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那时岁数刚满六百五十英里[1]。我将被收作公会学徒,门后聚集了前来参与典礼的公会成员。那一刻令人既兴奋又忧虑,我截至当时的人生全浓缩于那短短数分钟。
父亲是公会成员,我总在远处注视他的人生。我认为那样的生活很有吸引力:由使命、仪式与职责驱使。父亲未曾向我说过他的生活或工作,但他身穿制服、举止神秘,且时常离城,暗示着他总在为要紧大事操心。
再过几分钟,我就能加入那样的生活。加入公会是种荣誉,也代表着接下公会成员的职责。踏出如此重要的一步,任何一个在育幼园封闭的墙内长大的男孩,都会倍感激动。
育幼园的建筑物很小,位于城市最南端,除非从总是上锁的门离开,园内能够运动的地方只有狭小的体育场和一小块空地,四面由高墙围绕。
和其他孩童一样,我出生后不久就被交由育幼园管理员照顾,育幼园是我所知的一切。我对母亲没有记忆,我出生后她很快就离城了。
育幼园的生活枯燥,但并不难受。我有几个好友,其中一个男孩格尔曼·杰斯比我大了几英里,才刚成为公会学徒。我很期待再见到杰斯。他成年后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短暂造访育幼园时,已经有了公会成员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什么也没问出来。现在我也要成为学徒了,想来他能教我很多事呢。
管理员回到等候室时,我正站着等待。
“他们准备好了。”管理员说,“你记得该怎么做吗?”
“记得。”
“祝你好运。”
我发现自己在颤抖,掌心湿润。那天早上把我从育幼园领过来的管理员怜悯地对我微笑。他以为自己明白我的煎熬,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入会典礼之后,还有更多事情等着我。父亲告诉我,已为我安排好婚事。得知时,我的反应平静;因为我原本就知道公会成员须尽早成婚,而且对象我也认识,是维多利亚·勒鲁,我们都在育幼园长大。平常我们没什么交集——育幼园的女孩不多,她们都自成一群,形影不离——不过对彼此并不陌生。话虽如此,婚事的消息来得突然,没有时间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管理员瞥向时钟。
“好,赫伍德,是时候了。”
我们简短握了手,他打开门,走进大厅;门还开着,我看见几个公会成员站在大厅里。天花板的灯亮着。
管理员进门即停下脚步,转身向台上禀报:
“领航员大人,请求接见。”
“报上名来。”一个遥远的声音应道。从我在等候室里的位置看不见发话者是谁。
“我是家事管理员布洛奇。谨遵管理长命令,我为赫伍德·曼恩[2]欲加入至上公会之事,召他上前。”
“准。布洛奇,带学徒进来。”
布洛奇转向我,如同他先前练习时教我的,我步入大厅。大厅中央摆了个小讲台,我走到那里站好。
我面向舞台。
台上灿烂的聚光灯打在一位长者身上,他坐在高背椅中,身穿黑斗篷,胸前绣着一个白圈。他的两侧各站三名男子,皆身着斗篷,各自佩戴不同颜色的饰带。台下还聚集着其他男子与数名女子,我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每个人都注视着我,我感觉越来越紧张,脑袋一片空白,布洛奇与我仔细演练的内容全忘光了。
进门后大厅里一片静默,我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中间的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领航员,何况还与他共处一室。在我的经验中,育幼园的人提到领航员时总是恭恭敬敬,偶尔有些无礼的人语带贬抑之词,但无论何种,都隐含着对这个传说般人物的赞叹。此般人物竟亲临现场,更显出今天典礼的重要。我当下心想,若说给其他人听,会是多么精彩的故事……然后我又想起,从今以后,我的生活再也不同。
布洛奇走到我面前。
“您是否为赫伍德·曼恩?”
“是的,我是。”
“您几岁?”
“六百五十英里。”
“您是否了解这个年龄的重要性?”
“我将接下成人的职责。”
“您要如何承担成人的职责?”
