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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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另一首牧歌

“噢!真是该死!爸,”东沙看见丈人走进来,疑心他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就说,“今天早晨你的嘴馋得真快。我们没有什么给你吃的……绳子呢?咱们不是要打绳子吗?真奇怪,头一天晚上看见你在打绳子,可是第二天早晨还没有打好多少。你早就该揉好一条绳子,把你性命了结,我们养你实在太费劲了……”

农民和工人的笑话没有三言两语,只是把自己的整个思想加以夸大,用一句粗鲁的话说出来。在沙龙里根本也没有两样。不过,去了生动具体的粗话,换上机智的语言,分别就在这里。

“没有什么丈人了!”那老头儿说,“咱们是老板和主顾。来一瓶葡萄酒,要好的。”

说时,福尔松拿出一个五法郎的银币,在那蹩脚的桌子上敲了一下,他坐在桌子旁边,桌上的油污、黑色的灼印、酒迹、刀纹倒是怪好看的。银币在他手里像一个太阳一样闪闪发光。玛莉·东沙,身段挺秀,像一条迎风破浪的帆船,听到银币的声音,蓝眼睛里闪出一个黄褐色的目光,像一点火星一样,望了望她的外公,东沙的女人也被银币的清脆声音吸引住,从房里走出来。

“你总爱折磨可怜的爹,”她对东沙说,“这一年他赚的钱不算少啦,但愿天主保佑那是凭正路赚来的。让我瞧瞧……”她一面说,一面突然从福尔松手里抢去那块银币。

“玛莉,去吧,”东沙正颜厉色说,“木架上面还有装瓶的酒。”

在乡间,葡萄酒只有一种质量,可是分作两种酒出卖:大桶的酒和装瓶的酒。

“这是哪里得来的?”那女儿问她的父亲,一面把银币偷偷塞到口袋里。

“菲莉苹,你不得好死!”老头儿摇着头说,可是没有设法把银币抢回来。

不用说,福尔松早已认识到,跟他那穷凶极恶的女婿、女儿打架,他一定不能取胜。

“这一瓶葡萄酒,你们又要向我讨五法郎啦!”他又伤心地说,“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喝酒上和平酒店去。”

“少说废话!爸,”那个颇像罗马公民妻子的、白嫩的、多脂肪的酒店女老板接着说,“你要买一件衬衫,一条干净的裤子,换过一顶帽子,你也得有一件背心……”

“我对你说过,这是叫我没有饭吃。”那老头儿嚷道,“要是他们以为我有钱,谁也不会再给我什么东西。”

金黄头发的玛莉拿来了一瓶葡萄酒,打断了老头儿的谈锋。那老头儿倒并不缺少某些人的特点,什么话都敢说,就是凶狠的思想也不害怕说出来。

“你哪里搞来这么些钱,你不肯告诉我们么?”东沙问道,“我们也去干一干!”

那凶恶的酒店老板一面打完他的活结,一面窥察他丈人的裤子,不久他就看见第二个五法郎的银币把裤子鼓起形成一个圆形薄片。

“祝你健康!我变成资本家了。”福尔松老头儿说。

“只要你愿意,你是能作一个资本家的,”东沙说,“你,你有这项本事!……可是魔鬼在你的脑袋底下开了一个洞,什么都从那里跑掉!”

“咦!艾格庄住着一个从巴黎来的小个子的城里人,我拿捕水獭的鬼话耍了他一下,没有别的!”

“来看阿伏纳河源头的人多了,”玛莉说,“你就会有钱了,福尔松爷爷。”

“可不是,”他接着说,喝下他那瓶葡萄酒的最后一杯,“不过老是拿水獭开玩笑,水獭就生气起来,我倒捉住了一只,可以有二十多法郎的出息。”

“爹,我敢打赌你这只水獭是拿麻屑做的!……”东沙的女人对她的父亲挤眉弄眼说。

“要是你给我做一条长裤,一件背心,一副布边做的吊裤带的话,使我在提伏里舞场的音乐台上,不会给卫米歇勒出丑(梭嘉老爹老是咕咕哝哝,不满意我),我的儿,我就让你把那个银币留着;你的主意倒真不坏。我可以把那个住在艾格庄的城里人再耍一耍,他这次回去,也许还要回来捕水獭的!”

