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虽然此前我已经见过他许多次,可我依然贪婪地凝视着他。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他的眼神能消除我的一切疑虑,能向我解释清楚:这个孩子怎么竟然能迷住她,在她心中燃起如醉如痴的爱情——这种爱情使她忘却了她首要的职责,使她不惜轻率地牺牲迄今为止对她是最为神圣的一切?小公爵抓住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他那温柔而明亮的目光穿透了我的心房。
我感到,我仅仅根据他是我的情敌这一点而对他作出的结论,可能是错误的。是的,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承认,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他——在他的熟人当中,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不喜欢他。他身上的许多东西都是我怎么也不会喜欢的,甚至他那优雅的外表也是如此,也许正是因为他外表太优雅了,所以我才不喜欢他。日后我才明白,就是在这一点上我的评判也有欠公允。他身材颀长、匀称、瘦弱;椭圆形的脸总是那么苍白;头发是淡黄色的,蔚蓝色的大眼睛总是那么柔和,若有所思,偶尔也会突然闪现出特别憨厚、特别天真的喜悦。他那丰满、殷红、线条优美的小嘴唇,几乎永远带着一种严肃的神情;因此,每当他的唇边突然掠过一丝微笑,便尤其使人感到意外,尤其令人心荡神驰,这微笑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憨厚纯朴,因而不论你的心情如何,你都会感到非立刻报之以同样的微笑不可。他的衣饰并不华丽,但总是十分优雅,看来这种优雅对他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是与生俱来的。诚然,他身上也有一些不太好的习气,一些上流社会的恶习:轻浮,自负,粗俗无礼而又故作谦恭。但他心地非常坦荡,淳朴,他总是自己首先揭露自己的恶习,表示懊悔,并加以嘲笑。我觉得,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撒谎,甚至连开玩笑也不会撒谎,倘若他撒谎,那他一定不曾怀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甚至他身上的利己、自私也有点儿惹人喜爱,也许正是由于它是公开的,而不是遮遮掩掩的。他没有任何隐私。他内心软弱、轻信、胆怯,毫无意志可言。欺侮他,诓骗他,就像欺侮和诓骗一个孩子一样是有罪的,可耻的。他幼稚得和年龄不相称,对于人情世故几乎是一窍不通;不过他就是活到四十岁看来也依然会一窍不通的。像他这种人仿佛命中注定一辈子都长不大。我觉得,没有什么人会不喜欢他;他会像孩子一样博得您的怜爱。娜塔莎说得对:在别人强有力的引诱下,他也会干坏事,但是一旦认识到自己的恶行所造成的后果,我相信,他会非常后悔的。娜塔莎本能地感到,她将成为他的主宰和支配者,他甚至将成为她的牺牲品。她预先尝到了神魂颠倒地爱他和折磨他给她带来的欢乐,正因为她爱他,所以,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急于首先要成为他的牺牲品。但是他的眼中也闪烁着爱情的光芒,他兴高采烈地看着她。她得意扬扬地瞥了我一眼。在这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父母,离别,疑虑……她非常幸福。
“万尼亚!”她大声说,“我对不起他,我配不上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阿辽沙。忘掉我的这些坏念头吧,我会赎罪的!”她无限深情地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他微微一笑,吻了吻她的手,没等把她的手放下便转身对我说:
“您也别责怪我。我早就想要像拥抱亲兄弟那样拥抱您了,她和我说过您的许多事情!直到现在我和您几乎还不认识,不知怎么还没有成为朋友。我们会成为朋友的……请原谅我们。”他低声补充一句,脸孔微微泛红,但同时又迷人地一笑,这使我不能不以我的全部心意来回答他的这一番问候。
“是啊,是啊,阿辽沙,”娜塔莎随声附和道,“他是我们的人,他是我们的兄弟,他已经原谅我们了,没有他,我们是不会幸福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唉,我们真是狠心的孩子,阿辽沙!可是我们三个要在一起生活……万尼亚!”她继续往下说,嘴唇开始颤抖起来,“你现在回到他们那儿去吧,回家去吧,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即使他们不原谅我,可是看见你已经原谅了我,说不定他们就会对我温和一些。你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他们吧,用你自己的发自肺腑的话,想一想、找一找适当的话……你得保护我,救救我。你把所有的理由都告诉他们,就照你所理解的那样去讲。你知道,万尼亚,如果今天没有碰到你,说不定我还下不了决心这样做呢!你救了我。我立刻就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因为我觉得,你知道怎样告诉他们,才能使他们乍一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不至于过分难过。哦,天哪,天哪!……你代我告诉他们,万尼亚,我知道,我现在是不可能得到宽恕的:即使他们会宽恕我,上帝也不会宽恕我的。可是即便他们骂我,我也还是要一辈子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我的整个心都留在他们那儿了!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全都幸福呢!为什么,为什么!……天哪,我这是干了些什么啊!”她突然大叫道,仿佛明白过来了,接着,她全身因恐惧而颤抖着,并用双手捂住脸。阿辽沙拥抱着她,默默地让她紧贴在自己胸前。沉默持续了几分钟。
“您竟然会要求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我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说。
“别责怪我!”他重复道,“我向您保证,现在所有这一切不幸,尽管是很大的不幸,全都只是暂时的。我坚信这一点。现在需要的只是坚定,这样才能熬过这个时刻,她自己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您知道,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家庭的尊严,还有那些毫无必要的争吵,那些官司!……但是……(我向您保证,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大家要重归于好,那时我们将非常幸福,老人们看见我们在一起也会重归于好的。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婚姻正是他们和好的开端呢!我想,不可能不是这样。您认为呢?”
