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局时代:春秋全史(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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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亡命天涯

一、晋太子申生之死

晋国的扩张激情,一点也不亚于楚国与齐国。

公元前672年,晋献公讨伐骊戎。骊戎是西戎的分支,主要居住在骊山一带,故称为骊戎。晋献公灭了骊戎,得到一个意外的战利品,就是一位艳丽无比的女子:骊姬。骊姬和她的妹妹一同被晋献公召入宫内,这对戎族姐妹极其受宠。过了不久,骊姬给晋献公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奚齐。

在“母以子贵”的古代社会,骊姬虽深得晋献公宠爱,但是宠爱很难持久,年老色衰之时,便是恩宠断绝之日。要永葆荣华富贵,就必须让儿子成为下一任国君。为了达到目的,骊姬充分利用“宠妃”这张王牌,不择手段。

晋献公有八个儿子,其中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公子夷吾三人非常有才干,口碑甚好,被誉为“贤人”。骊姬要让儿子成为储君,就必须将三人一一铲除。她找到晋献公的软肋——气量狭小、猜忌心强,容不得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力。

骊姬经历了亡国到受宠的大起大落,深知权力斗争的潜规则。

第一步,她得把申生、重耳、夷吾三人调离京城,削弱其势力,淡化晋献公与他们的父子感情。要达此目的,绝非易事,光凭她一人做不到。于是骊姬收买晋献公的两个男宠:一个名叫梁五,另一个名叫东关嬖五。她用重金贿赂,这两人就想方设法离间晋献公与太子的关系。

有一天,趁晋献公心情不错时,梁五便与东关嬖五说:“晋政权是从曲沃发迹,曲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却没有一个很好的地方官,当地百姓刁钻,不怕官府,这对曲沃安全是个隐患。曲沃作为陪都,应该由强有力的人来领导,没有人比太子申生更合适了。”

两人把晋献公的心思都摸透了。

晋献公常恐发生对自己统治不利的事,猜忌心强。曲沃是内战时期的根据地,确实是战略要地,让太子申生去管理,总令人放心些。这样,太子申生被调离京城前往曲沃。

骊姬下一个目标是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梁五和东关嬖五又故技重施,对晋献公说:“蒲城和二屈这两个地方,是国家的边疆重镇,离戎狄近,容易引起戎狄入侵,一定要派有能力的人去镇守,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都很有才干,只有他们能胜任。”晋献公同意派重耳和夷吾前往镇守两城。

骊姬把最有威胁的三位公子都清理出京城,开始不断地拉近晋献公与儿子奚齐的感情,希望有一天奚齐能成为太子。但是,骊姬深知欲速则不达,她还得耐心等待。

太子申生驻守曲沃的几年时间,把城市治理得很好。公元前661年,晋国灭了耿、霍、魏三国,在这场战争中,申生担任下军司令,立下赫赫战功。然而,功劳再大,也抵不过从暗处射出的冷箭。

晋献公不时听闻中伤太子申生的小报告,久而久之,对申生越发冷落,对奚齐则越发疼爱。不知不觉,晋献公便掉进骊姬设下的陷阱,有了废掉太子申生的念头。

公元前659年,晋献公派太子申生讨伐皋落氏(赤狄一支),这是骊姬的一个阴谋。作为太子,申生若打胜仗凯旋归来,也不能加官晋爵,可万一战败,就得负主要责任。大臣里克力谏献公,晋献公竟然说:“我有好几个儿子,谁能当继承人还不知道呢。”这位冷酷君主的内心深处,已经考虑废掉太子了。

太子申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里克抱怨道:“我恐怕要被废黜了。”太子党的几名干将说,背后肯定会有巨大的阴谋,不如趁兵权在手,发动政变。性格决定命运,申生从未想过发动兵变夺权,他是极为孝顺之人,并不适应那个时代的政治潜规则,最终只能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申生强顶着巨大压力,在稷桑击败了皋落氏。这次军事上的胜利,让他暂时保住了太子的地位。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四年后,申生终于落入骊姬设计的罗网之中。

骊姬是非常工于心计的女人。她从来不在晋献公面前说太子申生的坏话,背地里却唆使亲信中伤太子申生。晋献公扬言要废掉申生,改立奚齐为太子时,她又假惺惺地哭道:“怎么可以因为我的缘故,废嫡立幼呢?如果大王这样做,妾只能选择自杀了。”说罢泪眼汪汪,直把年老的晋献公看得心疼,更加宠幸骊姬。

晋献公老了,骊姬不能再等,必须要尽早除掉申生。

公元前655年正月,申生从曲沃回到都城,欲与家人团聚。骊姬假惺惺地说:“昨晚大王梦到你死去的母亲,你快回曲沃,到母亲的庙里去祭祀一下,把祭祀用的酒肉拿回来。”申生有个优点,也是弱点,就是很孝顺。听了骊姬的话,他就赶回曲沃祭拜母亲,又回到京城,带回祭祀的酒肉。正好这时晋献公外出打猎,骊姬把酒肉收下来,放在宫中。她悄悄在酒肉里下毒,等晋献公打猎回来,便端出酒肉。

晋献公正要吃,骊姬阻止道:“酒肉是太子从老远的地方拿来的,不知有没有变质,应该先验一验。”晋献公脸色一变,将酒泼在地上,地面像灼蚀似的泛起泡沫;献公大吃一惊,拿肉喂狗,狗吃后立即倒毙,又让一个宫中内臣吃一口,也马上倒毙。

骊姬见此情形,演了一出好戏,跪在晋献公面前哭道:“太子怎么忍心做出这种事?连自己的父亲都想杀害,大王已经这般岁数,他还迫不及待。太子这样做,都是因为妾与儿子奚齐,请大王让我们母子到国外避难吧,不然妾就早点自杀,以免受太子欺负。以前大王要废太子时,妾还维护太子,是妾看错人了。”