“我欲加入所选的至上公会,成为学徒。”
“您是否已做出选择?”
“是的。”
布洛奇转向舞台,向台上致意,并向聚集于台下的民众复述我的回答,虽然在我看来,众人在我发言时就已经听见了。
“在场是否有人质疑学徒发言?”领航员向台上其他男子问道。
无人应答。
“很好。”领航员站起身,“走上前来,赫伍德·曼恩,让我看见你。”
布洛奇退向一侧。我离开讲台,向前走到地毯上嵌着白色塑胶小圆圈的位置,站在圆圈中央。我被静静观察了数秒。
领航员转向身侧的男子。
“提议人在场吗?”
“是的,大人。”
“很好。此为公会事务,我们必须屏退他人。”
领航员坐下,右侧离他最近的男子走至前方。
“在场是否有不属于至上公会的民众?若是,请离场。”
一旁,在我身后的布洛奇向舞台微微鞠躬,接着离开大厅。他不是唯一一人。大厅台下民众中,约一半的人纷纷从不同出口离场。留下的人皆转身面向我。
“在场还有生面孔吗?”台上的男子问道。台下沉默。“学徒赫伍德·曼恩,现在你身边只有至上公会成员为伴。此般场合在城内并不常见,应崇敬以待。这是你的荣誉。当你完成学徒实习,在场各位便是你的同侪,你将和他们一样,听命于公会。了解了吗?”
“是的,先生。”
“你已选择欲加入的公会,说出来,让在场众人听见。”
“我希望成为未来测绘师。”我说。
“很好,已获准。我是未来测绘师克劳塞维兹,是你所属公会的会长。你身旁是其他未来测绘师,以及其他至上公会成员代表。台上各位是其他至上公会的会长。中间这位,我们有幸恭迎的,是领航员欧森大人。”
就像布洛奇先前教的,我向领航员深深一鞠躬。他的嘱咐中,我只记得要鞠躬:布洛奇告诉我,他对这部分仪式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要在正式介绍领航员时向他表达敬意。
“代表这位学徒的提议人是否在场?”
“先生,我希望能代他提议。”我父亲说。
“未来测绘师曼恩已提议。在场是否有人附议?”
“先生,我附议。”
“造桥师勒鲁已附议。在场是否有人提出异议?”
一阵长长的沉默。克劳塞维兹又问是否有人异议,问了两次,都无人反对。
“那就这么决定了,”克劳塞维兹说道,“赫伍德·曼恩,我将把至上公会的誓言交给你。即使事已至此,你仍有权拒绝接受。然而,你一旦宣誓,身为城市居民便须毕生遵守。违反誓言的惩罚则是就地处决。你完全了解了吗?”
我深感震惊。不管是我父亲、杰斯,甚至布洛奇,从来没有人警告过我。或许布洛奇真的不知道……但父亲总该告诉我的吧?
“如何?”
“先生,我必须现在决定吗?”