“您说婚姻,那么你们究竟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看一眼娜塔莎问道。
“明天或者后天,最迟是后天——这是肯定的。您看,我自己也还不太清楚,而且实际上,我还什么都没安排。我以为,娜塔莎今天也许不会来,而且父亲今天非要带我去见那个未婚妻不可(您知道,他们正在为我说亲,娜塔莎告诉您了吗?可我不愿意)。所以我还没能把一切安排妥当。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后天肯定要结婚的。起码我觉得是这样,因为只能这样。明天我们就要沿普斯科夫大道动身到一个地方去,离那里不远,在一个村子里有我高级政法学校的同学,他是个很好的人,也许我会把他介绍给您。那个村里有神父,不过我不能肯定,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应该事先打听一下,可我没来得及……不过说实话,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把主要的事放在心上。可以去邻村请一位神父,您看怎么样?要知道邻近一定会有些别的村子!只可惜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来得及给那边写一行字,应该预先通知他们。说不定我的朋友现在不在家……不过这无关紧要,只要有决心,一切都会自行安排好的,是不是?此外,到明天或者后天,她就要来这里和我一起生活了。我租了一所单独的住宅,我们回来时就可以住在那里。我不会再到我父亲那里去住了,不是吗?您可以来找我们,我已经安排就绪了。我的同学们也会来看我们,我还要举行晚会呢……”
我困惑而又悲伤地看着他。娜塔莎向我使了个眼色,恳求我对他不要评判太严,要尽量宽容些。她带着忧郁的笑容听他讲着,同时又像是在欣赏他,就像欣赏一个可爱、快乐的孩子,听着他那不懂事理却讨人喜爱的谈话。我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她一眼。我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沉重。
“但是您的父亲呢?”我问,“您是不是坚信他会原谅您?”
“那是肯定的,他还能怎么样呢?当然,开始他也会骂我几句,这一点我确信不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我很严厉。说不定他还会向人告我的状,总而言之,他会利用他当父亲的权威……可是这一切并不可怕。他爱我爱得要命,生一会儿气就会原谅我的。那时大家都言归于好,大家都会很幸福。她的父亲也是这样。”
“如果他不原谅您呢?您想过这一点吗?”
“他一定会原谅的,不过也许不会那么快。可那有什么关系?我会向他证明,我是个有个性的人。他总是骂我性格软弱,骂我轻浮。现在他可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轻浮。一个人成了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时我就不是个小孩子了……我是说我就会像别人一样……像那些成了家的男人一样。我将自食其力。娜塔莎说,这要比咱们现在这样靠别人养活好得多。您真不知道她给我出了多少好主意!我自己可永远也想不出来——我不是这样长大的,他们也没有这样教育我。当然,我自己也知道,我为人轻浮,干什么都不行,但是,您知道,前天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说现在不是时候,可我还是要告诉您,因为娜塔莎也要听听,您可以帮我们出出主意。您看,我想像您一样写小说卖给杂志。您会帮我去和那些编辑打交道,是吗?我可指望您呢,昨天我通宵都在构思一部小说,想试试看,您知道,说不定会成为一部相当优秀的作品呢。情节取自斯克里布[18]的一出喜剧……不过这事我以后再告诉您吧。主要的是它能赚钱……您不就得到了稿费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您笑我了。”他说,也跟着我笑了笑,“不,您听啊,”他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憨厚表情补充说,“您别以为我就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真的,我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您自己也会看到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说不定真会写出点东西来……不过,您也许是对的。我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娜塔莎也这么说我,人人都这样说,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作家呢?您笑吧,笑吧。可您得帮我改正;您这样做可是为了她,您是爱她的。我对您说实话吧,我配不上她,我感觉到了,这使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爱我。看来,我也会把我的一生都献给她!真的,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怕,可现在我害怕了。我们在干什么呀?天哪,难道一个人要完全献身于自己的职责时,却会偏偏缺乏足够的能力和毅力去完成他该履行的职责吗?起码您要帮帮我们,因为您是我们的朋友!您是我们剩下的唯一朋友了。您知道我所说的‘唯一’的意义吗?请原谅我对您抱有这么大的希望。我认为您是最最高尚的人,比我好得多。不过我会改正的,请相信我吧,我会配得上你们俩的。”
这时他又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洋溢着善良、美好的真情。他那么信任地向我伸出手来,完全相信我是他的朋友!