“给我们再拿一瓶葡萄酒来。”东沙对他的女儿说。“要是你爹真的打到一只水獭的话,他哪能不让我们看看。”他对他的女人说,故意要激福尔松。

“我害怕它会跑到你们炒菜的锅里!”那老头儿说,眯起一个带绿色的小眼睛瞧着他的女儿。“菲莉苹已经把我的银币偷偷地拿走了,你们尽说给我穿的,吃的,又有多少银币跑到你们口袋里去……你刚才还说我的嘴馋得真快,我可一向穿的都没有。”

“爹,你不是把最后一套衣服卖掉,到和平酒店喝香料酒去吗?……”东沙的女人说,“我有证据,卫米歇勒还想阻止你这样做呢……”

“你说卫米歇勒么?……我还请他吃了一顿呢!卫米歇勒不会出卖朋友的,一定是这个只有两只脚的百磅老肥猪,他真不害羞,把她喊作自己的老婆!”

“不是卫米歇勒就是他的老婆,”东沙说,“不然就是薄奈宝……”

“要是薄奈宝的话,”福尔松说,“他自己就一天到晚都待在这间酒店里面……我……要他……不说了。”

“恼什么,酒鬼,把衣服卖掉又有什么要紧?你要把衣服卖掉就卖掉,你已经成年了!”东沙拍着老头儿的膝盖说,“别恼,尝尝我的葡萄酒,把你的咽喉润一润!东沙太太的爹有权利这样做,比拿银币往梭嘉那儿送还好些!”

“你在提伏里舞场奏了十五年音乐,让他们跳舞,像你这样精细的人,还没有尝到梭嘉的香料酒拿什么做的,谁能够相信呢!”那女儿对她的父亲说,“可是你也知道,得到造酒的诀窍,我们就会变成跟里谷一样有钱了!”

在莫尔旺山一带,以及在展开在巴黎那一边的莫尔旺山下的布尔戈尼境内,东沙的女人刚才责难福尔松老头儿喝得太多的这种香料酒,是一种价钱相当高的饮料,它在乡下人生活中起着很大的作用。凡有酒店的地方,杂货商或酒店主人都很会酿造这种酒,虽然质量并不一样。这种甜蜜蜜的饮料,用上好葡萄酒、糖、肉桂和别的香料酿成的,比大家称作拉塔裴亚、百七年、好汉酒、嘉昔示、威示佩特洛、太阳露等酒精的混合的或化名的饮料,都更得到人们的喜爱。远在法国和瑞士边境都可以见到这种香料酒。在尤拉山一带,在几个热心的旅客足迹所及的荒野的角落里,客店主人听信掮客的话,管这种工业产品叫作昔拉巨示葡萄酒。这种酒也的确不坏,当你攀登了几个山头,饥肠辘辘的时候,能够用三四个法郎买它一瓶解渴,真是乐事。真的,在莫尔旺山和布尔戈尼一带的家庭里面,偶然感到一点点痛苦,或神经稍微有点紧张,都是喝香料酒的好借口。妇人在产前产后,生产期间,还用烤肉佐糖下酒。香料酒使乡下人倾家荡产。因此这种蜜水儿似的饮料使妇人不止一次受到丈夫的打骂。

“毫无办法!”福尔松答道,“梭嘉总是关在房里做这种香料酒!他没有把方子告诉他先前的妻子。他造这种酒什么都从巴黎买来!”

“别缠你的爹啊!”东沙嚷道,“他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一个人不能够什么都知道!”

福尔松看见女婿的脸色和说话都变得温和了,就疑惑起来。

“你又想打我什么主意了?”那老头儿天真地问道。

“我的钱,”东沙说,“没有一个不是公公道道赚来的,要是我拿走了你的什么东西,那是抵折你答应给你女儿的妆奁。”

福尔松给东沙这样顶撞了一下,心里反觉得泰然了,他把头低下来,承认自己失败,对方有理。

“你瞧这个好活结。”东沙又说,一面走近他的丈人,把活结放在他的膝盖上面,“艾格庄他们要尝野味,咱们一定可以拿他们的野味卖给他们,不然的话,就是天主不保佑我们了……”

“打得真结实。”那老头儿一面说,一面检查这个害人害物的家伙。

“正是,让咱们搞几个钱吧,爹,”东沙的女人说,“艾格庄有什么好处,咱们也要分它一份……”

