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低着头默默地快步走着,也不看我。可是穿过马路走上滨河街的时候,她突然站住,抓住我的手。
“真闷啊!”她低声说,“心里憋得难受……真闷!”
“回去吧,娜塔莎!”我惊慌地叫道。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万尼亚,我是永远地出走,离开他们,而且永远不回去了。”她用无法形容的苦恼的神情看着我说。
我的心沉了下去。在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这一切。也许在此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如在雾中一样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这一切;但此刻她的这番话仍像晴天霹雳一般令我震惊不已。
我们闷闷不乐地沿滨河街走着。我说不出话来,我思索着,想象着,真是茫然不知所措。我头晕目眩。我觉得这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你怪我吗,万尼亚?”她终于说道。
“不……但是……但是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我答道,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万尼亚,这是真的!我离开他们,而且不知道他们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将会怎样!”
“你是去找他,娜塔莎?是吗?”
“是的。”她答道。
“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发疯似的叫道,“你知道吗,这是不可能的,娜塔莎,我可怜的人儿!这简直是疯了,你会毁了他们,也毁了你自己的!你明白这个吗,娜塔莎?”
“我明白,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并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她说,话里充满了绝望,仿佛她是去赴刑场似的。
“回去,回去吧,趁现在还不迟。”我恳求她。但是,我对她的恳求越热切,越坚决,我就越觉得我的劝阻完全徒劳,而且也很荒唐。“你明白吗,娜塔莎,你对你父亲干了什么?你想过吗?要知道他父亲是你父亲的仇人。公爵侮辱了你父亲,怀疑他偷钱,还说你父亲是贼。他们正在打官司……天哪!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你可知道,娜塔莎(哦,上帝,你当然全都知道!)……你可知道,公爵怀疑,阿辽沙住在乡下你们家时,你父母故意把你和阿辽沙弄到一起?你想想,想象一下,听到这种诽谤,你父亲当时有多么痛苦!这两年他的头发全白了,你看看他吧!更主要的是:这一切你都知道,娜塔莎,天哪!至于他们永远失去你,会使他们付出多大代价,就不用我说了!你可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安慰。这一点我也不想说了,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要记住,你父亲认为你无缘无故遭受到那些傲慢、势利小人的诽谤和侮辱,还没有报仇雪耻!现在,就在这个时候,这一切更加激化了,所有的新仇旧恨又加剧起来了,原因就是你们家接待了阿辽沙。公爵又侮辱了你父亲。老人遭到这次新的侮辱,正在气头上,又突然发生了这一切,这样一来,所有这些责难如今都变成了事实!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如今都要替公爵辩护,转而责怪你和你父亲。唉,他将会怎样呢?这会立刻要了他的命!羞愧、耻辱,究竟是谁招来的呢?都是你,他的女儿,他唯一的宝贝孩子!而你母亲呢?她也不会比老头子活得更长……娜塔莎,娜塔莎!你在干什么呀?回去吧!头脑清醒清醒!”
她没有说话。最后她仿佛带着责怪的神情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含着一种痛彻心扉的苦楚和悲哀,于是我恍然大悟,即使我不说上面的一席话,她那颗受伤的心现在已经在流血了。我明白了,她作出这样的决定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我那番于事无补、为时已晚的说教,又是怎样刺痛了她,使她更加痛苦。这一切我全都明白,可我却忍不住要继续说下去。
“你自己不是刚才还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也许你不去……做祷告了。那么说,你也想过要留下来;就是说,你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
她只是苦笑一下作为回答。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个呢?我明白,一切都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可我还是有点约束不住自己。
“难道你真的那么爱他吗?”我心情沮丧地看着她嚷道,几乎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问些什么。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万尼亚?你看见了,他让我来,我就来了,在这儿等他。”她还是带着那种凄苦的微笑说。
“可是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抓住了一根稻草,又开始恳求她,“这一切都还可以挽回,还可以采用其他的办法,完全可以另想办法,你可以不离开家。我教你怎么办,娜塔舍奇卡[17]。我来替你们安排一切一切,见面啦,还有别的什么啦……就是别离开家!……我会替你们传递信件。为什么不呢?这要比现在的办法好。我会做这事,会让你们两个都满意,你看着吧,我会让你们满意的……你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毁掉,娜塔舍奇卡……你现在可是在彻底毁掉自己,彻底毁掉!你同意我的建议吧,娜塔莎,一切都会变得十分美满幸福,你们想怎么爱就可以怎么爱……一旦你们的父亲言归于好(因为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的),那时……”
“够了,万尼亚,别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含着眼泪笑了笑说,“亲爱的好万尼亚!你真是个善良、诚实的好人!你一个字也没提到自己,我先抛弃了你,而你却原谅了一切,只想到我的幸福。你还想为我们传递信件……”
她哭了起来。
“我知道,万尼亚,你是多么爱我,而且至今还爱着我,可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你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没说过一句埋怨我的话!而我,我……我的天啊,我真是太对不起你啦!你可记得,万尼亚,你可记得我们俩共度的那段时光?唉,要是我从来不认识他,也没有遇到过他该多好!那我就会同你一起生活,万尼亚,同你,我的好心人,我亲爱的!……不,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在这种时候我还向你提起我们往日的幸福,本来你就够难过的了!你三个礼拜没到我们家来啦,我可以同你发誓,万尼亚,我从未想到过你会骂我,恨我。我知道你为什么走开,你不愿妨碍我们,不愿让我们因为看到你而受良心的谴责,而你自己看到我们不也是很痛苦吗?我是多么惦念你啊,万尼亚,多么惦念你!万尼亚,你听我说啊,如果说我像一个狂人、一个疯子似的爱着阿辽沙,那么,我是把你当作朋友来爱着的,这种爱也许更强烈。我感觉到,我知道,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你的心是金子做的……啊,万尼亚,一个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时刻已经来临了!”
