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但是我刚刚踏上这条大街的肮脏潮湿的人行道,便碰到一个行人,他显然心事重重,低着头急匆匆地朝什么地方走去。我不禁惊讶万分,我认出这人竟是伊赫缅涅夫老人。这天晚上我不期而遇的人可真不少。我知道,三天前老人病得很厉害,不料现在我却突然在这么潮湿的天气里,在街上遇见他。况且从前晚上他几乎从不出门,娜塔莎走后,也就是大约半年以来,他更成了名副其实的足不出户的人。见到我,他高兴得有点异乎寻常,就像一个人终于找到了可以与之交心的朋友,他抓住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也不问我到哪儿去,拉着我就走。他心神不安,行动匆忙,情绪很激动。“他究竟去哪儿了呢?”我心里暗自想道。问他是多余的。他已经变得非常多疑,有时听到一个最普通的问题或意见,他都会认为其中含有冒犯他、侮辱他的意思。
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满脸病容,近来他瘦多了,胡子大约也有一个礼拜没刮了。头发全白了,乱蓬蓬地从皱巴巴的帽子底下耷拉下来,长长地、一绺一绺地塔在他那又破又旧的大衣领子上。我从前就发现,有时他似乎陷入了忘我状态,比如他会忘记屋里并非只有他一人,他自言自语,两手不住地打着手势。看着他真让人难过。
“喂,怎么样,万尼亚,怎么样?”他说道,“你去哪儿?老弟,我出来了,有事。你身体好吗?”
“可您的身体怎么样?”我答道,“不久前您还病着,可现在却出门了。”
老人没有回答,仿佛没听见我的话。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身体好吗?”
“好,好……不过她也有点儿小病。她有些忧郁……她常常提起你,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你现在就是去看我们的吧,万尼亚?不是吗?也许我耽搁了你,妨碍你去办什么事了吧?”他突然问道,同时不大相信地、有点猜疑地审视着我。多疑的老人变得这么敏感,这么容易激动,假如我现在说不是去看望他们,他准会生气,准会冷冷地和我分手。于是我急忙肯定地答道,我正是要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虽然我知道,这样一耽搁,我也许根本就来不及再去看望娜塔莎了。
“这就好,”老人说,我的回答使他完全平静下来了,“这太好了……”突然他默不作声地陷入了沉思,仿佛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是啊,这很好!”过了四五分钟,他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就像刚刚从沉思中醒过来似的,“嘿,你看,万尼亚,你永远都跟我们的亲生儿子一样。上帝没有赐给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个儿子……就把你赐给我们了。我常常这么想。老太婆也是……是!你呢,又总是很尊敬我们,温柔地体贴我们,就像一个孝顺的亲儿子。上帝会为此祝福你的,万尼亚,就像我们老两口一样祝福你、爱你……是的!”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停了片刻。
“是啊……哦,你怎么样?你没有生病吧?为什么这么久没来看我们呢?”
我把斯密特的事全都告诉了他,并表示歉意说,斯密特的事使我无法脱身,此外我还险些大病一场,因为忙于这些事情,所以就没能跑到老远的瓦西里耶夫岛(他们那时住在该岛)去看望他们。我差一点就信口告诉他,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机会去看娜塔莎,但我及时地收住了话头。
老人对斯密特的故事很感兴趣,他更加专心地听我讲。当他得知我的新居很潮湿,也许比原先的住处还糟,可是每个月房租要六卢布时,他甚至发起火来。总之,他变得非常容易激动,也非常暴躁。这种时候只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还能劝劝他,可也不是总能安抚得了。
“哼,这全是你的文学闹的,万尼亚!”他带着几分怨恨地叫道,“文学把你送进了小阁楼,还会把你送进坟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可是有言在先!……Б还在写评论吗?”
