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斯密特死后五天,我搬进了他的住所。一整天我都忧伤难挨。天气又阴又冷,下着潮湿的雨加雪。直到傍晚太阳才露了一会儿头,一线迷途的阳光也许是出于好奇,竟然也窥视了一下我的房间。我开始后悔搬到这里来了。不过,房间倒是很大,只是房顶太低,又被熏得黢黑,还散发着一股霉味,虽然也有几件家具,可还是空落落的,叫人难受。当时我就想到,我肯定要在这间房子里将自己最后的健康也给毁掉。事实果真如此。
这天早晨我一直在忙于收拾我的稿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因为没有皮包,我把稿子都装在枕头套里搬过来,这样就把它们弄得又皱又乱。完事后我坐下来开始写作。当时我还在写那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但是进展得很不顺利,因为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写小说这件事。
我扔下笔,坐到窗前。天黑了,我的心情愈来愈忧郁。各种各样的痛苦念头折磨着我。我始终觉得,我最终会死在彼得堡的。春天快来了。我想,如果我能冲出这硬壳似的房子,到广阔天地里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中的新鲜空气,也许我会康复的。我很久没有看见过田野和森林了!……我记得,我也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倘若有某种魔法或发生奇迹,能够让我把过去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忘记最近几年来的经历,忘记一切,使头脑焕然一新,以新的力量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当时我还梦想着这样的事,希望获得新生。“哪怕进疯人院也好,”最后我想,“那样就可以把脑子全部翻过来,再重新安排好,那时我就能康复了。”我依然渴望生活,并对生活充满信心……不过我记得,当时我就笑了起来。“从疯人院出来后,我又能做什么呢?还是写小说吗?……”
我就这样痛苦地幻想着,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夜幕降临。我原定这天晚上去看娜塔莎;头一天晚上她就派人给我送来一张便条,恳切地求我去看她。我一下子跳起来并开始作准备,其实我正想尽快离开这间房子,去哪儿都行,哪怕下着雨,哪怕道路泥泞。
随着夜色逐渐加重,我的屋子似乎越来越空旷,房间也仿佛越来越大。我觉得每天夜里我都会在屋角看见斯密特。他会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像在米勒糖果店盯着亚当·伊万内奇一样,而那条老狗阿佐尔卡就躺在他脚边。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十分吃惊。
不过我应该坦白承认,不知是由于我神经不太正常,还是由于搬入新居后体会到的种种新感受,也可能是不久以前的抑郁心情造成的,无论是什么原因,反正黄昏刚一来临,我就渐渐陷入了如今在我病中夜里常常出现的那种心情,我把它称为神秘的恐惧。这是对某种东西的一种令人不堪忍受、使人痛苦万分的恐惧,这种东西我自己也难以形容,它是根本不可理解、异乎寻常的,然而它也许在一瞬间出现,仿佛嘲笑理智的所有判断似的来到我跟前,像无可否认的事实站在我面前,阴森可怖,没有定形,残酷无情。尽管理智作出了种种判断,这种恐惧往往还是会越来越强烈,最终使理性丧失了任何对抗这种感觉的能力,虽然此时此刻理性也许分外清醒,人却再也无法听从理性的呼唤,它变得没有用了,而这种精神上的分裂使得惊恐不安的苦恼心情变得更加强烈。我觉得,这有点像人们害怕死人的心情一样。但是在我的苦恼中,那种潜在的危险是不明确的,是模糊不清的,这就使我更加痛苦。
我记得,我背对门站着,正从桌子上拿起我的帽子,就在这一刹那,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即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准会看见斯密特;开头他会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门槛上环视整个房间,接着他会低着头悄悄地走进来,站在我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蓦地冲着我的脸大笑起来,他的笑声久久不散,苍白无力,也听不见声音,他笑得浑身颤抖,而且要抖很长时间。这样一幅景象突然异常鲜明、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同时我也忽然产生了一种坚定无比,无可置疑的信念:这一切都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定会发生,而且已经发生了,只是我还没看见,因为我背对门站着,而且就在这一瞬间,说不定门已经开了。我猛地一回头,怎么?