这一番话说得可怜兮兮的,晋献公气得鼻子直冒烟,震怒之下,立即下令捉拿太子申生。

消息灵通的太子党火急通知申生。太子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溜烟逃回曲沃去了。晋献公一听太子跑了,认定他是做贼心虚,更加愤怒,把太子的老师杜原款抓起来杀了。

回到曲沃后,太子党的干将们对申生说:“明明是骊姬在搞鬼,太子何不向国君解释清楚呢?”太子申生说:“唉,父亲年老,离不开骊姬,要是没有骊姬,寝食不安。如果怪罪她,父亲生活就失去乐趣;要是他袒护骊姬,我就算解释也没有用。”

又有人建议说:“这儿待不下去了,不如到国外避难吧。”申生长叹一声,说:“我逃到国外,大家一定会认为是我下毒的,背着企图杀父弑君的恶名,谁会接纳我呢?”申生既不想造反,又不想逃亡,走投无路,最终选择自杀。

申生在政治斗争中彻底失败,这与性格软弱有关。其实他手握重兵,即使不能自立为君,至少可以拥兵自重,割据曲沃。但他没有这样做,以一死摆脱残酷的权力斗争。

太子之死并不是结局。

骊姬下一个目标是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她又向晋献公诬告:“太子申生在祭肉中放毒,重耳和夷吾两位公子都有参与。”

晋献公听后不分青红皂白,下令追究到底。重耳与夷吾得知后很害怕,两人都逃离京城。重耳回到蒲城,夷吾回到二屈。

政府军很快尾随而至蒲城,重耳叹道:“国君与父亲的命令都不可违背。”于是下令全城放弃抵抗,政府军顺利入城。宦官勃鞮进城后,传献公旨令,命重耳自杀谢罪。

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逃跑?

重耳虽放弃抵抗,却并不甘心不明不白死去。他跟哥哥申生不同,不肯糊里糊涂束手就擒,便打算弃城逃亡。

前来执行捕杀任务的宦官勃鞮动作迅速,他生怕重耳逃跑,急匆匆追上来,正好看到重耳翻墙而逃,便大喝一声冲上前,拔出佩刀,“哗”的就是一刀劈下。重耳正翻到墙头,这一刀劈下,没有伤及身体,把他的衣袖斩下一截。

重耳狗急跳墙,一翻而过,跳上一辆准备好的马车,没命地逃跑了。宦官勃鞮登上墙头,只看到马车扬起尘埃渐行渐远,不禁捶胸顿足。重耳逃到赤狄,他母亲是狄人,他有一半狄人血统。跟着重耳一起逃亡的,还有几个有名人物:赵衰、狐偃、贾佗、先轸和魏武子等。

同样,公子夷吾遭政府军的围捕,他没有退路,只得步重耳后尘,打算逃亡到赤狄。冀芮说:“您别逃往赤狄,重耳已经流亡到那儿,您再去的话,晋国大军必定会对赤狄大举用兵,到时赤狄屈服了,只有死路一条。不如逃到梁国吧,梁国背靠强大的秦国,以后国内出现机会,就可以迅速回来。”于是夷吾逃到梁国。

果然,狄人收容重耳引起晋献公的报复。公元前653年,晋国军队由里克率领,侵入赤狄境内,在采桑一战中击败赤狄。但赤狄势力不弱,次年展开反报复,入侵晋国,算是打了平手。晋国无法战胜狄人,重耳总算在赤狄的地盘安顿下来。

二、韩原之战

公元前651年,垂垂老矣的晋献公一命呜呼。

晋国政局变得扑朔迷离。谁将成为下一任国君呢?重耳、夷吾、奚齐三位竞争者浮出水面,背后都有实力派的支持。

申生自杀后,骊姬的儿子奚齐被立为太子。支持奚齐的实力派人物是荀息,就是制定“假道伐虢”计划的战略大师。晋献公是个明白人,知道晋国高层许多人支持流亡在外的重耳与夷吾,他让荀息担任奚齐的老师,希望以其智慧,让奚齐顺利接班。

晋献公病危,召来荀息,对他说:“我把幼小的孤儿托付给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忠诚的荀息叩头答道:“臣会竭尽所能,忠贞不贰辅佐公子奚齐;如果事情不成功,唯有一死报之。”

由于骊姬逼死太子、逼走重耳与夷吾,朝中许多大臣并不支持奚齐。晋献公死后,大将里克主张由重耳回国继位。里克是晋国名将,是灭虢之役与征狄之役的战场总指挥。要迎回重耳,必须要先除掉奚齐及其母亲骊姬。

里克决定发动政变,铲除骊姬。他与荀息关系不错,事先通风说:“申生、重耳、夷吾三方势力都要清算骊姬,得到国内民众的支持,秦国也表示支持,您打算怎么办?”

荀息回答说:“作为公子奚齐的辅佐大臣,我会为他而死。”

里克说:“您死了也于事无补。”

荀息答道:“我向死去的国君保证过,不能改变。一个人,不能既要实践诺言,又想保全性命。即便死亡于事无益,我也不能躲避。”

里克见荀息心志不可动摇,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十月,距晋献公去世仅一个月,里克发动政变。当时晋献公还未下葬,奚齐在茅屋里守丧,里克率军队闯进来,杀死奚齐。

荀息得知奚齐被杀,准备自杀殉主,手下人劝道:“不如拥立卓子。”卓子是骊姬的妹妹所生,荀息接受建议,改立卓子为国君。

里克没有给荀息机会,他率军攻入宫中,杀死卓子,彻底断绝骊姬一党的希望。绝望之下,荀息自杀身亡,以一死完成对晋献公的承诺。失去庇护的骊姬虽然聪明,但靠山已倒,一个文弱女子如何翻云覆雨,最终也被里克杀死。

晋国内乱引起大国密切关注。

首先是东方的齐国。齐桓公称雄中原,然而势力尚未到达晋国,晋国内乱对他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在齐国的号召下,中原诸侯组成联军,以平定内乱为由,出兵晋国,抵达高梁城。