“他已经去世了,死于肺病[19]。我好像已经对您说过了。”
“死了,哼,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可他给妻儿留下了什么?你不是说过,他有妻子,是吧?……这种人为什么要娶妻生子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回答。
“是啊,果然如此!”他十分激动地叫道,仿佛此事和他密切相关,仿佛死去的Б是他的亲兄弟,“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有!你可知道,万尼亚,我早就预料到他的结局了,当时,你还记得吗,你老是在我面前夸他。说说倒容易:什么也没留下!嗯……赢得了荣誉。好吧,就算如此,就算是名垂千古的荣誉,可是它也不能当饭吃呀。老弟,当时我对你也有预感,万尼亚,虽然我也夸奖你,可还是暗自替你担忧。这么说Б已经死了?是啊,他怎么会不死呢!我们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可真好啊……真是个好地方啊!瞧吧!”
他迅速地、不知不觉地做了个手势,指给我看那在潮湿的烟雾中被若隐若现的街灯所照亮的朦胧街景,龌龊的房屋,因潮湿而闪闪发亮的人行道石板,那些闷闷不乐、怒气冲冲、浑身湿透了的行人,以及在彼得堡黑如锅底的苍穹下的整个景象。我们走到了广场,在我们面前耸立着一座纪念碑,幽暗中被设在下面的煤气灯照着,再远一点就是以撒教堂的巨大黑影,由于背景是阴暗的天空,因而几乎分辨不清它的轮廓。
“你说过,万尼亚,他是个好人,宽宏大量,可敬可爱,富有同情心,热心肠。嗯,他们都是这样,你的那些热心肠、可爱的人们!只不过他们也会制造孤儿!哼……我想他死的时候准是挺快活!……天啊!我真想离开这儿,哪怕去西伯利亚也好!……你怎么了,小姑娘?”他看见人行道上一个正在乞讨的孩子,突然问道。
这是个又瘦又小的女孩,最多七八岁,穿着肮脏的破衣服,一双小脚没穿袜子,套在一双破鞋子里。她身上的那件破衣服早就小了,可她还是竭力用它来裹住自己被冻得发抖的小身子。她那消瘦、苍白、满是病容的小脸转过来,怯生生地默默看着我们,现出一种低声下气、唯恐遭到拒绝的神情,一只颤抖的小手朝我们伸了过来。老人看到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猛然向她转过身去,甚至把她吓了一跳。她哆嗦了一下,急忙躲开了他。
“怎么啦,怎么啦,小姑娘?”他大声说,“怎么,你在要钱吗?是吗?给你,给你……拿去吧!”
他手忙脚乱,激动得有些发抖,在自己口袋里摸索起来,掏出了两三个银币。但他觉得太少,他取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一卢布的钞票——钱包里的全部财产,放到小乞丐手里。
“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孩子!愿天使与你同在!”
他用颤抖的手在可怜的孩子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但是突然发现我在跟前看着他,便皱皱眉头,快步向前走去。
“你瞧,万尼亚,这种事我真不忍心看,”他愤愤不平地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开始说道,“这些无辜的孩子在马路上的寒风中发抖……都怪那些该死的父母。不过,当母亲的若不是自己也遭到了不幸,哪能让这样的孩子干这种可怕的事!……她家里准还有其他的孤儿,这小姑娘是老大;母亲自己在生病,还……哼!他们不是王孙贵胄!万尼亚,世上的孩子……多着呢,又有几个是王孙贵胄!哼!”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不知说什么好。
“你瞧,万尼亚,我答应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他有点吞吞吐吐、颠三倒四地说,“我答应过她……就是说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都同意领养一个孤女……总之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把她彻底收留在家里,你明白吗?要不然只剩下我们两个老人,太寂寞、太无聊,嗯……不过你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开始有点反对这么做了。你去跟她谈谈,可你不要说是我让你这么干的,就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你开导开导她……你明白吗?我早就想求你去劝劝她了……求你说服她同意这么做,让我去恳求她,总是有点不大方便……咳,何必说这些废话!我要个小姑娘干什么?我并不需要,不过是为了找点儿安慰……为了能听听孩子的声音……不过说实话,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老伴,这样比光守着我一个人要快活些。可这些都是废话!你知道,万尼亚,像咱们这个走法儿,要很久才能到家,咱们叫一辆马车吧。路还很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会等急的……”
我们到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里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