“噢!嚼舌头的!”东沙说,“要是我被绞死的话,一定不是我的枪走了火,而是你女儿的舌头走了风。”

“你以为人家看上了你那副嘴脸,要把艾格庄分片卖给你么?”福尔松答道,“这三十年,里谷老爹咂着你们的骨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财主比大老官还要狠毒吗?将来这件事儿出来,我的孩子,像苏德利、高贝丹、里谷一类的人,就会诌着‘我有好烟草,你可得不着!’那支曲子,叫你们手忙脚乱!‘我有好烟草,你可得不着!’它不是别的,就是财主们的曲子!……农民一辈子都是农民!政府葡萄酒的税抽得这么重,还不是要把咱们的子儿要回去,让咱们一世贫苦,你还不明白么!(但你们对于政治却一窍不通!……)资产者和政府,都是一条藤儿。要是咱们都有钱了,他们又怎么办呢?……他们自己种地吗?自己打庄稼吗?得有苦命的人帮他们的忙!我也当过十年财主,我对穷汉怎么想法,我是知道的!”

“虽然这样,还得跟他们一起干,”东沙答道,“他们要把大庄院分片开投呢……以后咱们就回过头来对付里谷。我不像库特克意示,白白让他吃掉,那可怜的人给他子儿,我要用子弹跟他算账……”

“你说得对,”福尔松答道,“尼雪龙老爹,别人都改变了,他始终还是一个共和主义者,他说人民的命硬,人民死不了,时间对人民有利!”

福尔松说完正在胡思乱想,东沙趁机把活结拿回去,可是同时趁福尔松老头儿举杯喝酒,用剪刀铰破福尔松的裤子,银币滚到酒客把酒底子倒在那里的经常潮湿的地下,东沙用脚踩着。东沙虽然动作敏捷,那老头儿一定会觉得银币给人偷去,要不是卫米歇勒就在这时候来到的话。

“东沙,你知道你爹在什么地方吗?”那个公差在栅栏底下问道。

卫米歇勒的叫喊,东沙盗窃银币和老头儿把酒一饮而尽,这三种动作都在同时发生。

“有!队长。”福尔松说,一面用手扶着卫米歇勒,帮助他登上小酒店的梯级。

在布尔戈尼人中间,你也许觉得卫米歇勒是最富有地方色彩的。这个吃法律饭的人的脸不仅是红色的,而且红得发紫,像地球上某些热带地区一样,有几处地方出现一些熄灭了的小火山,非常触目,活像一些平滑的绿色苔藓,福尔松给它们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叫作“酒花”。这个火红的脑袋,由于经常醉酒,所有的面纹都变得特别粗大,仿佛神话里面巨人的头一样,右边一个活泼的瞳孔炯炯有光,另一只眼却给一层黄膜遮住,黯然失色。红中带黄的头发老是散乱的,一把山羊胡子,使卫米歇勒表面看来非常可怕,骨子里他却十分温柔。喇叭似的鼻子好像一个问号,一张特别大的嘴,即使没有张开,也似乎经常在回答那个问号。卫米歇勒,身材短小,穿一双钉鞋,一条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裤,一件用各种布补缀过,看起来像用一张起棱布被子做成的旧背心,穿一件蓝粗绒的上衣,戴一顶阔边的灰帽子。卫米歇勒在梭朗日城身兼数职,又当市政府门房,又当鼓手、狱卒、小提琴手和见证人,他的身份要他穿着考究,卫米歇勒太太是拉伯雷哲学的死对头,她使丈夫保持着这种华丽。这个长胡子的粗手大脚的妇人,腰围一米,体重一百二十公斤,可是手脚灵快,她对卫米歇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卫米歇勒喝醉了酒时给她打骂,空着肚子时,仍然挨她打骂。所以福尔松老头儿瞧不起卫米歇勒这套服装,说:“这是奴隶穿的制服。”

“正说着太阳,阳光就出来了。”福尔松又说,提起一句玩话儿,打趣红光满面的卫米歇勒,他的脸儿的确像外省客店招牌上的金色太阳,“卫米歇勒太太是不是觉得你背上的尘土太多了,所以你不敢见你的五分之四呢?这个娘儿,总不能叫她是你的半(伴)儿吧。……是什么风这么早把你吹到这儿来的,给人擂打的鼓儿?”