另一个企图干涉晋国内政的大国是秦国,此时正由雄才大略的秦穆公统治。逃亡到梁国的公子夷吾,与秦穆公达成一项秘密协定。该协定的核心是:秦穆公帮助夷吾返回晋国当上国君,晋国割让土地给秦国作为酬谢。这是一份出卖主权的协定。

秦穆公得到夷吾的许诺后,当即派出军队,护送公子夷吾回国。齐桓公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他令大将隰朋率多国联军,加入护送行列。

在齐、秦两大军事强国的支持下,公子夷吾顺利返回晋国,登上国君宝座,史称晋惠公。

晋惠公即位后,立即逮捕里克。理由很荒谬,称里克是造成晋国动乱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里克铲除骊姬、奚齐,夷吾哪有机会成为晋惠公呢?真正的原因,是里克打算拥立公子重耳。晋惠公派人给里克传话:“没有你,我当不了国君,可你接连杀死两位国君与一位大夫。我是国君,你让我很为难。”言下之意,你里克杀国君像踩死蚂蚁一样,说不定哪天轮到我头上。

里克听得明白,他说:“我不杀奚齐和卓子,哪能轮到你当国君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罢伏剑自杀。

不久后,晋惠公清洗里克的同党,里克手下干将丕郑、祁举以及七位高级军官全部被杀。

晋惠公能登上权力之巅,与秦穆公的武力支持分不开。根据两人秘密约定,晋惠公必须要割让土地给秦国。但晋惠公翻脸不认账,拒绝交出土地。

这样一来,晋国与秦国的关系陡然恶化。

公元前647年,晋国发生大规模饥荒。晋惠公厚着脸皮派人到秦国,请求秦穆公将粮食卖给晋国。秦穆公正为晋惠公违约而愤愤不平,现在晋国人找上门来,要不要提供粮食援助呢?

公孙枝说:“还是先提供粮食援助吧,如果晋国知恩图报,就会把土地割让给我们;如果晋国国君又忘恩负义,百姓必然离心,一旦政府失去人民支持,我们前去攻打,他们必败无疑。”

秦穆公又问百里奚:“要不要给晋国提供援助?”百里奚回答说:“天灾流行,是各国都难免发生的事情,救灾恤邻,是符合道义的,多做善事,国家会有福报。”

流亡秦国的丕豹,是丕郑的儿子,他父亲受里克案的牵连,被晋惠公所杀。他把晋国饥荒看作报仇良机,便对秦穆公说:“现在是攻打晋国的时候。”秦国大臣都力主对晋国实施人道主义援助,晋国流亡者却幸灾乐祸,秦穆公正色说:“晋国国君着实可恶,但人民是无罪的。”

救急的粮食,从秦的雍城到晋的绛城,通过水路源源不断输送到灾区。这次大规模的粮食运输,被称为“泛舟之役”。

秦国的援助,没有让晋惠公感恩戴德。

风水轮流转,第二年轮到秦国闹饥荒。

秦穆公派人赶往晋国,请求晋惠公提供粮食援助。晋惠公是十足的地痞无赖,又一次忘恩负义,拒绝卖粮。

大夫庆郑愤怒地说:“忘恩负义者无亲,幸灾乐祸者不仁,贪图小利者不祥,激怒邻国者不义。不亲、不仁、不祥、不义,请问将如何守国呢?”

晋惠公的舅舅虢射反驳说:“我们没有按约定割让土地给秦国,秦国心怀怨恨。即便卖粮食给他们,也不能平息怨恨,还会增强其实力,还是不要卖。”

庆郑说:“忘恩负义、幸灾乐祸,这些行为即使老百姓也是要唾弃的,何况是一个国家呢?对亲朋好友背信弃义,都会招致反目成仇,更何况一个与我们有宿怨的国家呢?”

自私自利的晋惠公不为所动,坚持不卖粮食给秦国。

晋惠公干了三件不光彩的事:第一,他曾答应割让五座城邑给秦国,但是食言了。第二,他曾答应姐姐(即秦穆公夫人),回国后照顾好前太子申生的遗孀贾君并让重耳归国,可当上国君后,他与贾君通奸,拒绝重耳回国。第三,晋国闹饥荒,秦国慷慨提供援助;而秦国闹饥荒,他却拒绝提供援助。

秦国人凭自己的坚强,度过最艰苦的饥年。第二年灾情缓和,秦穆公要报复了。

秦国大举发兵,越过边界,杀入晋国,三战三胜,渡过黄河,兵临韩原。

面对秦国凶悍的攻势,晋惠公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问庆郑:“敌人已经深入,要怎么办?”

庆郑没好气地答道:“都是您惹来的祸,还能怎么办?”

晋惠公大怒道:“你好大胆,竟敢出言不逊。”说罢把庆郑轰出去。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决定亲征,与秦穆公一决高低。

出征前,晋惠公以占卜的方式挑选战车护卫,占卜结果是庆郑最合适。晋惠公不高兴,庆郑老跟他过不去,不能用,便另挑一个人。对于战车所配马匹,晋惠公对郑国产的小驷马情有独钟。爱管事的庆郑跳出来说:“打仗要使用本国马匹。本国马熟悉当地气候地形与道路,外国马遇到意外时,难以控制,会出乱子的。”晋惠公不听,偏偏要挑郑国马。

九月,晋惠公亲抵韩原前线,派大将韩简前去侦察秦军的虚实。

韩简回来后汇报说:“秦军人数比我们要少,但斗士比我们多一倍。”

晋惠公很纳闷,问道:“此话怎讲?”

韩简答道:“秦国曾多次帮助晋国,晋国一次也没有报答,他们才兴师问罪。您非但不反省自己,向秦军求和,反倒倾国家之力迎战。我军士气低落,秦军士气高昂,如此看来,秦国斗士何止比晋国多一倍呢?”

