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下午
秋风,吹黄了万亩军垦农田。晚稻又成熟了,开镰收割了。
我所在的工兵连(这时已整编为特务连了),担任晒谷和装谷入库的工作。这天下午,我正扛着装满谷子的一个大麻布袋上汽车。突然,班长在我身后兴奋地喊:
“谭达成!”
我肩头一甩,将一袋谷子抛上了汽车。转过身子,只见班长领着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军人来了。那不就是宣传股长吗?我大步迎了上去。
“股长,你找我?”
“什么时候,改了名呀?本来是老熟人,这样一改名,害得我好找!”
股长握着我的手,说。
“我没、没改名呀!”
“你这小子,还想瞒着我呀!”股长笑了,接着说:“你,向《解放军文艺》投寄了一篇小说吧?”
《听到故事之前》写好后,我又把它寄给了《解放军文艺》。以往投出去的稿子,不到一个月,顶多一个多月,就回到我的身边了。这一篇稿子寄出去三个月了,还不见音讯。我在心里揣度着:是不是编辑同志对自己厌烦了?本来水平很低,却不知天高地厚地一篇接一篇地往那里寄,以前还原稿退还,现在懒得理我了。开初那一、两个月,我还念它,盼它。久了,我心里也渐渐地把这事忘了。现在,股长突然跑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呢?我是承认呢?还是否认呢?承认后是凶还是吉呢?我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因为那时候,我在连里的处境,远不如两年多以前了。部队里搞“四个第一”,“突出政治”,一天凶似一天。指导员,依然是亲自在全连大会上朗读我那篇《克勤克俭的小王》的那个指导员,却不象以前那样可亲了。他常常带警告意味地提醒我:“小谭啊,可要注意方向呀!”“又在看小说?你的毛主席著作学得蛮好了?给我背一遍‘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看看。”“现在别人学习毛主席的著作都嫌时间不够。你倒好,还有时间看小说,甚至写什么小说!小伙子,可要当心呀,不要滑倒呀!过去不是有一个刘绍棠,什么神童,不注意政治,最终成了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你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写得怎么样了?”他常常抽查我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笔记。
我理解这位指导员。应该说,他是一个可爱的人。是当时的政治环境、政治气候把他训练成这样的。他这样做,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你在这篇小说上,是不是署的‘谭谈’这样一个名字?”
我没有答话。股长又开口了。他那清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那目光,是兴奋的,是赞赏的。
我感到一切都瞒不住了,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了,终于点了点头。
“好呀!谭谈,谭谈,总算被你给‘谈’成了!”
股长爽朗地笑着,一把将我的手拉住了。
“前天,我们接到军区政治部文化部的电话,说我们团里又出现了一个(曾经出个一个写《半夜鸡叫》的高玉宝)战士作者,名字叫谭谈,《解放军文艺》将发表他的作品。要我们尽快把这个人找到,将他的基本情况告诉我们。我打了一个下午的电话,几乎问遍了全团所有的连队,都说没有这个人。后来,我想到:团部电影放映队的谭一鸣,爱写小说,也经常往外投稿。是不是他寄去的小说呢?我于是赶到了团部电影放映队,找到了谭一鸣。一问,才知道是你这小子往外寄稿时,用了这么一个玄乎的笔名!小伙子,你真不赖啊!”
这时,股长兴奋地给我当胸一拳。接着,便将一个印着广州军区政治部字样的大信封递给我:
“军区政治部把编辑部的信和作品小样转来了,给你。”
消息象风一样,很快传遍了全连。正在晒谷场上翻晒谷子和在打包上汽车的战友们,一下子围过来,一层挨一层地挤到我身边来看我手里的信和那印成了铅字的作品——《听到故事之前》。
编辑部的信是这样写的:
广州军区政治部文化部
并转六八一五部队谭谈同志:
我们高兴地向部队领导机关报告:你们部队里又出现了一个战士作者!
《听到故事之前》写得很有部队生活气息,较好地塑造了一位八路军老战士——师政委的形象。我们决定,于明年二月号发表。现将作品小样寄上……看后有什么意见,盼及时告诉我们。校正好的小样,请于十二月底寄回,以便及时发稿。
此致
敬礼!
《解放军文艺》编辑部
1964.11.28
“叭!”一滴热泪,落到了信纸上。啊,一连串的失败,终于架起了成功的桥梁。我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急忙将信纸和作品小样,塞进口袋。转过身子,扛起一个灌满谷子的大麻袋,兴冲冲地朝汽车边走去……
我的面前,那永远是浩浩荡荡的大海,在汹涌着,在奔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