“还不是政治!”卫米歇勒回答,他显然是听惯了这些玩话的。

“嘿!卜朗支乡的买卖不好做了,我们的期票就要提不到钱啦。”福尔松老头儿说,一面给他的朋友倒了一盅葡萄酒。

“咱们的猴儿跟着就到。”卫米歇勒回答,举起酒杯一饮而光。

按照工人的俚语,“猴儿”就是公证人。这个名词也是收在卫米歇勒和福尔松的辞典里面的。

“勃吕尼先生又来给我们什么麻烦啦?”东沙的女人问道。

“咦,什么话,你们这些人,”卫米歇勒说,“你们三年来给他的出息,比你们的身价还要高呢……嘿!艾格庄的资产者,他不会放过你们!他倒舒服,那个细木器商人[61]……勃吕尼老爹说得对:‘这个山谷里有三个像他这样的庄院主,我就发大财了!’”

“他们又想出什么鬼主意,来折磨这些可怜人啦?”玛莉说。

“说真话!”卫米歇勒又说,“这家伙倒不傻,不傻!你们最后还得让步……有什么办法?也快两年了,他们的力量很雄厚,有三个看林人,一个骑马的看林人,都是勤手勤脚,像蚂蚁一样,还有一个乡间警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宪兵呢,一听到什么动静,就出动来帮他们……早晚你们得遭殃……”

“啊!不妨!”东沙说,“我们的地位实在太低……经得住风吹雨打的,倒不是树木,而是青草……”

“你别得意,”福尔松老头儿反驳他的女婿说,“你也有田地……”

“正是呢,”卫米歇勒接着说,“这些人,他们看上了你们,因为他们从早到晚只想着你们!他们心里这样想:‘这些流氓的牲口吃我们的草;我们把他们的牲口拿走。没有牲口,他们自己不会来吃我们草地里的青草。’你们每个人头上都有几件案子,他们就叫咱们的猴儿没收你们的母牛。我们今天早晨就从固兹乡开始,到那里去没收薄奈宝他奶奶的母牛,谷丹他妈的母牛,米当他妈的母牛。”

玛莉,她爱上那个养了一条母牛的老太婆的孙子薄奈宝,一听到薄奈宝的名字,向她的爹和妈挤了挤眼,就跳到葡萄园里去。她像一条鳗鱼一样从篱笆一个缺口溜出去,直奔固兹乡,快得跟被人追赶的兔子一样。

“他们尽管没收好了,”东沙从容地说,“有朝一日,他们会折骨断臂,这太可怜了,他们的妈再不能给他们长出新的骨头来。”

“说到折骨断臂,倒是可能的事!”福尔松老头儿插了一句,“可是,真不巧,卫米歇勒,我要一个钟头后才能够帮你的忙,我有件重要事情到艾格庄去……”

“比三笔五个苏的酬金还重要吗?诺厄爹爹说得对:‘酒肉摆在面前,千万不要赌气!’”

“我不是对你说过么,卫米歇勒,我到艾格庄去做一桩买卖。”福尔松老头儿再说了一次,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气,令人发笑。

“再说,我爹躲开了,”东沙女人说,“岂不更好吗。难道你真的要把母牛牵走么?……”

“勃吕尼先生是老好人,他但愿只看到几堆牛粪,再不想别的了。”卫米歇勒答道,“像他这样,深更半夜还要四处奔跑,他是知道小心的。”

“他还算懂事。”东沙斩钉截铁地说。

“因此,”卫米歇勒又说,“他这样对米梭先生说:‘审讯完结我就走,他要是想找到母牛的话,他在明天早晨七点钟就去!……’可是勃吕尼先生也得做点事情,真的,米梭不会上两次当,这一只猎狗才机灵呢!啊!这家伙真不好应付!”

“像他这样的恶汉,就该待在军队里面,”东沙说,“这种人只好叫他对付敌人……我倒希望他来碰我一碰!尽管他说是青年近卫军的老战士,要是我们两个比一比爪子,不用说,我脚上的爪子一定比他的长!”