晋惠公怒气冲冲地说:“一个普通人都不能受人轻侮,何况是一个国家呢?”他让韩简充当先锋,向秦军挑战,并传话给秦穆公:“寡人不才,只能把军队集合起来,不能解散。您如果不退兵,将无处逃命。”

秦穆公派公孙枝答复道:“您未返回晋国时,寡人为您忧惧;您地位未稳固时,寡人为您担心;现在您地位稳固了,我岂敢不接受挑战的命令呢?”

韩简知道秦军上下同仇敌忾,气势如虹,回到兵营对左右说:“我们如果能活着当俘虏,就算幸运了。”

连晋国大将都失去了信心,更不用说普通将士了。

九月十三日,秦晋两军在韩原展开决战。

秦军如饿狼扑食,晋军如猛虎下山;秦军士气旺盛,晋军人多势众。这是勇者的时代,两位国君亲自挥戈上阵,各自在战车上参加战斗。晋军将领韩简的战术是擒贼先擒王,他的战车迅速插入秦军阵中,直扑秦穆公,在韩简身边,还有庆郑的战车。

韩简战车与秦穆公战车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他回头示意庆郑战车从侧面夹击秦穆公,只要将其生擒,秦军群龙无首,不战自败矣。

庆郑正打算攻击秦穆公时,突然听到晋惠公的求救声。原来晋惠公战车使用郑国马匹,关键时刻掉链子,不听使唤,跑入泥潭中,马蹄拔不出来。晋惠公慌了手脚,要庆郑赶快过去帮忙。庆郑只得丢下秦穆公,驾车去营救晋惠公。一看是郑国马匹惹的祸,他的气一下子上来了。早就劝晋惠公不要用郑国马,晋惠公就是不听,现在自作自受了吧。庆郑发牢骚说:“国君太任性了,既不听我的劝谏,又不让我当战车护卫。现在出事了,是自己找死,逃不掉的。”不听老子话,活该!庆郑一时赌气,竟自个儿驾车跑了,不理会晋惠公的死活。

韩简打算与庆郑夹击生擒秦穆公,不想庆郑跑了,计划落空。就在这时,秦军一拥而上,将陷入泥潭中的晋惠公抓获。国君被擒,晋军大乱,被打得大败,被俘虏者甚众,其中包括不少晋国大夫与将领。

按理说,晋国在献公时代军力极盛,开疆略地,战斗力不应如此不济。可晋国内乱频出,名将荀息、里克均死于非命,受其牵连的高级将领也遭无情的清洗,大大削弱了晋军的战斗力,以致韩原一役遭到惨败。

垂头丧气的晋惠公被押解到秦国,被俘的晋国大夫们为战败深感耻辱,把头发弄得散乱,蓬头垢面地露宿草地上,无精打采。

秦穆公安慰道:“你们不要忧伤,我陪晋国国君西行,只是为了履践妖梦之言,不然我怎么敢这样呢?”秦穆公说的妖梦之言是怎么回事呢?

此事说来颇为神秘。

据说晋惠公上台那年,曾经侍奉过太子申生的狐突回到曲沃,在路上竟然见到死去的太子申生。当时申生驾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他身边。申生对狐突说:“夷吾(即晋惠公)无道,我已求得上天同意,要把晋国送给秦国,秦国人会祭祀我的。”

狐突说:“这怎么行呢?听说神灵是不享用别族的祭品,百姓也不祭祀别族的神灵,您这样做,恐怕会断了祭祀吧。”申生的鬼魂沉吟片刻后,说道:“好吧,我将重新向上天请求。你等我七天,七天之后,你到新城西边,会遇到一个巫师,他会代我传话的。”说完后,太子申生就不见了。

七天之后,狐突前往约定的地点,果然来了一个巫师,替申生传话说:“上天允许我惩罚有罪之人,他将在韩原遭遇失败。”

这则故事,就是秦穆公所说的妖梦之言。

故事惊悚离奇。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我们不相信有鬼神之说,应该是太子申生的支持者杜撰出来的故事。晋惠公即位后,与申生夫人通奸,无疑惹怒了前太子党,便编了这么一个鬼故事来吓唬他。

秦穆公利用妖梦传说,表明冥冥中有上天的旨意。这个鬼故事流传很广,晋国大夫们都知道,听秦穆公这么一说,吓出一身冷汗,跪拜道:“您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都听到您说的话,我们甘拜下风。”

晋惠公被俘,有一个人非常不安。她就是秦穆公夫人,唤作秦穆姬,也是晋惠公的异母姐姐。秦穆姬是个有人情味的女人,想方设法救自己的弟弟,怎么办呢?她决心以死相要挟。

秦穆姬带着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登上高台,在台下堆满柴火,派人告知秦穆公说:“天降灾难,使秦晋两国兵戎相见。如果晋国君主白天被押进秦都,妾就在晚上自焚;如果晚上押进秦都,妾就在早晨自焚。这件事,请您做出决断。”

秦穆公没料到夫人来这么一手,叹道:“俘虏晋君,我本以为可凯旋而归,如果好事变成丧事,拘执晋君有什么用呢?”

