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狭路相逢
开始吃早点的时候,仆役长佛朗梭走来对勃龙德说,声音虽低,可是使伯爵也能听到:“先生,跟福尔松老头儿的那个小孩说,他们终于打到了一只水獭,问您要不要,他们要卖给维勒·奥·斐伊城的县太爷。”
厄米儿·勃龙德虽然生平善于跟人捣鬼,也不免红了脸,仿佛一个处女听到别人对她讲一个她知情的不三不四的故事。
“啊!今天早晨您和福尔松老头儿一道打水獭么?”那将军高声说,他忍不住笑了。
“什么事?”伯爵夫人问道,她丈夫的笑声使她纳闷。
“像他这样机警的人,”将军又说,“还让福尔松老头儿耍了一下,一个退伍的装甲骑兵虽然打过水獭,也用不着脸红了,这只水獭非常像驿站的第三匹马,你钱付过不少次,可是永远看不见它。”
在又一阵忍不住的笑声里,将军还添上了一句:
“我现在不用问您为什么换了靴子和裤子了,别人一定叫您泅泳来的。我呢,我还没有给耍得这么彻底,我停留在水面;不过那是因为您比我聪明多了……”
“您忘记了,我的朋友,”蒙戈奈夫人接着说,“我不知道你们讲些什么……”
伯爵夫人看见勃龙德的尴尬,含嗔带恼地说了这句话,将军听后变得庄重了,勃龙德自己把他打水獭的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不过,”伯爵夫人说,“要是这些可怜的人真的打到一只水獭,他们倒不算什么罪过。”
“不错,可是人们有十年工夫没有看到过水獭了。”将军不肯罢休,又说。
“伯爵大人,”佛朗梭说,“那小孩赌咒说他抓到一只水獭……”
“他们要有水獭,我把它买过来。”将军说。
“天主,”勃洛塞神父插嘴说,“并没有使艾格庄永远看不到水獭。”
“啊!神父,”勃龙德嚷道,“要是你拿天主来压我……”
“谁来了?”伯爵夫人问道。
“谟许,伯爵夫人,整天跟福尔松老头儿在一起的那个小孩。”仆役长答道。
“唤他进来……如果夫人喜欢的话,”将军说,“他也许能逗您开心。”
“我们总得看看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伯爵夫人说。
几分钟后,谟许进来了,几乎没有什么穿的。这个孩子赤着脚、露着腿、裸胸、光头,简直是贫乏的化身,这个饭厅的一面镜子,论价值,就几乎足够使他一生受用不尽,看见他在饭厅里出现,无不会引起怜穷惜贫之念。谟许的两只眼睛,像两块火红的炭,一会儿瞧着饭厅里的金碧辉煌,一会儿瞧着餐桌上的山珍海错。
“你没有妈妈么?”蒙戈奈夫人间道,她看见这样的赤贫,只能找到这个解释。
“没有,夫人,妈因为盼不到爹回家,心里难过,死了。一八一二年爸爸参了军,没有填写文件就娶她,请您别怪我说话粗鲁!后来爹就冻死了……不过我还有福尔松爷爷,他待我很好,虽然有时候他也打我,像打一个小偷一样。”
“我的朋友,在您的庄院里,如何会有这么苦命的人呢?……”伯爵夫人瞧着将军说。
“伯爵夫人,”那神父说,“在镇上只有自作自受的苦命人。伯爵先生想他们好,可是他们不敬上帝,他们只有一种思想,就是要你白养活他们。”
“不过,”勃龙德说,“好神父,您到这儿来就是要教导他们的呢。”“先生,”勃洛塞神父回答勃龙德说,“主教大人把我派到这儿来,就像派到野人中间传道,可是,我曾对他说过,法国的野人很难接近,他们存心不听我的话,不像美洲的野人还讲道理。”
“神父先生,”谟许说,“他们现在还让我有点吃的,但要是我去您的教堂,他们就什么都不给我了,还要敲我的头呢。”
“宗教应该首先给他们裤子穿,好神父。”勃龙德说,“你们传道,不是首先要把野人笼络一下吗?”
“他很快就把衣服卖掉,”勃洛塞神父低声回答道,“我的收入也不允许我这样做。”
“神父说得对。”将军瞧着谟许说。
那小孩的策略就是装出听不懂你说什么,当你骂他的话有道理的时候。
“这个小坏蛋并不傻,他是知道分别善恶的。”伯爵又说,“他已经到了干活的年纪,可是他只想为非作歹,逍遥法外。看林人都认得他!……我还没有当乡长,他就已经知道一个业主,看见有人侵犯了他的地,没有权利控告他,他就大模大样地让他的母牛待在我的草地里,看见我也不走,可是现在呢,他见了我就跑!”