门果然开了,正像我一分钟以前所想象的那样轻轻地、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我惊叫了一声。很久也看不到一个人,仿佛门是自己开的。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儿,黑暗中我只能看出,有一双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我。我浑身掠过一阵寒战。我感到极端恐怖,我看出这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此时此刻这般奇怪地、出人意外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甚至比斯密特本人的出现更令我害怕。
我已经说过,她是那样无声无息地、缓缓地把门打开的,仿佛害怕进来似的。她把门打开后,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我,惊得目瞪口呆。后来她悄悄地、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我面前,还是一言不发。现在我可以更近地端详她了。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材矮小,瘦弱苍白,仿佛大病初愈似的,这使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她左手拿着一条又旧又破的头巾,贴在胸前用以遮盖她那被夜晚寒气冻得瑟瑟发抖的胸脯。她穿的衣服是真正的破衣烂衫。浓密的黑发没有梳理,乱糟糟的。我们就这样凝视着对方,站了两三分钟。
“外公在哪儿?”她终于用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仿佛她的胸部或喉部得了什么病似的。
听到这个问题,我的神秘的恐怖顿时消失了。有人在打听斯密特,他的踪迹终于意外地被发现了。
“你的外公?可他已经死了!”我突然说道,根本没想好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所以话一出口我立刻又后悔了。她像先前那样站了一会儿,突然全身颤抖起来,而且抖得很厉害,仿佛立即要发作什么危险的神经性疾病。我急忙扶住她,使她不至于摔倒。几分钟以后,她好了一些,我清楚地看出,她竭尽全力要在我面前掩饰她的激动。
“原谅我,原谅我,小姑娘!原谅我吧,我的孩子!”我说道,“我对你说的话是脱口而出的,也许事情并不是这样……可怜的小姑娘!……你找谁呀?是找原来住在这儿的那个老人吗?”
“是的。”她吃力地低声说,不安地看着我。
“他叫斯密特,是吗?”
“是的!”
“那他……是的,他是死了……只是你不要伤心,我亲爱的。你怎么早不来呢?你现在又是从哪儿来的?昨天已经把他安葬了,他是突然死去的……那么,你是他的外孙女?”
小姑娘没有回答我这又快又不连贯的一连串问题。她默默地转过身去,轻轻地走出了房间。我大吃一惊,甚至没有拦住她,也没有进一步问问她。她在门口又站住了,半转过身来问我:
“阿佐尔卡也死了吗?”
“是的,阿佐尔卡也死了。”我答道。我觉得她的问题很奇怪,她好像深信阿佐尔卡一定会同老人一起死去似的。听了我的回答,小姑娘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过了一会儿我跑出去追她,我后悔极了,竟然让她走掉了!她走出去的时候脚步很轻,我没有听到她打开楼梯上另一扇门的声音。“她还没有下楼。”我一面想着,一面站在暗处仔细听着。但是四周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只听见下面一层的一扇门砰地响了一声,一切又归于寂静。
我急忙下楼。从五楼我的住所门口到四楼的楼梯是螺旋式的,从四楼往下便是直的了。这是一个肮脏的、黑黢黢的、总是很阴暗的楼梯,在那些被分成一个个小寓所的大楼房里,又黑又脏的楼梯是司空见惯的。当时楼梯上已经漆黑一片。我摸索着下到四楼站住了,我像是蓦地一怔,因为这里的过道上有一个人在躲着我。我便伸手在黑暗中摸索起来。小姑娘就在这儿的墙角处,她脸朝着墙,不出声地轻轻啜泣着。
“你听我说,你怕什么呢?”我开口说道,“我吓着你了,这是我不好。你外公临死时还提起过你,那是他最后说的几句话……我这儿还有几本他留下的书,想必是你的。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他说在六条街……”
但我没说完。她惊叫一声,仿佛是因为我知道她的住处而害怕,接着她用骨瘦如柴的小手把我推开,飞快地奔下楼去。我跟着跑下去,我还听得见下面传来的脚步声。蓦地脚步声戛然而止……我跑到街上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我一直跑到沃兹涅赛斯基大街,我发现不论怎么样寻找都是白费劲,她已经消失了。“也许在她下楼的时候,”我想,“她就是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我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