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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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股长

又一年过去了。

1964年夏末初秋,我被抽调到连部的连队史写作组,写作连史。一个多月后,连史脱稿了。连部派我将这份连史送到师部连史组审阅。师政治部负责连史审阅工作的首长接过我的稿子后,将我安排到师部招待所住下,要我过几天去听他们的意见。

一个战士,难得有几天集中的时间属于自己安排。我很高兴,好象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一样。到招待所往下以后,我想好好利用这几天时间,写一个东西。

写什么东西呢?当时,我的心里,同时涌动着几个题材,到底先写哪一个呢?我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思索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一个三年前的历史镜头,浮现到了我的眼前。那是我刚到连队不久的事。有一天,我所在的工兵连木工班(一排一班),正在拦海围田的工地上,赶制一批安放到田垅间的水沟里的水闸。

我们正忙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不久远处有人在问: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一口纯粹的湖南话。我们几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只见水沟那边岸上,站着三个人。其中有一个,40多岁,领章上缀着两条黄杠,四颗银星。凭我当时可怜的一点军队知识,也知道了,这是一个大较,不小的军官。

领我们干活的,是我们副连长。一个矮小黝黑的汉子。他是江西人,和我们湖南毗邻。对我们湖南的方言,应该听得一些懂。可是,平日对我的话,他却装着一点也听不懂。他有事叫我的时候,很少喊我的名字,总是说:“这个谁,这个谁,过来一下。”他原来在家有一个当农民的老婆。当了军官后,看这个农民老婆不起了。一直闹着离婚,可又没有正当的理由,离不脱。于是俩口子一直闹别扭。有一年,他回家探亲,两人大吵一架,老婆气得上吊了。本来,人们发现的时候,人还没有断气,还有救。他却站在门边,双手一摊,拦住前来救人的人,大声说:“保护现场!保护现场!”接着装模做样地要人快去喊大队干部来。当人们把大队干部找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断气了。他于是轻而易举地与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学教师结婚了。没有想到,人世间的事,真是恶有恶报。几年以后,当地的群众觉悟了,向检察机关举报了,他被军事法院捉走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时候,我们副连长的耳朵特别灵敏了。对这口比我的湖南话还地道的湖南话,他全听得清清楚楚了。他连忙上前,隔着一条水沟,对那人双腿一靠,举手行了一个军礼,报告道:

“报告师长,我们是三六五团工兵连,正在赶制一批水闸。”

“好,好!”

师长还了一个礼,又点了点头。他想从水沟那边过我们这边来。水沟很宽,跳不过。副连长赶忙指挥我们,在水沟上搭了几根木头,架起了一座简便的桥。

不一会,师长和他的随行人员从这座便桥上走过来了。

副连长领着我们,列队等候师长的指示。

“大家干活吧!”

他很随和地挥了挥手。

我又坐到了架在木马上的木梁上,开始挥动斧头打着铁凿子,凿木头上的眼了。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什么时候,师长走到了我的身前,问我。

我讷讷着,涨红着脸,回答不上话来。要知道,那时候,我这个刚从大山里走出来的17岁的伢子,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官”呀!只觉得心砰砰地跳着,嘴巴就是张不开。

副连长挺机灵地代替我回答了。

“什么时候入伍的?”

“是刚到连队两个月的新兵。”

又是副连长代替我回答。

“哪里人呀?”

“湖南。”

还是副连长代替我回答。我只觉得自己的脸很热。大概早已满面通红了。

“喏,我们是老乡啊!”

师长高兴地举起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亲热地说。

我的心里长久长久地热辣辣的。觉得很满足,很欣慰。

第二天早晨,我去执行任务,沿着海堤走着。走不多远,只见前面走过一大队人马。走到最前面的,是师长。他后面,走着许多中校、少校、大尉军官。大概是全师的团长、营长们。

眼看着我就要走到他们面前了。我真想举起手来,给这位自己的老乡、给这位可亲可敬的师长敬一个礼。然而,尽管心里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胆怯,还是缺乏最后的勇气。一直到师长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才把手举起来。

师长终于认出了我。他转过身来,向我还了一个礼,风趣地说:

“我的小老乡,到哪里去呀?”

“去杠木头。”

“好!”师长朝面前的那一片海滩,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对我说:“现在,这里是一片荒滩。明年,我们叫它变一片稻海,一片良田!小伙子,好好干!”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师长了。听说,他调到某省军区去当副司令员去了。然而,他的形象,却沉甸甸地留在我的心里了。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情景。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工棚里来睡觉。白天忙了一整天,真累了。一躺到床上,很快就入睡了。当时,我们连队正担任修建一个入海口的大型水闸。任务很繁重,时间很紧迫,必须赶在雨季来临之前竣工。全连干部战士吃住全在工地。团里的一些干部也纷纷到我们连来蹲点。工地上,搭了一个一个临时帐棚。帐棚里,满地铺着稻草,稻草上一个挨一个地摊着铺。每个帐棚里,摊着几十个铺。里面,鼾声此起彼伏,很热闹。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我挤醒了。帐棚里,没有灯,看不清是谁。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挤醒,心里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老大的不高兴,便嘀咕起来。

那人没有做声,向外边挤了挤,我顿时感到宽松了些,蒙头又睡过去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军官把我摇醒来,脸对着脸问我:

“小谭,股长呢?小谭,股长呢?”

我睁开眼来,见是团宣传股的一位干事在和我说话。我一时稀里糊涂,闹不清他在说什么。忙问:

“你说什么?”

“我问你,股长哪里去了?”

“股长,哪个股长?”

“我们宣传股长。”

“我不知道。”

“他不挨着你睡吗?你看,他的衣服还盖在你身上呢!”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军服,昨晚上自己被挤醒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哎哟,莫非他就是自己十分敬重的、把我的《假日里的忙人》推荐给《汕头日报》发表的宣传股长?自己在他面前胡说了些什么话呀!我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

我和那年轻的干事,一起走出工棚,到工地上去寻找股长。

我在工地上找到这位股长了。一见面,他就笑着问我:“睡醒了没有呀?昨晚上把你挤醒了,意见还不少哩!”

我在股长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师长、股长、股长、师长,在我的脑子里交替地显现着。能不能把他们俩,合成一个人来写呢?还有,我曾听首长们说,我们军另一个师的师长,是塔山阻击战中著名的战斗英雄。他的一只眼睛在战斗中负伤了,现在戴着一副墨镜。他经常下连队,向战士们讲当年的战斗故事……能不能把他加进来,来一个“三合一”呢?

通过整整一天的思索,我终于动笔了。稿纸上,出现了这样一个标题:《听到故事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