公子絷说:“不如把晋君杀了,以免回国后与我们作对。”

公孙枝不同意,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最好的办法是把晋君释放,作为交换条件,晋国太子到秦国来当人质。晋是一个强国,我们无法消灭它,杀了晋君,只会加深两国仇恨。”

秦穆公认为公孙枝言之有理,既能与晋国和解,又对秦国有利。

晋惠公已成阶下之囚,孤家寡人,没有资本谈判。在征得秦国同意后,他派郤乞回到晋国,把情况告诉执政大臣吕甥,并指名要吕甥前往秦国谈判。

春秋战国时人名叫法颇多,也很复杂。比如吕甥,并非姓吕名甥,吕是他的采邑,甥是指晋惠公的外甥,其实他的名叫饴,字为子金。吕甥是一个有智慧、有政治抱负的人,考虑问题十分周到。晋惠公吃了败仗,沦为俘虏,名声扫地,就算回到晋国,国人也会看不起他,无法收拾民心,怎么办呢?吕甥想出一个办法,并吩咐郤乞应该怎么办。

郤乞依吕甥之计,召集国人集会。他以晋惠公的名义,对参加大会的民众发放赏金,并说道:“国君托我向国人转告一句话:他即便可以回国,也有辱社稷,你们可以用占筮立太子圉为国君。”有些人听到这些话,感动得哭了。

这时吕甥宣布一项重大的土地改革措施,称为“作爰田”,就是将公室的土地分配给国人,成为各家长期固定占有的土地。也有其他的观点,如杜预认为是将公田的税收,分赏给国人。不管怎么说,这个改革措施,对老百姓是有益的。

吕甥思路很明确,就是要讨好民众,收拾民心,他对大家说:“国君被俘流亡在外,没有为自己操心,反而为民众操心,这是无上的恩惠,我们应该怎么报答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是呀,怎么报答国君呢?”

吕甥又高声说道:“我们要做的事有这么几件:征税赋以充实国库,修军备巩固国防,辅佐太子圉为国君。各诸侯国听说我们立了新君,团结一致,战士越来越多,对我们抱有恶意的国家,就会惧怕我们,对我们友善的国家,就会勉励我们。这样对晋国应该有好处吧。”

吕甥的话,令所有人心悦诚服。在战争失利、国君被俘、士气凋零之际,国家艰难之时,吕甥大胆改革,重振士气,收拾人心,为晋国的复苏打下坚实的基础。同时他很巧妙地将自己的改革设想以晋惠公的名义来推行,既减轻了来自内部的反对,也给晋惠公挣足了面子,即便晋惠公返回国内,也难以毁掉改革的成果。

晋国一直人才辈出,吕甥便是其中一个。

以晋惠公名义强制推行土地改革之后,吕甥前往秦国,参加谈判。作为战败国,晋国割让黄河以西的土地,以及一部分河东之地,同意太子入质秦国。在此之前,秦国一直处于东周政治的边缘地带,凭韩原一战重创晋国,令诸侯为之侧目。秦穆公一战成名,成为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君主之一。关于秦穆公的霸业,后面还会说到。

秦穆公问吕甥:“和谈一事,晋国内部的观点一致吗?”

吕甥回答说:“不一致。有些人以国君被俘为耻,为阵亡的人悲伤,不怕征税赋、修兵革之苦,立太子圉为国君,他们说:宁可侍奉戎狄,也要报仇。有些人爱戴国君,知道其过错,因此不惜征税赋、修兵革以待秦国释放国君的命令,他们说:必定报答秦国之恩,虽死无二心。所以说晋国民众的看法并不一致。”也就是说,晋国内部虽有意见分歧,在捍卫国家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秦穆公又问:“晋国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国君呢?”

吕甥回答说:“有些人表示担忧,认为国君很难幸免于难。他们说:我国得罪秦国,秦国岂肯释放国君回国呢?有些人抱着宽恕之心,认为国君能安全返回。他们说,我们承认犯了过错,秦国必然会释放国君,这是天大的恩德,也是一种威严,秦国凭借此恩德与威严,可以称霸诸侯了。如果秦国废掉晋侯,只会把以前的恩德变为怨恨,这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呢?”

吕甥的回答非常得体,不卑不亢。秦穆公称赞道:“您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啊。”尽管晋惠公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但是晋国还是有人才,未可轻视呀。

晋惠公被俘三个月后,终于被释放了。

回到晋国后,晋惠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杀掉庆郑。

晋国大夫蛾析与庆郑的私人关系不错,他得知消息后,急急忙忙跑去对庆郑说:“你怎么还不逃走哇?”

然而,庆郑并不想逃跑,他回答说:“国君陷入危险时,我一时赌气,没有去营救,致使我军战败;军队战败,我又没有战死疆场;如果为了躲避刑罚而逃跑,就没有尽到臣子之职。作为臣子,不能尽其职责,我能投奔谁呢?”

庆郑曾多次规劝晋惠公,为人刚直。虽在战场上一时意气用事,没有营救国君,招致晋军大败,但他从容赴死的精神,正是晋国武士之写照。晋国为什么能强大,从这些武士身上可以看出个端倪。

这年对于晋国来说多灾多难,不仅在韩原遭到大败,而且又一次陷入饥荒之中。

关键时刻,秦穆公再伸出援助之手。

秦国又向晋国输运大量粟米。秦穆公解释说:“晋君这个人,我很不喜欢,但我怜悯晋国百姓,以前箕子曾经预言,晋国开国君主唐叔的后代一定会强大,这是我能图谋的吗?”秦穆公确实很了不起。

遭遇韩原之败后的晋国,军事实力已经大打折扣。周边的狄人虎视眈眈,趁晋国新败之机,出兵进攻,夺取了三座城邑。

内忧外患之下,晋惠公对秦国低头了,将太子圉送抵秦国作为人质。秦穆公有意与晋国实现全面和解,没有把太子圉当作人质看待,还把女儿嫁给他。同时秦国归还晋国所割让的河东之地,可谓有理、有节。这位春秋时代杰出的君主,既展现了他的铁腕,也体现了其大度。

狄人的进攻令晋惠公感觉到威胁,威胁不仅来自狄国,也来自他的兄弟重耳。自从重耳为躲避骊姬毒手远走狄国后,已经整整十二年,这并没有令晋惠公放心。首先,重耳的口碑很好,晋国内部有许多大臣支持他;其次,重耳周围有一群忠诚的追随者,皆是富有勇气与谋略的一时才俊。

只有除掉重耳,才能永绝后患。

狄人实力强大,晋国无法以武力手段迫使他们交出重耳。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晋惠公打定主意,搞暗杀。派往狄国执行暗杀任务的,便是当年追捕重耳的急先锋勃鞮,那次他砍断重耳的一只衣袖。