“这样做很不对啊!”伯爵夫人说,“你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小朋友……”
“夫人,不能不吃饭呀,我爷爷给我的耳光比面包还要多些,挨了耳光,肚子就饿了!……母牛有奶的时候,我就挤一点牛奶喝,好熬日子……大人真的这么穷,不能让我喝一点点他的青草么?……”
“我们只管说话,他也许今天什么都没有吃过。”伯爵夫人说,这种赤贫使她感动,“给他一点面包,给他这些剩下的鸡,得让他吃早点啊!……”她瞧着仆役长又说。“你在哪里睡?”
“哪里都睡,夫人,冬天,哪里让我们睡就睡在哪里,天气好的时候,就睡在野外。”
“你今年几岁?”
“十二岁。”
“要教他学好还来得及呢。”伯爵夫人对她丈夫说。
“他可以当一个兵士,”将军狠狠地说,“他有条件,我过去受的苦不比他少,你看我现在怎么样。”
“您别恼,将军,我出生没有登记,”那孩子说,“我不参加抽签。我的苦命的妈,还没有过门就在地里生了我。我是地里养的,我爷爷说。妈救了我不用当民兵。我也不叫谟许,也不叫别的……爷爷早教我知道这种办法的好处,政府文件上没有我的名字,到了入伍的年纪,我就在法国转一圈!谁也抓不到我。”
“你爱你的爷爷吗?”伯爵夫人说,想看透这个十二岁小孩的心事。
“哎哟!他恼了就打我耳光,可是也只好受下,他多么和气!还有,他说这就是教我念书写字的报酬……”
“你认得字么?……”伯爵问道。
“对啊,不错,伯爵先生,小字也能看,千真万确,就像我们真的有一只水獭一样。”
“这是什么?”伯爵说,把报纸递给他。
“每……日……新……闻。”谟许答道,只想了三次。
大家都笑起来,勃洛塞神父也笑了。
“笑什么,您叫我读报纸。”谟许说,恼了,“我爷爷说这是给财主们看的,里面说些什么我们早晚总会知道。”
“他说得对,这孩子,将军,我很想再跟我今早的胜利者见面,”勃龙德说,“很显然,他的恶作剧短不了谟许……”
谟许最伶俐乖巧,他明白他站在那里,不过是给城里人凑趣取乐,福尔松老头儿的学生显得并没有辜负老师的教导,他哭起来了……
“别取笑这个孩子,他连鞋子都没有……”伯爵夫人说。
“他一点不觉得奇怪,他爷爷打他,就是要收回教育他的费用。”勃龙德说。
“你听我说,可怜的孩子,你打了一只水獭吗?”伯爵夫人说。
“是的,夫人,千真万确,就像我没有看见过比您更漂亮的娘子一样,我将来也不会看见。”孩子说,一面揩着眼泪。
“让我们瞧瞧……”将军说。
“噢!伯爵大人,我爷爷把它藏起来了;可是我们走到打绳工场的时候,它的脚还挣扎着……您不妨找爷爷来,他要自己出卖这只水獭。”
“领他到厨房去,”伯爵夫人对佛朗梭说,“给他早点吃,让他等着福尔松老头儿,派沙勒去找。设法给这孩子找一双鞋,一条长裤,一件小褂。赤着身子来到这里的人,应该让他们穿着衣服走出去……”
“但愿天主保佑您!高贵的夫人,”谟许走的时候说,“神父先生可以相信我的话,您给我的衣服,我要好好保存着,留着在节日穿。”
厄米儿和蒙戈奈夫人见他说话得体,大为惊奇,彼此望了一望,他们对神父递了一个眼色,仿佛说:他可不傻啊!……
“不错,夫人,”孩子出去以后,那神父说,“对待穷人太过苛刻是不应该的,我觉得穷人的小过失有一些隐藏着的原因,只有天主才能够加以裁判。有些是物质上的原因,他们往往是致命的,有些是出自性格的精神上的原因,它们是由一些倾向造成的,我们对这些倾向加以责难,它们有时却是一些找不到出路的优良品质产生的效果,对于社会这是很不幸的。战场上出现的奇迹叫我们知道,最恶劣的二流子也可以在那里成为英雄……可是在这儿,您是处在一些不平常的情况里,而您的善举如果不是经过考虑的话,您可能帮助了你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伯爵夫人高声说。
“狠毒的敌人……”将军正色重复说。
“福尔松老头儿跟他的女婿东沙,”神父接着说,“是这个山谷里穷人的智囊,大家有一点小事都去请教他们。这些人的歪心邪意真是难以想象。你们要知道,十个农民聚集在一家小酒店里面,就是一个大政治家的资本……”
正在这时,佛朗梭通报西比里先生晋谒。
“他是我们的财政大臣,”将军微笑说,“请他进来,他会给你们说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瞧着他的妻子和勃龙德补上一句。
“尤其是这个人说话一点都不含糊。”神父低声说。
勃龙德这时望见那个他到这里时就听人谈到的人物,他也很想认识他,他就是艾格庄的管家。他看见一个中等身材、三十上下的男人,带着一副赌气的神气,相貌丑陋,跟欢笑不相协调。在忧虑不安的前额底下,一双闪烁不定的绿色眼睛,使人捉摸不到他的思想。西比里穿着一件棕色长上衣、黑长裤、黑背心,头发留得长长的,平平的,使他的姿态像一个教士。那条长裤掩饰不住一双向内弯曲的腿。他的灰白的脸色和软绵绵的肉虽然使人以为他的体质羸弱,其实他的身体很壮健。他的嗓音略为低沉,跟整个不扬的外表非常相称。
勃龙德跟勃洛塞神父悄悄地交换了一个眼色,那记者从青年教士的眼神里看出他自己对这个管家的猜疑,在那个神父心里已是一种肯定的见解。
“你不是计算过吗,好西比里,”将军说,“农民在我的地里进行的盗窃,有我的收入的四分之一吗?”
