什么？”我说，我的嗓音粗哑而尖锐。
“只是大雁。”
鸟群又出现，在青空中缓缓前进。大约一分钟后，鸟群消失在远处的高地后方。
我再次望向升起的太阳。我不过看向飞鸟片刻，太阳的形貌就已完全改变。现在太阳大部分已在地平线之上，悬于空中，看起来是细长的圆碟形，上下各垂直射出一道尖塔状的灿烂光芒。我可以感受到阳光温暖地触碰我的脸。强风渐渐散去。
我和丹顿站在窄小的平台上，眺望大地。平台上能看见部分城体，还能看见云雾朝太阳反方向的地平线消散。现在，我们上方是一片无云晴空，丹顿脱下他的斗篷。
他向我点点头，向我示范如何从金属直梯爬下平台，通往下方土地。他先出发。当我爬下，并首度站在自然土地上，我听见筑巢于城市上方缝隙的鸟儿正开始清晨的啾鸣。
注释
[1]英制长度单位，1英尺约为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