“是的。”
显然,我无法读过誓言再决定,看来誓言内容可能与公会的秘密息息相关。我好像别无选择。我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感受到体制施加于我的压力。大费周章至此——经历提案与获准——然后却拒绝宣誓,根本不可能,至少我当下感觉如此。
“我愿意宣誓,先生。”
克劳塞维兹从舞台走下,朝我走来,交给我一张白色卡片。
“清楚、大声地朗读出来,”他交代我,“你可以先默念一遍,但记得,若那么做,你就会立刻受到誓言的约束。”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克劳塞维兹回到台上。领航员站起身。我先默念誓言,熟悉字句。
接着,我面向舞台,察觉到不只我父亲,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
“我,赫伍德·曼恩,作为负责的成人与地球城居民,于此庄严起誓:
身为未来测绘公会学徒,我将尽力完成任何交付我的任务;
我将把地球城的安全视为优先;
我将对所属公会与其他至上公会事务保密,不与他人讨论,除非对方亦为符合资格且起誓的学徒或至上公会成员;
我在地球城外所见与经历的一切皆为关乎公会安全之事务;
一旦获准成为合格的公会成员,我将了解‘德斯汀指令’的文件内容,有义务遵循其指示,并将其中的知识传授给未来世代的公会成员。
本宣示内容将视同关乎公会安全之事务。
我完全了解,若违反任何前述宣誓内容,将由其他公会成员就地处决。”
读完时,我抬头望向克劳塞维兹。光是读出这些字句,就已经令我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城外所见……”这表示身为学徒,我能离城造访原先无权踏足之处,甚至是城内多数人都被禁止进入的区域。育幼园流传着各种关于城外的谣言,我对城外也有诸多想象。尽管我明知事实绝对不如传说离奇,但想到谣言竟有成真的可能性,就让我头晕目眩,震惊不已。公会成员三缄其口的神秘作风,似乎暗示城墙外潜藏着危险;城外是那么危险,以致泄露秘密的代价为死刑。
克劳塞维兹说:“走上台来,学徒曼恩。”
我向前,踏上通往舞台的四阶阶梯。克劳塞维兹与我握手致意,从我手中取回誓言卡。他先把我介绍给领航员,后者对我说了几句赞许的话,接着我又被介绍给其他公会会长。克劳塞维兹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与职称,有些职称我听都没听过。我快被新资讯淹没了;短短的时间内,我得知的比前半生在育幼园学到的更多。
原来,总共有六个至上公会。除了克劳塞维兹所属的未来测绘公会,还有负责牵引、铺设轨道和造桥的公会。他告诉我,这些公会的职责关乎整座城的管理与存续,另外还有两个负责支援的公会:民兵公会与易货商公会。这些我都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回想起来,父亲确实偶尔谈及这些人,以公会职称指代他们。例如,我曾听过造桥师,但在今日典礼前,完全没想到造桥之事竟笼罩着如此庄严与神秘的气氛。区区桥梁,怎么会关乎整座城的生死存亡?为何我们会需要民兵?
再说,未来指的是什么?
克劳塞维兹领我去见未来测绘公会成员,其中当然包括我父亲。在场只有三名未来测绘师,他们告诉我其他人不在城内。引介完后,我又和其他公会成员交谈,其他至上公会都至少派了一位代表参加。我慢慢发现,公会成员在城外的工作似乎耗费大量时间与资源,他们频频为同伴无法出席典礼致歉,解释说其他人离城工作去了。
与公会成员谈话时,我注意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我之前就已经察觉,但没有认真思考过:我发现父亲和其他未来测绘公会成员似乎比其他公会成员看起来更老。克劳塞维兹身材魁梧,挺拔地撑起身上的斗篷,但稀疏的头发与脸上的皱纹透露了他的年纪。我估计他至少两千五百英里了。我的父亲也是,在与他同龄的人身旁,显得特别老。他看起来似乎和克劳塞维兹差不多岁数,可是这完全不合逻辑。因为,这表示我出生时父亲会是一千八百英里,而我确知城里风俗是成年后须尽快产下子嗣。
其他公会成员看起来较为年轻。有些显然只比我大了几英里,这为我带来不少鼓舞。因为既然成年了,我希望能尽早完成学徒实习。据我所知,学徒实习并无固定期限,若如布洛奇所说,城内地位取决于能力,我应该可以很快成为正式成员。
有个我想见的人却不在场,就是杰斯。
与一位牵引公会成员交谈时,我问起杰斯的事。
“格尔曼·杰斯?”他说,“我想他离城了。”
“难道他不能为了今天的典礼回来一趟吗?”我问道,“我们在育幼园时同舱房呢。”
“杰斯恐怕还要在城外待上好几英里呢。”
“他在哪儿?”
那位公会成员微笑不语,令我有些恼怒……我都已经宣誓了,还不能告诉我吗?