“比四分之一还要多哪,伯爵先生。”那管家答道,“附近的穷人从您那里拿到的,比国家向您征收的税还要多些。像谟许这个小杂种每天就捡到二十五公斤麦子。那些老太婆,您以为她们走都走不动了,在捡麦子的时候,都变得又敏捷,又健壮,又年轻。这种情形您不久就可以看到,”西比里对勃龙德说,“六天后,七月的雨水耽误了的收割就要开始了。稞麦下星期就割。捡拾遗麦,要有一张乡长发的贫民证,尤其是每乡只能让本地的穷人在本地捡拾遗麦;可是人们不守这个规则,一个区里,这一个乡到那一个乡捡拾遗麦,那一个乡又到这一个乡捡拾遗麦,都没有证件。乡上如果有六十个穷人,就得添上四十个好吃懒做的人。还有,那些有固定职业的人,也放下自己的活,来捡拾遗麦,或捡拾丢在地上的葡萄。在这儿,这些人一天总共捡到三千八百升麦子,收割要花十五天工夫,一区就得亏耗五万六千多升。因此,捡拾遗麦的损失比什一税还要重些。说到牛羊闯入草场吃草,大约糟蹋草场出息的六分之一。树林的损失更难以估计,连六年的树木也被砍掉……您受到的损失,伯爵先生,每年就有二万多法郎。”
“我说什么,夫人!”将军对伯爵夫人说,“您可听见了。”
“敢情说得过分了吧?”蒙戈奈夫人问道。
“并不过分,夫人,不幸得很,”教士说,“那可怜的尼雪龙老爹,这个白发的老头儿,他在教堂里又管撞钟、又管杂务、又管开穴、又管圣器、又管唱歌,虽然他是主张共和主义的。再说,他就是这个真妮维厄丫头的爷爷,您把她安置在米梭太太家里的……”
“贝奇娜姐儿!”西比里打断神父的话说。
“您说什么!贝奇娜姐儿?”伯爵夫人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伯爵夫人,那一天您在路上遇见真妮维厄,她的处境是那么可怜,您高声说了一句意大利话:比支那!这个字,变成了她的外号,越叫越远,现在全乡都管您照顾的那个女孩叫作贝奇娜姐儿了。”教士说,“到教堂来的只有这个得人疼的丫头,陪着米梭太太和西比里太太一道。”
“她可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管家说,“大家虐待她,说她信仰宗教……”
“就这么样,这个七十二岁的可怜的老头儿,虽然还是老老实实的,也一天捡它一斗半麦子,”教士接着说,“可是他立身严正,不肯出卖捡来的麦子,虽然别人都这样做,他留着自己吃。您的助手,朗格吕米先生,看我的分儿上,替他磨麦子,不收费用,我的用人给我烤面包的时候也把他的面包一起烤。”
“我忘记了我照顾的那个丫头了。”伯爵夫人说,西比里的话使她害怕起来。“您到了这儿,”她瞧着勃龙德继续说,“把我弄得昏头昏脑。吃过早点我们一起到阿伏纳门去,让您看看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跟十五世纪的画家画出来的女子一样。”
这时候,佛朗梭领来了福尔松老头儿,他使人听到了他的破木鞋的声音,他在厨房门口把破木鞋脱了。伯爵夫人对佛朗梭点了点头,福尔松老头儿和谟许(谟许嘴里还满含食物),就在饭厅里出现,老头儿手里提着他的水獭,用绳子吊着,扎住它的黄色的、带星点的脚,跟蹼足鸟类的脚一样。他向席上的四个主人和西比里看了一眼,眼色带着猜疑和谦卑,乡下人就借这种表情掩藏着他们的思想;然后他带着胜利的神气挥动着那只两栖动物。
“您瞧。”他对勃龙德说。
“我的水獭,”那巴黎人接着说,“我出的价钱不低啊!”