她突然泪如泉涌;是的,她很痛苦。
“啊,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啊!”她强忍住眼泪接着说,“你可真瘦多了,一脸病容,面色苍白,你真的病了吗,万尼亚?我连问都没问过你!我一直在说自己。喂,你现在和那些评论家处得怎么样?你的新小说写得怎么样?进展顺利吗?”
“现在哪还顾得上谈那些小说和我的事呢,娜塔莎!我的事有什么要紧的呢!没什么,一切都还好,别管啦!可我要问你,娜塔莎,是他要你去找他的吗?”
“不,不光是他,还有我。当然,他确实说过,可我自己也……瞧,亲爱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他们给他找了一个未婚妻,很有钱,门第也很高,亲戚都是达官显贵。他父亲一定要他娶她,你也知道,他父亲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他使用了一切手段,因为这是十年不遇的好机会呀。有钱有势……据说她长得也很漂亮,又受过教育,心地也很善良——十全十美,阿辽沙已经被她迷住了。况且他父亲也想尽快把这件事办妥,他自己也好结婚,所以他决心一定要把我们拆散。他怕我,怕我对阿辽沙的影响……”
“难道公爵知道你们相爱?”我惊讶地打断她的话,“他只是怀疑而已,而且也没有多少把握。”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谁告诉他的?”
“阿辽沙不久前全都对他说了。他亲自告诉我的,说他把这一切都对他父亲说了。”
“天哪!你们这是怎么搞的!自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而且又是在这种时候?……”
“别责怪他,万尼亚!”娜塔莎打断了我的话,“别嘲笑他!不能像评论其他人一样评论他。你要讲公道。他和你我不同。他是个孩子,他受的教育也和我们不同。他不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第一个印象,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对他的影响,都可以让他背弃一分钟前他发誓要为之献身的一切。他性格软弱。他发誓要忠实于你,可就在同一天他又会真挚、诚恳地表示要献身于另一个人;而且他还会第一个跑来把这件事告诉你。他也可能做坏事,但却不能因此而责怪他,而只能替他惋惜。他也能作出自我牺牲,你甚至想不到,那是什么样的自我牺牲!可只要他一遇到什么新事情,他就会把原来的一切都忘光。因此如果我不经常和他在一起,他也会把我忘掉的。他就是这样的人!”
“啊,娜塔莎,说不定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人们只不过是这样说说而已。唉,像他这样一个还是孩子的人哪能结婚呢?”
“我告诉你吧,他父亲自有他自己的打算。”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他的未婚妻长得十分漂亮,他已经被她迷住了呢?”
“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什么!他自己告诉你他可能爱上另一个女人,而现在却要求你作出这样的牺牲?”
“不,万尼亚,不!你不了解他,你和他接触太少,先要好好地了解他,然后才能对他作出评论。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真诚、更纯洁的心了。怎么,难道他撒谎倒更好吗?说到他被别人迷住,那是因为他一周没见到我,他就会忘掉我而爱上另一个女人,以后若是又看见了我,便会再次跪倒在我的脚下。不,我知道这些,他没有向我隐瞒这些毕竟是件好事,否则,我会疑心死的。是的,万尼亚,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我不是永远地、经常地、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他就会不再爱我,忘掉我,抛弃我。要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迷住他。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只能去死……死了又怎么样呢!我倒乐意现在就去死!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比死还糟,这比一切痛苦都糟!哦,万尼亚,万尼亚!为了他,我抛弃了父母亲不是没缘由的!你别劝我了,一切都决定了!他必须时时刻刻都待在我身边,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唉,万尼亚!”她突然大声叫道,浑身不停地颤抖,“倘若你刚才说他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真的,他只是欺骗我,只是装出一副真挚和诚恳的样子,其实他却是个邪恶的、爱慕虚荣的人,那可怎么办?我现在在你面前替他辩护。可此时此刻他也许正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心里暗笑呢……而我,我却这样下贱,居然抛开一切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找他……唉,万尼亚!”