后来,我发现在场没有任何学徒。难道他们全都离城了吗?若是如此,那可能表示我很快也要离城。
与公会成员交谈几分钟后,克劳塞维兹向众人发言。
“我提议召回管理员,”他说,“在场有人反对吗?”
公会成员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
“那么,”克劳塞维兹接着说,“我必须再次提醒学徒遵守誓言,记住,今日只是开端。”
克劳塞维兹步下舞台,两三名公会成员打开了大厅的门。其他人渐渐回到典礼现场,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随着大厅里的人数渐多,我开始听见笑声还有搬动长桌的声响。管理员们对于被迫离场似乎并无不满,我猜这可能常常发生,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不过,我还是不禁琢磨:管理员能推敲出多少?如此光明正大的秘密,自然引人揣测。难道,宣誓典礼时要求外人离场就能安全无虞?保密严实到这个程度吗?据我所知,出入口并无人守卫,是什么阻止其他人在我起誓时偷听呢?
此时,我无暇多想,因为大厅里越来越热闹。人们热烈地交谈,刚布置好的长桌也摆上了大盘食物与各种饮料。父亲带我和一群又一群的人打招呼,很快,人名和头衔就多到我记不住。
“不先把我介绍给维多利亚的父母吗?”我问,眼看造桥师勒鲁与一位看起来像他妻子的女性管理员站在一旁。
“不,那个要再等等。”父亲带我继续前进,我又开始与另一群人握手。
我暗自思忖,不知道维多利亚在哪里。既然公会的事解决了,想必该是时候宣布我们的婚事了。这时,我越来越期待见到她。一方面出于好奇;另一方面,她是我原本就认识的人。在大厅里,我被更为年长、经历更丰富的人包围,而维多利亚与我同辈。我们都长于育幼园,认识同一群人,年龄相仿,现在身边满是公会成员,见到她会像是重温熟悉却不复存在的过往时光。我今天往成年踏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再经历更多就要吃不消了。
时间流逝。我被布洛奇叫醒后没再吃任何东西,眼前食物的景象令我饥饿难耐。我的注意力渐渐从社交场合中飘走,信息排山倒海而来,快要使我招架不住。接下来半小时,我继续跟着父亲到处打招呼,意兴阑珊地与其他人寒暄。而当下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理清头绪,消化所有新知识。
最后,父亲终于把我留给一群合成物管理司代表(他们说合成物管理司是负责生产城里所有合成食物与有机材料的单位),朝勒鲁站着的位置走去。我看见他们俩简短交谈,接着勒鲁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将我带到一旁。
“赫伍德,在这里等着,”他说,“我要宣布你们的婚事了,等维多利亚进了大厅,就过来找我。”
他匆匆地离开,对克劳塞维兹说话。领航员回到舞台上的座位。
“各位公会成员与管理员!”克劳塞维兹打断众人交谈,高声喊道,“我们还有很多好消息要宣布!新进学徒即将与造桥师勒鲁的女儿订婚。未来测绘师曼恩,说几句话吧!”
我父亲走至大厅前方,停在舞台前。他简短地介绍了我。仿佛早上发生的一切还不够,他的发言让我更难为情了。父亲与我的关系从没有像他所说的那么紧密,我好想叫他停止,或躲起来等他讲完,但大家都看着我。我心想,不知道公会成员有没有想过,这些公会仪式反而使我觉得格格不入。
幸好,父亲说完了。他仍站在舞台前,勒鲁从大厅另一侧发言,介绍他的女儿。其中一扇门打开,维多利亚由母亲领着进入大厅。
照我父亲吩咐的,我走到勒鲁身旁,他与我握了握手。勒鲁亲吻维多利亚,我父亲也给了她一个吻,并交给她一只戒指。他们又说了一段话,才终于正式引介我们俩。我们没有机会交谈。
庆典持续。
注释
[1]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09米。——编注。
[2]赫伍德·曼恩英文为Helward Mann,发音近似“往地狱而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