“噢!高贵的先生,”福尔松老头儿答道,“您的水獭跑了,这个时候它躲在大洞里不肯出来,那是一只母的,这只水獭呢,却是公的!……您走开的时候,谟许看见它远远泅过来。千真万确,跟伯爵先生领着他的装甲骑兵在滑铁卢立过汗马功劳一样确实,水獭是我的,就像艾格庄是将军大人的一样……可是您只要出二十法郎,水獭就是您的,不然我就送到县太爷那里,如果固董先生嫌太贵的话。咱们今早一道打过水獭,我给您面子,先卖给您,这是应该的。”
“二十法郎?”勃龙德说,“用纯正的法语来说,不能说是给我面子。”
“哎!高贵的先生……”那老头儿嚷道,“我认得的法语很少,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就说布尔戈尼语,只要拿到这二十法郎,不管说什么语都行,说拉丁文也行!Latinus,Latina,Latinum!话又说回来,这是您今早答应给我的数目,再说,我的孩子已经把您的银币抢走,我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哭呢。您不信问问沙勒!……我不能够为了十法郎就控告他们,让法庭知道他们为非作歹。我一有几个钱,他们就劝我喝酒,把钱抢走。……喝一杯葡萄酒也要上别处去,不能在我女儿店里喝,真正难受。……可是,现在的孩子就是这样的!……这是大革命带给我们的好处,什么都给了孩子,把父亲一笔勾销!啊!我教导谟许,就完全不是那样,他晓得疼我,这个小流氓!……”他说,一面打了他孙子一下。
“依我看来,你却把谟许教养成一个小偷,和别的孩子没有两样,”西比里说,“他每天睡觉的时候,良心上总有一件罪行。”
“啊!西比里先生,他的良心比您的还清白呢……好孩子,他拿过别人的什么?几棵青草。比起扼死一个人这算得什么!哎哟!他不像您,他不懂得数学,他还不会加减法、乘法……您害我们害得也够了,别昧着良心说话!您说我们是一群强盗,而您却在我们眼前这位老爷(他的心地很好)和我们这些善良的百姓之间挑拨离间……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规矩的了。让我们看看。我们是不是有年俸收入?我不是几乎什么穿的都没有么?谟许也是这样,我们睡的是软绵绵的床,每天早晨都用露水洗过,除非有人羡慕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们喝的阳光,我看不出来,别人还可以拿走我们的什么东西……资产者坐在火炉旁边盗窃,比捡拾树林旁边落下来的东西得益更大,不论是乡间警察,或是骑马的看林人,都管不着高贝丹先生,他来这里时一无所有,像一条蛆虫,他现在有二百万家当!贼!说得那么容易。十五年来,盖贝老爹,梭朗日城的收税官,黑夜拿着他的税款走出我们的村子,还没有人问他要过两个小钱。那可不是盗贼出没的地方所干的事儿!盗窃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财富。请您告诉我,是我们呢,还是你们资产者,能够不愁衣食,什么活儿都不干?”
“你们要是干了活,你们就会有年俸收入了,”那教士说,“天主给劳动赐福。”
“我不愿意说您的话不对,神父,您比我知道的东西要多,也许您能够对我把这件事情说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我这个懒惰、不爱劳动、酗酒、一无所能的福尔松老头儿,我受过教育,种过地,吃过苦头,而且一直没有翻身!……您且说说,在我跟这个忠实、正直的尼雪龙老爹之间,有什么分别没有?尼雪龙老爹是一个七十岁的种葡萄工人,不错,他跟我的年纪一样大,六十年来,他刨地,每天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出去种地,把身体锻炼得铁一般结实,有一个高贵的灵魂!我却看见他和我一样穷。贝奇娜姐儿,他的孙女,在米梭太太家里帮忙,我的孙子谟许却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我的缺点使我受到惩罚,可是这个老好人的德行得到了嘉奖没有?他不知道一杯葡萄酒是什么味儿,他的生活像使徒一样淡泊,他埋葬死人,而我呢,我却为活人跳舞伴奏。他一生忙忙碌碌,吃不饱,穿不暖,我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快乐得像魔鬼教出来的家伙。我们的年纪都一样大,头上堆着同样的雪花,口袋里同样空空如也,而他摇钟的绳子是我打的。他是拥护共和的人,我不是多财善贾的人,就是这样分别。尽管农民的生活是靠明路或靠暗路来维持的,随便您怎样说,他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穿着破衣服,而你们呢,却用绮罗裹着。”
谁也没有止住福尔松老头儿,他的口才似乎是从装瓶的葡萄酒得来的,起先,西比里想打断他的话,可是勃龙德用一个手势封住这个管家的嘴。教士、将军和伯爵夫人,看见那个作家的眼色,明白他想在生活里研究贫困化的问题,也许他要回敬福尔松老头儿一下。
“你要怎样教育谟许呢?你用什么办法,把他教导得比你的女儿好些?……”勃龙德问道。
“他没有对他讲天主。”那教士说。
“噢!不,不,神父,我不教他害怕天主,我教他害怕人!天主是善良的,按照你们的说法,他让我们上天堂,因为财主占住着地上。我对他说:‘谟许,别进牢狱,从牢狱走出来就上断头台。不要偷东西,设法教人给你!盗窃会教你杀人,谋杀要受到人类司法的制裁。法律的锋刃,那才是可怕的,法律保护财主,不让睡不着觉的穷人打扰他们的清梦。你要学认字。受过教育,你就有办法拿法律作掩护,去赚大钱,像这个聪明的高贝丹先生一样,嘿,你可以当个管家,像西比里先生一样,伯爵先生让他克扣口粮……最美就是站到财主的一边,餐桌底下有面包屑!’……我说的好教育,实实在在的教育,就是这样,因此,这个小畜生总是站在法律那一边……他将来一定是一个好人,他会照顾我……”
“你教他当什么?”