三、天涯何处可栖身

重耳投奔狄国后,从公子沦落成逃亡者。所幸狄国对他还不错,他得以在这里安静地度过十二年。

有一回,狄人征讨一个部落,俘获了两个女子:一个叫叔隗,一个叫季隗,将这两名女子交给重耳处置。重耳娶了季隗,叔隗则嫁给赵衰;季隗为重耳生下两个儿子,叔隗则生下赵盾,后来赵盾成为晋国历史上重要的人物。

重耳虽逃亡在外,但在国内有不少支持者。晋惠公派杀手潜入狄国的消息,很快传到他耳中。重耳认为狄国不够安全,得换个避难所,要逃到哪呢?当时中原最强大的国家,当属齐国,此时齐桓公尚在人世。齐国离晋国远,又是大国,晋惠公不敢派出杀手前去搞暗杀。于是重耳离开狄国,前往齐国,继续他的流亡生涯。

这一年是公元前644年。

临行前,重耳对狄人老婆季隗说:“你等二十五年,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改嫁吧。”这时重耳五十多岁,让季隗等他二十五年,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自己死了,就改嫁他人吧。季隗说:“我已经二十五岁,再等你二十五年,都五十岁了,快进棺材了,还改嫁给谁呢?我等你就是了。”

重耳一行人风尘仆仆,经卫国赶往齐国。

卫文公不愿意接待重耳,因为重耳与狄人关系紧密,甚至还有狄人血统。前文说过,卫国曾被狄人攻破,卫懿公被杀,如果不是齐桓公的援助,卫国早就灭亡了。卫文公继位后,励精图治,减轻税赋、平断狱事,亲自耕作,是个有作为的君主。出于对狄人的仇恨,卫文公对重耳持不欢迎的态度。

不仅是卫文公,百姓也不欢迎这群晋国流亡者。

有一回,重耳一行人行至名叫五鹿的村落,饿得发昏,便到乡里讨饭吃,却碰了一鼻子灰。乡里人不给他们食物,反给了一把泥土。重耳气坏了,抡起鞭子,就要往对方身上打去。

狐偃吓一大跳,赶紧拉住重耳。他们本来就不受卫国欢迎,要是动手打人,岂不是闯大祸?狐偃反应敏捷,急中生智说:“土就是土地,这是上天要把土地赏赐给您,您赶快收下。”

重耳转怒为喜,毕恭毕敬磕个头,接过泥土,扬长而去。

又赶了一段路,终于抵达繁华的齐都临淄,重耳前去拜见齐桓公。重耳身份是晋国公子,齐桓公没有怠慢,好酒好菜款待,又安排住宿。

齐桓公有自己的算盘。齐国是中原盟主,晋国却不在其势力范围内。当年晋献公去世,政坛动荡,齐桓公乘机出兵,与秦国一起拥立晋惠公,想借此建立一个亲齐的晋政权。不过晋惠公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对秦穆公尚且恩将仇报,更不用说报答齐桓公。重耳是流亡公子,仍然有当国君的资格,故而齐桓公有意拉拢培植。

不仅如此,齐桓公还把一位公主嫁给重耳,并赠送八十匹马作为嫁妆。重耳在齐国娶了娇妻,生活上又宽裕,便乐不思蜀了。大政治家管仲去世后,重耳觉得自己有机会在齐国政坛发展,显然他并没有返回晋国的打算。然而,齐国政坛却被几个奸佞把持,混乱不堪。公元前643年,一代霸主齐桓公意外死于非命,使得重耳计划受到挫折。

在齐国生活五年后,重耳快六十岁了。他的生活轻松自在,有年轻妻子相陪,无忧无虑,只想在幸福中安度晚年。他甚至说:“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乐,谁知道别的目的呢?”

然而,晋国公子的特殊身份,注定让重耳无法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当年追随重耳流亡的谋臣,如赵衰、狐偃等,将赌注押在重耳身上。重耳有未来,他们才有未来。现在重耳挥一挥衣袖说不玩了,那哪成呢?你重耳安享安年,我们这些人喝西北风去呀?只有重耳回国夺回大权,大家才有好日子过。你只想过拥妻抱妾的生活,门都没有!

于是赵衰、狐偃等人一起商量,如何让重耳振作起来,恢复斗志。狐偃认为,齐国已经衰落,不可能帮助重耳回国夺权,必须离开齐国,寻找其他支持者。

某日,赵衰、狐偃等又碰头聚会,商议离开齐国的计划。这次聚会选择在一棵桑树下,可谁都没注意,桑树上竟然有人。当时有个侍女正爬到树上采桑,无意中听到众人的谈话内容,回去后便告诉重耳夫人。重耳夫人暗暗叫苦,侍女听到不该听到的东西,这些内容都是绝密,不可外泄。作为齐国公主,重耳夫人知道政治的险恶,如果侍女口风不严,泄密出去,就可能有严重后果。于是她心一横,把侍女杀了灭口。

杀了侍女后,夫人跑去对重耳说:“夫君有远大志向,但你们的计划被侍女偷听了,我已经把她杀了。”

重耳听了一脸困惑,说道:“我没有什么计划啊。”

夫人说:“夫君你走吧,不要因为贪恋妻子和安逸的生活,毁了事业与名声。自你离开后,晋国没有一年安宁,人民盼望有一位老成持重、能使国家安定的君主。能够领导晋国的,除了夫君之外,还有谁呢?夫君你自勉吧,上天眷顾你,如果犹豫不决,会带来灾祸的。”

重耳已是六十岁的老人,他说:“我走不动了,我就老死在这里。”

夫人说:“古人夙夜征战行军,连坐下来歇一歇的时间也没有,何况是纵欲安乐呢?一个人如果不去追求,终究不能到达目的地;日月如果停止运行,人类怎么获得安宁呢?古人说过:安逸与享乐是成就大事的天敌。齐国的政治已经腐败,晋国没有道义的时间很长了,您的追随者还忠心耿耿。现在时机成熟了,您归国的日子近了。返回国内,可以救济百姓,如果不去做,就不算仁义。齐国政治腐败,不可久处,机不可失,忠不可弃,安逸不可放纵,您必须速速动身。晋国诸公子中,只有您能担此重任,您一定可以得到晋国,为什么还要迷恋安逸的生活呢?”