“啊!还有一件事情,”东沙的女人对卫米歇勒说,“梭朗日城的节会的招贴画呢,什么时候才看得见?……今天八月八号了……”

“昨天,我已经送到维勒·奥·斐伊城交给布尼厄付印了。”卫米歇勒答道,“我在苏德利太太家里听到,还要在湖上放焰火呢。”

“那时才热闹呢!”福尔松嚷道。

“要是不下雨,梭嘉又该有几天好买卖了。”那酒店老板说,露出羡妒的神气。

从梭朗日城那边传来一阵马蹄的声音,五分钟后,法吏把马拴在一根桩子上面,这是插在母牛通过的木栅门旁,给拴马用的。不久,他从大绿绮酒店的大门伸进头来。

“快点,快点,小伙子,别浪费时间。”他说,摆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啊!”卫米歇勒说,“有一个人不听号令呢,勃吕尼先生。福尔松老头儿走不动了。”

“他酒喝多了吧,”法吏反驳说,“法律可没有规定要他空着肚子。”

“正是呢,勃吕尼先生,”福尔松说,“艾格庄有人等着我,我要把一只水獭卖给他们……”

勃吕尼,干瘪的小个子,淡黄脸皮,一身黑呢衣服,红中带黄的眼睛,鬈发,小嘴,勾鼻,阴险的神气,沙哑的嗓音,外貌、举止和性格,都和他的职业完全相称。他精通法律,或是说得更正确些,是一个好揽讼事的人,在这个镇上,人家同时又怕他,又要求教他,因此,在农民中间,他倒有一种人望,他通常要人用实物支付讼费。这些正反两面的优点,这种灵活的手腕,使镇上的人都喜欢找他,不肯找在下文将要谈到的他的同业公证人卜里梭。一个法吏门庭若市,另一个法吏门可罗雀,这种凑巧事情在穷乡僻壤的司法界里面倒是常见的。

“很急迫么?……”东沙对那个矮小的勃吕尼老爹说。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也盗窃得太猖狂了!……他要还手了!”那法吏答道,“你们的事情一定要糟糕,政府也要干预。”

“我们这些苦命人,要我们饿死么?”东沙的女人说,一面用茶托承着一小杯葡萄酒,给法吏端上去。

“苦命人尽管饿死,永远有的是!……”福尔松一本正经说。

“你们也把树林作践得太不像样了。”那法吏反驳说。

“真是,捡几根无关重要的柴枝,也要小题大做。”东沙的女人说。

“大革命时代,杀财主还杀得不够,就是这么回事。”东沙说。

这时候,传来一阵噪声,很可怕,因为无法解释。一双发了狂的脚在奔跑,混杂着武器互相碰触的响声盖过了被更急促的步伐拖走的树叶和树枝的声音。同两种不同脚步的差别一样大的两种很不相同的声音发出尖锐的叫喊声。酒店里面的人都猜到一个男子正在追赶一个正在逃跑的妇人;可是究竟为了什么?……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

“这是娘,”东沙站起来说,“我听得出她的嚷嚷。”

突然,爬过了大绿绮酒店高低不平的梯级,用了最后一点力气,这种毅力只有在走私者身上才找得到,东沙的娘四脚朝天摔倒在酒店当中,她背上的那个巨大的柴捆碰着门楣和地板,折碎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噪声。大家都闪到一边。桌子、酒瓶、椅子,被树枝触倒,散开到各处。就是这座茅屋倒了下来,那声音也不会这么响。

“这一下可弄死我了!那无赖要杀死我!……”

老妇人的叫喊,行动和奔跑,由于一个看林人在门口出现而得到解释,这看林人全身穿着绿色呢子的衣服,帽子边缘镶一条银线,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背带中间嵌着蒙戈奈家族和特里维勒家族的纹章,露出制服的红背心,皮绑腿一直升到膝盖。

经过一阵犹豫之后,看林人瞧见了勃吕尼和卫米歇勒,便说:“他们可以做证。”

“什么事情?”东沙说。

“这个婆娘的柴捆里面有一棵砍成圆棍的十年的橡树,明明白白是盗窃!……”

卫米歇勒听到做证两个字,就赶快跑到葡萄园里乘凉去了。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东沙说,站在看林人前面,同时他的女人把婆婆扶起来。“还不赶快给我滚蛋,瓦特……在路上抓人,记录口供,路上才是你的地方,强盗,可是你滚出去。我的房子属于我,是不是?烧炭工人在自己家里也是主子……”

“她犯了现行罪,我要把你妈带走……”

“在我家里逮捕我妈?你没有这种权力。你不能闯入我的家里!……至少这一点还明白吧。你有预审推事盖贝先生的传票没有?要进这里,就得有传票啊!你还不是法律,虽然你在法庭上起过誓,要饿死我们,你这个树林里的鬼税吏!”