“起头让他当一个用人,”福尔松老头儿继续说,“因为细心注意主人的行事,他就学得到家了,嘿!好榜样能教会他利用法律获得富贵,像诸位一样!……要是伯爵先生把他安插在马房里,学学梳刷马毛,他一定非常高兴……因为他虽然害怕人类,却不害怕牲口。”
“你很聪明,福尔松老头儿,”勃龙德接着说,“你说的话你都懂得,你说话一定有个道理。”
“噢!我的乖乖,不,它是在大绿绮酒店,我的道理和我的两个五法郎的银币都留在那里……”
“像你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穷到这个地步?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一个农民吃苦只好怪他自己,因为他是自由的,他可以变成财主。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如果农民节省出一点积蓄,他会找到出卖的土地,把它买下来,他是自己的主人!”
“我看见过旧时代,我现在看见新时代,高贵的博学多才的先生,”福尔松答道,“招牌换了,不错,可是酒没有改变!今天就是昨天的老弟。随您的便!刊登在您的报纸上面吧!我们解放了没有?我们永远属于同一个村子,大老官永远在那里,我管他叫作‘活儿’。锹是我们的传家宝,它没有离开过我们的手。我们最大部分的收入都缴了税,给大老官也好,给收税官也好,永远要把我们生命化作汗水流掉……”
“可是你可以干一门手艺,到别处去赚一份家当。”勃龙德说。
“你要我去搞一份家当么?……我上哪儿去?要离开这个郡,得有一个护照,得花两个法郎!整整四十年我没有听见过一个妈的二法郎银币在我的口袋里和另一个银币碰响过。要笔直向前走,有多少村子就得有多少厄居(银币名),像福尔松那样有钱,去过六个村子的可不多!只有征兵才使我们走出我们的乡镇。而军队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军队教下士养活上校,就像资产者靠农民过活一样。一百个上校可有一个是我们肚里养出来的?在军队里面,和社会里一样,一个人发了财,一百个人倒下去。他们倒下去,究竟缺少什么?……天主知道,高利贷者也知道!所以,我们只好待在我们的乡镇里,由于环境所逼,好像绵羊一样被圈在栅栏里面,如同从前大老官把我们圈起来一样。我不管什么东西把我钉在那里。被贫乏的法则钉住也好,被大老官的法律钉住也好,反正是终生钉在地里。我们就在原来的地方,我们刨地、铲土、施肥,我们给你们干活,你们生下来就有钱,我们生下来就穷。大伙儿永远是这样,生时穷,到死还是穷……我们中间发迹的人没有你们中间衰败的多!……这个道理,我们非常明白,虽则我们懂得的东西很少。不要动不动就抓住我们。我们不犯你们,你们也要让我们活下去……不然的话,继续搞下去,你们就不得不在牢狱里养活我们,我们在那里比睡在干草上面还舒服些。你们不肯放弃你们的权利,咱们永远是冤家,三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们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们不能够指望我们做你们的朋友!”