重耳早就下决心在齐国终老一生,不去追逐什么权力,死活不肯离开齐国。

夫人只好与狐偃、赵衰等人商量。狐偃态度坚决,认为不可继续留在齐国。要去哪儿呢?除了齐国之外,中原诸侯中实力较强的只有宋国。宋襄公有当盟主的野心,狐偃、赵衰等人认为,不如先前往宋国,看看宋襄公是否帮得上忙。

问题是重耳根本不想离开齐国,怎么办呢?夫人提出一个方法:把重耳灌醉,趁他不省人事时,偷偷送出齐国。

狐偃依夫人之计,把重耳灌醉,安置在一辆马车上,向宋国飞驰而去。重耳酒醉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车上,车队已离开齐国。他气得说不出话,从车上跳下来,操起一把戈,冲着狐偃杀过来。狐偃吓得撒腿便跑,重耳追了一阵子,刚醒酒还头重脚轻,追不上,停下来骂道:“如果事情不成,我就吃舅父的肉,不知能不能吃得饱。”

狐偃的身份是重耳的舅舅,他风趣地说:“如果事情不成,我都不知会死在哪里,您不会跟豺狼抢我的肉;如果事情成功,您不是可以在晋国吃鲜美的食物吗?我的肉腥臊,您哪吃得下啊?”

得,不上路也已经上路了,重耳依依不舍地望着齐国的方向。唉,又要告别安逸宁静的生活,未来的路,是布满阳光呢,还是遍地荆棘?不管怎么样,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重耳离开齐国,大约是在公元前638年。

重耳一行人抵达的第一个国家是曹国。

曹是一个小国,国君是曹共公。曹共公是把重耳当作逃亡人士看待,并不十分热情。更有甚者,共公听说重耳的肋骨是连在一起的,心中好奇得很,顾不上国君的尊严,居然在重耳洗澡时,躲在帷帘后面偷看。

曹共公的所作所为,让大臣僖负羁十分不安。回到家后,他把这事告诉妻子。僖夫人对丈夫说:“我看晋公子重耳手下的谋士个个都十分杰出,能够成为国家重臣。有这些人辅佐,他有机会夺取政权,到时定能称霸诸侯,势必要讨伐曾经对他无礼的国家。曹国恐怕是第一个灭亡的诸侯,夫君为什么不先跟他套套交情呢?”

僖负羁一听,夫人说得有道理,他也觉得重耳是不能惹的,不如趁早做点投资。于是私底下赠送给重耳一盘山珍海味,在山珍海味之下放了一块玉璧。重耳将食物留下,把玉璧退还。

僖负羁的投资在七年之后获得了回报。彼时已经是晋文公的重耳攻打曹国,活捉曹共公,但赦免了僖负羁和他的家族。僖负羁仅用一盘美食换来这个结果,很划算了。

离开曹国之后,重耳及其随从到了宋国。

在泓水一战中大败且负伤的宋襄公倒是对重耳客客气气,赠送八十匹马。宋国大夫公孙固与狐偃是老朋友,他善意地提醒道:“宋只是小国,又刚吃了败仗,根本没有能力帮助你们,你们还是找大国寻求帮助吧。”狐偃觉得有理,宋襄公眼高手低,不足成大事。

狐偃与其他谋士商量后,中原诸侯中,实力比较强的国家,只有郑国了。如今之计,只能先到郑国观察一下情况。

重耳打点行李,离开宋国,前往郑国,又一次踏上流亡之路。

公元前637年,重耳抵达郑国。

此时的郑国早已没有庄公时代的霸气。郑国之所以无法成为一个超级强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处于四面受敌的地理位置,不像楚、晋、秦等国家背靠面积广阔、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有巨大的拓展空间。齐国虽然面积较小,但背靠渤海和黄海,也不会出现腹背受敌的情形。郑国受制于齐、楚两大超级强国,不得不成为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齐桓公死后,更是一边倒向楚国。

对重耳的到来,郑文公采取一种冷漠的态度。

在郑文公看来,重耳只是一名外国流亡政客,没有必要热情接待。大臣叔瞻有几分担心,他善于观人,暗中观察重耳一行人的举动,得出一个结论:重耳这个人不简单!狐偃、赵衰、贾佗等人的才干都足以成为国家重臣,却心甘情愿追随他漂泊流浪十数年。如今晋国的政局并不稳定,重耳仍有机会回国执掌大权。这样的人,郑国是不可得罪的。

叔瞻对郑文公说:“重耳十分贤能,手下个个才华出众,仍是未来晋国君主的有力争夺者;他的祖先是周武王,与我们同属姬姓,主公还是应该以礼相待,否则留有后患。”

郑文公不以为然地说:“逃到郑国的诸侯流亡公子多的是,我怎么可能对每个人都以礼相待呢?”