看林人愤怒到了极点,他要把柴捆拿走;可是那老妇人像一张能够活动的肮脏、丑陋的羊皮,只有在大卫[62]所绘的《沙宾》里面才见到它的同类,对他高喊道:

“不要动它,不然我要挖掉你的眼睛!”

“少乱嚷!你敢在勃吕尼先生面前把柴捆打开吗?”那看林人说。

那法吏虽然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气,办惯案件的公差就会有这种神气,他却对酒店老板娘和她的丈夫挤眉弄眼,意思说:难办,难办!……福尔松老头儿却用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给他的女儿用手指了一指壁炉里面堆着的灰。东沙的女人,知道她婆婆处境危险,也领会了她爹的意思,她抓起一把灰,撒到那看林人眼里。瓦特大叫一声,他眼前一片漆黑,东沙却看得明白,狠狠地把他推到外面高低不平的梯级上,瞎子的脚非常容易在梯级上踉踉跄跄,瓦特一直滚到大路上,枪也抛掉了。转眼间,柴捆打开了,大木柴拿了出来,藏了起来,迅速的程度是任何言语都没法形容的。勃吕尼早料到这一着,不愿意眼见这件事情,他赶忙出去扶起那看林人,让他坐在斜坡上,在水里浸湿他的手帕,替那个受罪的人洗眼睛,这个受罪的人虽然痛苦,也勉强挪动走到溪边。

“瓦特,你这样做不对,”那法吏对他说,“你不该走进人家的房子,正是呢……”

那个老妇人,矮小、几乎驼背,两只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跟那张牙齿脱落、口吐唾沫的嘴吐出来的詈骂一样多,她站在门口,两只拳头撑在腰上,破口大骂,连卜朗支乡都听得到。

“啊!流氓,跌得好,好!让你在地狱里受罪!……说我砍了树木!我是本村最老实的妇道,你却像迫害虫一样的追赶我!只望你瞎了眼睛,本地人就得到安静了!你们都是不祥货!你和你的伙伴,捏造出一些坏事,在你的主人和我们中间惹是生非!”

那看林人让法吏替他揩拭眼睛,法吏一面替他洗眼,一面不断地给他指出,他的行为是犯法的。

“贱货,她把我们累死了,”瓦特最后说,“昨天夜里她就在树林里面……”

大家七手八脚把砍下来的树藏起来,酒店里面一切很快都恢复原来的位置。东沙这时走到门口,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气。

“瓦特,我的老弟,假如下一次,你还这样闯进我的家里,叫你尝尝我的枪的滋味。”他说,“你不懂得干活……这一回,你可累了,要是你想喝一盅酒,我们请客,你可以看看,我妈的柴没有一条新枝,全是荆棘!”

“败类!……”那看林人低声对法吏说,东沙这句尖利的话刺痛他的心,比灰土刺痛他的眼睛还要厉害。

正在这时,刚才派去找寻勃龙德的仆役沙勒在大绿绮酒店门口出现。

“你怎么啦,瓦特?”那仆役对看林人说。

“啊!”看林人答道,一面揩拭他的眼睛,他刚才把张得大大的眼睛浸在溪水里面,把它们洗干净,“我要跟这些家伙算账,他们总有一天要诅咒他们生下来的日子。”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的话,瓦特先生,”东沙冷冷地回答,“你会知道布尔戈尼人不是好惹的。”

瓦特走了。沙勒并不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往酒店里面瞧了瞧。“把水獭带到艾格庄来,要是你真有一只水獭的话。”他对福尔松老头儿说。

那老头儿赶紧站起来,跟着沙勒走。

“那只水獭呢,它在哪里?”沙勒微笑说,露出怀疑的神气。

“在那儿。”那打绳工人说,一面朝兑纳河走去。

这是一条小溪的名字,艾格庄的磨坊和园林漫出来的水冲成的。兑纳河沿着乡间的公路奔流,注入梭朗日小湖,又从小湖流出去,推动梭朗日庄院的磨坊,注满梭朗日庄院的水道,流入阿伏纳河。