“这番话真是一篇宣战书。”将军说。
“大人,”福尔松应声说,“艾格庄在这位可怜的夫人手里的时候——但愿天主保佑她的灵魂,因为听说她年轻时代行为不检——我们都很快乐。她让我们在她的田地里捡点粮食,在树林里捡点柴火,她可不因为这样就变穷了!您的家财至少也跟她一样多,而您却追赶我们,把我们看作猛兽一样,您把穷人强拉活扯,送到法庭去……告诉您吧,这一定没有好结果!这会使人想出下策,向您报复!我刚刚看到您的看林人,这个不三不四的瓦特,为了几条树枝,差一点打死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大家把您看作人民的敌人,晚间大伙儿干活时谈起您来就恨得牙痒痒的,诅咒起您来一点都不留情,他们对先前的夫人却感恩不尽!……大人,穷人的怨气愈升愈高!它要升得比您的最高的橡树还高,而绞架是拿橡木做的……在这儿,没有人对您讲老实话,我现在说的就是老实话。每天早晨我都可能会死,不用您请我,我把老实话告诉您,我什么也不用害怕!……我在节日给卫米歇勒伴奏,在梭朗日城的和平酒店给老乡们演奏跳舞音乐,他们讲的话我都听到;告诉您吧,他们对您没有好感,他们会让您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您那该死的米梭如果不改变的话,大家就会迫您撤换他……这个忠告和那只水獭,二十法郎真不贵啊,嘿!……”
那老头儿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男人的脚步声,福尔松用这句话威胁他的那个人没有经过通报就出现了。米梭对这个替穷人说话的人盯了一眼,从这个眼色很容易看出那句威胁的话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福尔松的胆量霎时烟消云散。这个眼色在那个打水獭的人身上产生的效果,仿佛小偷遇到了警察一样。福尔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那番话显然是要来吓唬艾格庄的住客的,米梭似乎有权利跟他算账。
“这一个是军务大臣。”将军指着米梭对勃龙德说。
“请您原谅我,夫人,”这位大臣对伯爵夫人说,“我不该事先没有得到您的同意就走进客厅来,可是事情很急迫,我必须向将军请示……”
米梭一面道歉,一面观察西比里,福尔松的猖狂的话使西比里心里非常高兴,席上的人没有一个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点形迹,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几乎都被福尔松吸引住了,可是米梭却有些秘密的理由,经常观察西比里,西比里的神气和举动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二十法郎不是白赚的,他说得不错,伯爵先生,”西比里嚷道,“水獭的价钱不算贵……”
“给他二十法郎。”将军对他的随身仆人说。
“您真的不让我买么?”勃龙德嚷道。
“我要把水獭制成标本!”那将军高声说。
“啊!这位高贵的先生把皮还我,大人!”福尔松老头儿说。
“没有关系!”伯爵夫人高声说,“我们出五法郎买水獭的皮;可是你们出去吧……”
这两个习惯在大路上生活的人的强烈的、恶臭的气味把膳厅的空气弄得污浊了,蒙戈奈夫人细致的感觉感到非常难受,假如谟许和福尔松再待下去的话,蒙戈奈夫人也许就不得不出去了。正是这点不合适的地方使福尔松得到了二十五法郎,他出门时老是带着害怕的神气瞧着米梭,不停地向他打躬作揖。
“我对大人讲的话,米梭先生,”他插上一句,“这是替您着想。”“不然的话,就是替雇用你的人着想。”米梭反驳他说,说时看了他一眼,仿佛看到他的心里。
“咖啡端上来以后,你们就出去,”将军对听差们说,“千万要把门关好……”
勃龙德还没有看见过艾格庄的护林队队长,现在瞧着他,得到的印象和西比里刚才给他的印象非常不同。那管家愈加使他感到讨厌,米梭就愈加引起他的尊敬和信任。
那护林队队长使人注目的地方首先是他那张端正的脸,清秀的鹅蛋形、细致的轮廓,鼻子在正中把它分开,大部分法国人的脸很难找到这样端正的相貌。这个相貌,虽说十分端正,却并不缺乏表情,也许是由于脸色谐和的原因,其中赭石和嫣红的色调特别显著,这是生理上勇敢的标志。浅棕色的眼睛,灵活、锐利,把什么思想都尽情暴露,它们总是从正面看人。宽广、明净的前额,披上浓密的黑发,更加惹人注目。正直、果断、健全的信心,使这张清秀的脸庞更加生色,行伍生活在他的前额上留下了几道皱纹。心里一有怀疑或猜忌,脸上马上就看得出来。像所有挑选出来当精锐骑兵的汉子一样,他的身材依然魁伟矫健,这个看林人可以说是身段适中,举动活泼。米梭留着髭须、颊髯,一圈胡须,使人想起有一种军人的典型,当时表现爱国军人的绘画和木刻泛滥成灾,几乎使这种典型变成人们谈笑的资料。这个典型有一个缺点,就是在法国军队里面很寻常;不过,也许是由于他们不断地感到同样的情绪,无论军级大小都要经历的行伍生活的苦辛,以及在战场上无论将官或士兵都要作出同样的努力,使这种面貌变得都是一个样子。米梭穿着一身藏青色呢服,保存着黑缎领子和军人的长靴,也有一种有几分僵硬的军人的姿态。两肩往后移;上身向前,仿佛米梭还没有脱离军队。荣誉军团的红带点缀着纽扣孔。最后,我要用一句属于精神方面的话来结束这个完全属于外貌的描写;那管家自从到职以来,从来没有忘记对他的老板称伯爵先生,而米梭呢,永远管他的主人叫将军。