“她会帮我改正的,”他接着说,“不过您也别把什么都想得太坏,不要太为我担心。我毕竟还抱着许多希望,在物质方面我们是完全有保障的。就拿我来说吧,要是小说没成功(说实话,不久前我还认为写小说是件蠢事,我现在提起来只不过是要听听您的意见)——要是小说没能获得成功,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我还能去教教音乐。你不知道我懂音乐吧?靠此为生,我并不以为是可耻的。在这一点上我的思想是非常先进的。此外,我还有许多贵重的小摆设和首饰,它们有什么用?我要把它们卖掉,您知道,靠这个我们就可以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说不定真会去找个事做。我父亲甚至会高兴的。他总是催我去做事,而我总借口身体不好推辞掉(不过我的名字已经在什么地方挂上号了)。他看见结婚对我有好处,使我变得稳重,而且我果真开始做事了,他就会高兴并且会原谅我……”
“但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你是否想过,现在令尊和她父亲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今天晚上他们家里会出什么事?您怎么想的?”
我向他指了指娜塔莎,她听了我的话变得面如死灰。我当时毫无怜悯之心。
“是啊,是啊,您说得对,这太可怕了!”他说,“我已经想过这个了,心里很难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您说得对,只要她的父母能原谅我就好了!您知道,我是多么爱他们二老,他们就像我的亲生父母,我却这样报答他们!……唉,都是因为这些争吵,这些官司!您无法想象,我们现在是多么讨厌这一切啊!为什么他们要吵架呢?我们是这么彼此相爱,可他们却要吵架!他们最好是重归于好,这样事情也就了结了!是的,我若是他们,我就会这样做的……您的这些话真让我害怕。娜塔莎,我们干的事太可怕了!我早就说过……你却坚持……不过,您听我说,伊万·彼得罗维奇,这一切也许会顺利解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看是不是?他们最后总会和解的!我们会让他们和解。就是这样,一定会这样。他们不会对我们相爱一直反对下去的……让他们咒骂我们吧,我们还是要爱他们,他们也不会老是这样。您不知道,我的老父亲有时心肠有多好!他只是不时地皱着眉头看人,可是在别的时候却是非常通情达理。您不知道,他今天同我谈话,劝说、开导我时是多么和蔼可亲!而我就在今天却不听他的话离家出走了,这使我十分难过。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该死的成见!简直是发疯!若是他能认真地看看她,哪怕只和她在一块儿待上半个钟头,那会怎么样呢?说不定他马上什么都会同意的。”阿辽沙边说边温柔、热情地看了娜塔莎一眼。
“我已经高兴地想象一千次了,”他又絮絮叨叨地说,“只要他一旦了解她,他就会非常喜欢她,她会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要知道,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我父亲认为,她不过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我有义务恢复她的名誉,而且我一定能做到。啊,娜塔莎,所有人都会爱你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不爱你。”他激动地补充一句,“虽然我根本配不上你,但你爱我,娜塔莎,而我……你是了解我的!而且我们的幸福并不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不,我相信,我相信这个夜晚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幸福、安宁与祥和!祝今晚一切顺利!是这样吗,娜塔莎?可是你怎么啦?我的天哪,你怎么啦?”
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在阿辽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时候,她一直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但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模糊,目光越来越呆滞,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我觉得,到了后来她已经不是在听,而是陷入了一种昏迷状态。阿辽沙的惊叫声似乎突然唤醒了她。她清醒过来后,环顾一下四周,猛然向我扑来。她迅速地、仿佛很着急似的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塞给我,像是要瞒过阿辽沙。信是写给两位老人的,还是昨天夜里写的。她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仿佛目光已经牢牢地粘在我身上了。这目光里充满绝望,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可怕的目光。我感到很害怕。我发现,直到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可怕。她竭力想对我说点什么,甚至已经开了头儿,但却突然晕过去了。我赶紧扶住她。阿辽沙脸都吓白了,他揉着她的太阳穴,吻她的双手和嘴唇。过了一两分钟,她苏醒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轿式马车,阿辽沙就是坐这辆车来的,他把马车叫到跟前。娜塔莎登上马车后,发疯似的抓住我的手,一滴滚烫的热泪掉在我的手指上,我仿佛被烫了一下。马车走了,我久久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我的全部幸福都在这一瞬间被毁掉了,我的一生也由此一分为二。我痛苦地感到了这一点……我缓缓地顺原路回到两位老人那儿。我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不知该如何走进他们的家门。我的思想麻木了,双腿发软……
这就是我那段幸福往事的全部,我的恋爱就这么结束了,成为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再继续讲那中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