发自她内心的这声叹息饱含着痛苦,不禁使我难过极了。我懂了,娜塔莎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只有极度盲目与疯狂的嫉妒才能促使她作出如此狂妄的决定。然而此刻我也是炉火中烧,心里酸楚。我失去了自制,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卑劣的感情。
“娜塔莎,”我说,“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在你刚刚说了关于他的这番话之后,你怎么还能爱他?你不尊重他,甚至不相信他的爱情,可你却头也不回地去找他,为了他把所有的人都毁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会使你痛苦一辈子,反过来也一样。你爱他爱得太过分了,娜塔莎,太过分了,我不理解这种爱情!”
“是的,我爱他爱得发疯,”她答道,仿佛身体上有什么病痛使她脸色发白,“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你,万尼亚。我自己也知道,我发疯了,不能像常人那样去爱他,我这样爱他是不好的……你听我说,万尼亚,我早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我就预感到了,他只会给我带来痛苦。可是假如我现在觉得,即使给我带来痛苦,也是一种幸福,那又怎么办呢?难道我现在去找他是为了享乐?难道我不知道,在他那儿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将要忍受什么样的折磨吗?他曾对我山盟海誓,作了种种保证,但是他的诺言、保证我一个也不相信,虽然我知道他没有骗我,也不会骗我,可我根本不把他的保证当回事,早先也是如此。我亲自、亲自告诉过他,我不想用任何办法拴住他。和他相处,这样要好一些。因为谁也不喜欢束缚,首先我就不喜欢。可是我还是愿意做他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奴隶,我情愿忍受他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和我在一起,只要能看到他!我觉得,即使他爱上另一个女人也无妨,只要我在场,只要我也能在他身边……这很下贱吧,万尼亚?”她突然问道,并用热病患者那种发红的眼睛看着我,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在说胡话,“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下贱?是不是?我自己也说这很下贱。可假如他抛弃了我,我还是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即使追上了以后,又被他拒绝、赶走。你现在劝我回去——有什么用呢?我现在回去了,明天又会跑出来,只要他叫我出来我就会出来,只要他像叫狗那样对我吹一声口哨,吆喝一声,我就会跟着他跑……至于痛苦,他带给我的任何痛苦我都不怕!只要我知道,我是为他才受苦的……哦,这件事是说不清楚的,万尼亚!”
“可她的父亲、母亲呢?”我想,她似乎已经把他们忘了。
“要是他不和你结婚呢,娜塔莎?”
“他答应过的,全都答应了的。他要我现在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明天到城外偷偷结婚。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连怎样结婚都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呢?实在是可笑。结婚以后,他是不会快乐的,他会埋怨我的……我会为他牺牲一切,而不要他为我做任何事情,倘若他由于结婚而感到苦恼,那又何必要他苦恼呢?”
“不,这简直是胡闹,娜塔莎,”我说,“怎么,你现在就要直接去找他?”
“不,他答应到这儿来把我带走,我们说好了……”
于是她焦急地望着远处,可是连个人影也没有。
“他还没有来呢!你倒先来了!”我愤怒地叫道。娜塔莎像是挨了重重一击,身子晃了晃。她的脸病态地抽搐起来。
“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来了。”她凄然一笑,说道,“三天前他写信告诉我,说假如我不答应到这儿来,那他就不得不放弃出城和我结婚的计划:他父亲就会把他带到他未婚妻那儿去。他写得那么简单,那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要是他真的到她那儿去了,那可怎么办,万尼亚?”
我没有回答,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她的双眼闪着光芒。
“他在她那儿,”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他希望我没有到这儿来,这样他就可以到她那儿去,事后还可以说他是对的,他预先通知了我,可我自己没有来。他对我厌倦了,所以对我越来越冷淡……啊,天哪!我真是疯啦!要知道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亲口对我说,他对我厌倦了……我还在这儿等什么呢!”
“他来了!”我突然看见他远远地从滨河街走来,便大叫道。
娜塔莎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呼一声,凝视着渐渐走近的阿辽沙,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向他奔去。他也加快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把她拥在怀里了。街上除了我们之外,几乎空无一人。他们接吻,欢笑;娜塔莎又笑又哭,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一样。她那苍白的双颊泛起了红晕。她好像发了狂……阿辽沙看见我,立刻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