勃龙德指着管家和护林队队长又跟勃洛塞神父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多么大的分别!”然后,他想知道性格、说话、表情跟这个身段、容貌、举止是否一致,他瞧了瞧米梭,对他说:
“真没想到!我今天一清早出门,看见您的看林人还在睡觉。”
“在什么时候?”那个退伍军人有点不安说。
“七点半钟。”
米梭看了他的将军一眼,有几分调皮的样子。
“阁下走哪个门出去的?”米梭说。
“走固兹门。那看林人穿着睡衣,从窗口瞧我。”勃龙德答道。
“盖依亚大概刚刚上床。”米梭说,“您刚才说一清早出门,我以为您天亮就起来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他已经回家,他一定生病了;可是在七点半钟,他正要上床呢。我们夜里不睡觉。”米梭停了一会又说,回答伯爵夫人表示惊讶的眼色,“可是防备总是白费!您刚才给了这个人二十五法郎,他在不久以前,不慌不忙地帮忙别人把今早在您的树林里盗窃的东西藏起来了。不拘怎样,您用完早点,将军,我们再谈这件事情,一定得想个办法。”
“您一向总是丁是丁,卯是卯,好米梭,而古语说,‘执法严,冤案多’。能放手时就该放手,否则您会给自己招惹是非的。”西比里说,“我倒希望您听听福尔松老头儿的话,今天他酒喝多了,说话比平时直爽。”
“他的话叫我害怕。”伯爵夫人说。
“他没有一句话不是我老早就知道的。”将军说。
“那匪徒并没有喝醉,他在那里捣鬼,是谁主使他的?……也许您能够知道!”米梭接着说,他定睛看着西比里,西比里脸红了。
“田舍[63]!……”勃龙德向勃洛塞神父挤着眼说。
“这些可怜的人觉得难过,”伯爵夫人说,“福尔松刚才对我们‘喊’出来的话有几分道理,不拘怎样,总不能说他刚才对我们说的话是‘讲’出来的。”
“夫人,”米梭答道,“您以为十四年间,皇帝的部下过着安乐日子吗?……将军是伯爵,他有荣誉军团的勋位,他得到一些俸禄,您看见我嫉妒他吗?我开始时跟他一样军阶,跟他一样打过仗,可是我不过是一个少尉。我可曾想过对他的光荣吹毛求疵,偷盗他的俸禄,或不敬重他的军阶吗?士兵服从长官,农民也应该服从,他应该像士兵一样正直尊重已得的权利,堂堂正正地,靠自己的劳动,而不是靠盗窃,争取作一个军官。犁刀和小弯刀是一对孪生兄弟。农民有一点不如士兵,士兵时时刻刻接近死亡。”
“我很想在讲坛上对他们说这番话!”勃洛塞神父嚷道。
“能放手时就该放手?”护林队队长接着说,回答西比里的话,“艾格庄的全部出息,如果十份损失一份,我不会过问,可是,看现在那个样子,您竟损失十分之三呢,将军;如果在出息里面,西比里先生能得到百分之几的话,我真不明白他何以这么大方,因为他一年就平白少拿一千到一千二百法郎。”
“亲爱的米梭先生,”西比里咕咕哝哝地反驳说,“我对伯爵先生说过,我宁愿损失一千二百法郎,不愿送了我的命。我常常奉劝您也这样做,免得将来后悔!……”
“送了命?”伯爵夫人高声说,“这样的事情和什么人的性命有关么?”
“国家大事不要在这里讨论。”将军笑着说,“没有什么,夫人,西比里是一个财政家,在这些事情上头他显得胆小怕事,可是我的军务大臣却很勇敢,他跟他的将军一样,什么都不害怕。”
“您最好说:谨慎!伯爵先生。”西比里嚷道。
“我可糊涂了!我们在这儿,像古柏的主角在美洲的森林里一样,四围都是野人设下的陷阱么?”勃龙德讥讽地说。
“够了,诸位先生,你们的职务就是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不要让行政机构的吵闹传到我们耳朵里,使我们害怕。”蒙戈奈夫人说。
“啊!伯爵夫人,让您听一听,您戴的一顶漂亮的帽子,在这里要付出多少血汗,也许是必要的。”那教士说。
“没有必要,因为听了这些话,我也许就不想戴它了,看见一个二十法郎的金币眼睛就发亮,跟乡下人一样吝惜,我吃的亏太大了。”伯爵夫人笑着回答,“别管这些事情,好神父,把您的胳膊给我,让将军留下来跟他的两个大臣议事,我们到阿伏纳门去瞧米梭太太,我到这里后还没有去看过她,我们照顾照顾我那个丫头去。”
那个标致的妇人已经忘掉谟许和福尔松的褴褛衣服、他们充满仇恨的目光以及西比里的恐惧,走去叫人给她穿鞋,戴帽子。
勃洛塞神父和勃龙德听从主妇的召唤,跟着她走出来,在庄子前面平台上等她。
“您看这件事情怎么办?”勃龙德对神父说。
“我在这儿没有立足之地,到处都有人跟着,像个人民公敌,我随时都不得不睁着眼睛,张着耳朵,一点都不敢大意,生怕跌落他们为了要除掉我而设下的陷阱,”那个教区教士答道,“我甚至还想,他们会不会开枪打我,这话请您别传出去……”
“而您还不想走?……”勃龙德说。
“我们不会放弃皇帝的事业,也不会放弃天主的事业!”那教士说,没有一点儿矫饰,勃龙德听了非常感动。
那作家执起教士的手,友好地握了一握。