“水獭就在这儿,我用一块石头缚在它的脖子上,把它藏在艾格溪底。”

这样一弯腰一抬头,那老头儿觉得那个五法郎银币不在口袋里了,这口袋难得有个银币,因此,空着或满满的时候都感觉得出来。

“啊!匪徒!”他嚷道,“我捉水獭,他们捉丈人!……我赚来的钱都给他们拿走,他们还说为我好呢!啊!我相信这句话,这是为我好!那可怜的谟许才是我老年的倚靠,没有他,我要跳水了。孩子是父亲的致命伤!你还没有娶媳妇,沙勒先生,千万不要娶媳妇!你用不着心里难过,养出了这些败类!……我还说可以买些麻屑了!……现在麻屑都搞光了!这位先生,他心地好,给了我十法郎,好,现在我的水獭价钱就高了。”

沙勒对福尔松老头儿的话总是有点疑心,他把福尔松老头儿真的埋怨看作一种伏笔,按照仆人的说法就是准备“撒谎”的伏笔,他更不该微笑一下,让那个狡猾的老头儿看穿了他的意思。

“啊!福尔松老头儿,不要毛手毛脚的!……唔,你等一会要和夫人说话。”沙勒说,他注意到那老头儿的鼻子和两颊上面有不少亮晶晶的红宝石。

“我懂得怎样说话,沙勒,不信你请我在厨房里吃点早饭剩下来的东西,喝一两瓶西班牙葡萄酒,我就告诉你两句话,可以使你免了一顿打骂……”

“说吧!老爷会吩咐佛朗梭给你一盅葡萄酒喝。”那仆人回答。

“你这话是真的?”

“真的。”

“那么,你到阿伏纳桥底下找我的外孙女儿卡特莲聊聊吧。谷丹爱上了她,他瞧见你们,他真傻,他还吃醋呢……我说他傻,因为一个农民不该有这些感情,财主也许有。梭朗日城的节会你要是跟她来提伏里舞场跳舞,你可跳个痛快!谷丹又吝啬又坏,他会打折你的胳膊,你却无法告他……”

“那不值得。卡特莲很俊,可是犯不着为她打折胳膊,”沙勒说,“谷丹又干吗生气呢?别人就不会这样……”

“啊!他给她迷住了,他要娶她……”

“她又该受他的打骂了!……”沙勒说。

“那不见得,”那老头儿说,“她像她妈,东沙没有举手打过她妈,他害怕她跑了!一个晓得活动的女人,倒很有用处……还有一件,跟卡特莲玩背手戏,尽管谷丹强,谷丹也不会赢她。”

“福尔松老头儿,给你两个法郎,买点酒喝,假如咱们不能够尝到阿里冈特葡萄酒的话……”

福尔松老头儿掉过头去,把银币放到口袋里,不让沙勒看见一个他无法抑制的高兴和嘲笑的表情。

“她是一个色胆包天的荡妇,卡特莲,”那老头儿又说,“她爱喝玛拉嘉酒,告诉她到艾格庄喝去,傻瓜!”

沙勒瞅着福尔松老头儿,天真地钦佩他,却没有猜到,蒙戈奈将军的敌人能多让一个奸细溜进艾格庄里,对他们有多大的用处。

“将军大人一定乐了,”那老头儿问道,“老乡们现在都规规矩矩的。他怎么说?他还满意西比里么?”

“只有米梭先生不让西比里先生过好日子,听说他要将军大人辞掉西比里先生。”沙勒答道。

“同行相嫉!”福尔松接着说,“我敢说你一定高兴把佛朗梭撵走,乐得补他的仆役长的职位……”

“哎哟!他赚一千二百法郎!”沙勒说,“可是不能辞退他,将军大人的秘密他都知道……”

“米梭太太也知道伯爵夫人的秘密。”福尔松说,盯着沙勒的眼睛,想知道他怎样想法。“我且问你,小伙子,你可知道老爷和夫人是不是每人一个房间?……”

“知道,不然老爷就不会那样爱夫人了!……”

“没有别的了吗?……”福尔松问道。

他们没有讲下去,沙勒和福尔松已经走到厨房窗口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