“您不难明白,”勃洛塞神父又说,“为什么我不能够知道,他们正在制造什么阴谋。虽然这样,我却觉得,将军在这儿正在遇到在阿尔道亚和在比利时人们叫作‘不满’的行为。”
在这里,必须用几句话把卜朗支乡的教士交代一下。
这个神父,奥登一个良好的资产者家庭的第四个儿子,是一个聪明的人,对于教士的职务非常重视。他身材短小,体质纤弱,有一种在布尔戈尼人身上非常合适的执拗神气,使人不注意他的平庸的外貌。他担任这个卑微的职位,完全出于忠诚,因为他的宗教信念同时也是他的政治信念。他有大革命前的教士的脾气,非常拥护教会和教门中人,看事情看得很全面,自私心没有玷污他的抱负:“服务”是他的座右铭,在教会和君主政权最受到威胁的地方替教会服务,替君主政权服务,像一个士兵一样在最低一级服务,他知道自己肯好好地干,知道自己勇敢,总有一天会当上将军。他许下心愿不近女色,安于贫贱,遵守纪律,从来没有违反过。
第一次见面,这个出色的教士就看出勃龙德对伯爵夫人的爱慕,他明白跟一个特里维勒家族的小姐和一个拥护君主政权的作家在一起,他的谈吐需要不落俗套,因为教士总是受到尊重的。每天晚上,他都走来陪他们玩威士特牌,凑足四个人。那作家赏识勃洛塞神父的品格,对他十分敬重。他们不久便变得难舍难分,这样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富有机智的人身上,他们碰到一个臭味相投的人,或者依照你的说法,碰到一个肯听他们讲话的人,就感到非常高兴。
“神父,您忠于教会事业、您没有受到您的地位的影响,您且说说,目前这种情况原因在什么地方?”
“承您过奖,我要对您说几句老实话,”勃洛塞神父微笑说,“这个山谷发生的情形,在法国到处都有,根源就在于一七八九年的变化在农民身上引起的希望。大革命的影响,在有些地方较浅,有些地方深得多。这片布尔戈尼的边缘地带,离巴黎这么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们把这种变化看成高卢人对法朗克人的胜利。从历史上说,农民离开十三世纪农民起义还很近,他们的失败依然留在他们的脑子里。他们记不起事实了,事实变成一种本能的思想。这种思想留在农民的血液里面,像从前优越感留在贵族的血液里一样。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是失败者的报复。一千二百年来,封建制度的法律禁止农民占有土地,现在他们开始占有土地了。这样就使农民爱土地,他们把土地平分,甚至一个畦也划成两片,使地税往往没法征收,因为土地的价值还不够弥补追缴地税的手续费!”
“在土地上面,农民的执拗,或者您要叫它作农民的猜疑也行,是很大的,法国三千个行政区中间,在一千个行政区里面,财主不可能购买农民的地。”勃龙德打断神父的话说,“农民自己的一小块地,尽可以你让给我,我让给你,可是不管以任何代价,任何条件,都不会出脱给资产者。大地主出的价钱愈大,农民那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便愈加增强。只有没收农民的土地才可以使这些土地按照一般买卖的规矩成交。许多人注意到这件事情,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因。”
“我告诉您这个原因。”勃洛塞神父接着说,他觉得勃龙德停顿一下,就是等着别人答复,他没有想错,“历朝的文明气象都从来没有使这个阶级忘掉这个中心思想,而且自从贵族戴的那种阔边和四周扎丝的帽子已经过了时,农民戴了这种帽子,他们依然大模大样地保存着它,对于这个阶级来说,十二个世纪算不了什么。那种在人民的五脏六腑里面扎了根,集中在拿破仑一个人身上的爱,完全是从这种思想生出来的。拿破仑对于这种爱并不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清楚,这种爱可以说明拿破仑一八一五年回到法国时那种意外的成功。在人民眼中,拿破仑,由于成千成万的士兵不断地和人民结合在一起,始终是大革命肚里养下来的君主,使他们得到收归国有的土地的人物。他的加冕和这种思想大有关系……”
“可惜一八一四年触犯了这种思想,君主制度本来不应该侵犯它,”勃龙德激动地说,“因为人民可能在王位上找到一个王孙,这个王孙的父亲给他遗下路易十六的头,作为一笔遗产。”
“夫人来了,别说了,”勃洛塞神父低声说,“福尔松吓怕了她,我们要让她待在这里,对于宗教、对于王权,甚至对于这个地方都有好处。”
米梭,艾格庄的护林队队长,不用说是走来报告瓦特的眼睛遭人暗算的事情的。可是在表叙正要举行的国务会议之前,为了使本书所写的事实前后连贯,必须把蒙戈奈将军购买艾格庄的经过情形,雇用西比里当这宏伟庄院的管家的主要原因,米梭成为护林队队长的理由,总之,就是造成每个人的思想情况,以及西比里所说的疑惧的经过,用几句话交代一下。
这样简单交代有一个好处,就是把惨剧中几个重要人物介绍一下,写一写他们的利害关系,使读者明白那位晋封蒙戈奈伯爵的将军当日所处的地位的种种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