叔瞻说:“如果不能以礼相待,就将他们杀了,以免日后祸患无穷。”

郑文公没有采纳叔瞻的建议,在他看来,已经六十多岁的重耳,是即将作古之人,着实不用费太多心思。以后的事实证明叔瞻的判断是正确的,郑文公为这次冷漠的接待付出了代价。重耳登位后七年,对郑国进行报复,当初提议杀死重耳的叔瞻更是上了黑名单,最后不得不自杀身亡。这些是后话,先略过不提。

在郑国碰钉子之后,狐偃、赵衰等人深感中原各诸侯要么实力不济,要么不肯接待,只能到最强大的南蛮楚国去碰碰运气。此时楚国势力已经深入中原地带,郑国、陈国、曹国等均成为其势力范围,只是在中原人士的眼里,楚国仍然是一个蛮夷国家。

这个蛮夷国家却有中原诸侯所没有的气魄与胸襟,楚成王热情地接待晋国流亡集团。接待规格之高,可谓是空前绝后。

当重耳及其随从入楚后,楚成王以诸侯的礼节隆重接待。重耳大吃一惊,自认为只是流亡在外的晋国公子,怎么可以享受诸侯的待遇呢?他打算推辞,赵衰却力劝他接受。赵衰分析说:“咱们在外流亡十几年,连曹国这样的小国都看不起咱们,更不用说是宋国、郑国这些比较大的国家。楚国是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却以高规格的礼节来对待您,正好可以提高我们的影响力,以后其他国家也不敢瞧不起咱们。公子还是别推辞。”

赵衰言之有理,重耳接受了最高规格的接待。

比起曹共公、宋襄公、郑文公等君主,楚成王显然更了解重耳流亡集团的潜力。他愿意进行风险投资,这是一笔投资小、收益大的交易。

楚成王用试探性的语气问重耳:“公子如果返回晋国执政,将何以回报寡人呢?”

重耳以谦卑的态度回答说:“楚国地大物博,羽毛齿角玉帛这些贵重品,楚国不仅盛产,还出口到晋国;奴仆婢女大王也不欠缺。楚国应有尽有,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才好哩。”

楚成王微微一笑说:“话虽如此,但总要回报点什么嘛。”

毕竟楚国有蛮夷之风,楚成王说话心直口快,不拐弯抹角。

重耳想了想说道:“如果我能回国执政,晋楚两国不幸发生战事,愿意退避三舍(九十里),以求得大王的谅解,作为对大王的回报。如果得不到谅解,就只好左执强弓、右佩箭袋,与大王周旋一番。”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楚国大将子玉听后勃然大怒,对楚成王说:“大王对晋公子如此敬重,晋公子却出言不逊,不如把他杀了。如果不杀,一旦他回到晋国,一定会是楚国的劲敌。”

楚成王摇摇头说:“晋公子十分贤能,志向远大,才思敏捷,有很高的修养,处于困境之中却不卑不亢。流亡在国外受困遭厄十多年,他的随从皆有独当一面的才能,态度端庄,气量恢宏,这大概是上天有意安排的。上天如果要他兴起,谁又可以违抗天命呢?如果楚国军队有一天因他而恐惧不安,那一定是我的德行不够,如果我的德行不够,杀了他有什么用呢?上天若保佑楚国,谁能让楚国军队害怕呢?”

子玉又说道:“重耳的谋士中,狐偃是灵魂人物,如果大王不杀重耳,就把狐偃拘留起来。”

楚成王又拒绝了,说道:“不行,明知是错的事情,却要去做,这不是仁义之道。”比起父亲楚文王,楚成王的道德修养要高出一大截。

这样,重耳等人在楚国被奉为贵宾。然而,最终帮助重耳上台的并不是楚国,而是秦国。

数月后,秦国特使抵达楚国,邀请重耳一伙人前往秦国。在流亡十几年后,重耳通往权力巅峰的第一道门打开了。

究竟秦国发生了什么事情,秦穆公为什么要帮助公子重耳夺取晋政权呢?

四、时来运转

事情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一年前,在秦国当人质的晋国太子圉突然不辞而别,偷偷回国了。太子圉是在韩原之战后入质秦国,秦穆公对他客客气气,招待得挺周全,还把女儿嬴氏嫁给他。秦穆公有自己的政治算盘,太子圉是晋国储君,又是自己女婿,无疑秦国对晋国将拥有更多话语权。

很明显,秦穆公的意图是把太子圉培养成为亲秦的势力。

太子圉对秦穆公始终抱着十分戒备的心理。首先,自己是堂堂大国的太子,居然作为战败国人质,在秦国一待就是六年,这不能不说是奇耻大辱;再者,太子圉出生于梁国,母亲是梁国公主,公元前641年,梁国被秦国所灭,对于太子圉来说,这是旧怨添新仇。

公元前638年,晋惠公病重的消息传到秦国。

太子圉对自己的政治前景忧心忡忡,他入质秦国已六年之久,国内还有好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对国君宝座虎视眈眈。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他不能及时回国,恐怕会夜长梦多。

太子圉想秘密返回晋国,但身为人质,要逃跑谈何容易,一定要得到秦国妻子嬴氏的支持。他对妻子说:“我父亲病倒了,生命危在旦夕,如有不测,我远在秦国,大臣们会另立其他公子为国君。我离开晋国这么久,在国内没有支持的势力,本来还可以依靠梁国的力量,但是梁国被秦国灭了。我在秦国不过是受人轻视的人质,我想离开秦国返回国内,趁父亲尚在人世,巩固太子的地位。夫人你也跟我一起逃走吧。”

嬴氏对太子圉说:“夫君贵为一国太子,忍辱含垢在这里充当人质,着实委屈了夫君。父亲命我嫁你,是要安你的心,现在你要逃回晋国,我可以帮你。但我不便跟随,也绝不会泄露任何机密。”

在妻子嬴氏的帮助下,太子圉成功逃出秦国,返回晋国。

太子圉未必不知道秦国就是自己最好的外援,但是六年近似囚犯的人质生涯,使他对秦国一点好感也没有,更不想继位后,受到秦穆公的摆布。

太子圉的逃离,令秦穆公雷霆震怒。当初秦穆公让太子圉入质秦国,并将女儿嫁给他,是苦心经营的一盘棋局,现在人质跑了,六年所耗费的心血也付诸东流。

公元前637年,晋惠公病逝,太子圉继位,史称晋怀公。

年轻的晋怀公绝非善良之辈,他上任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针对重耳集团成员在国内的家属,要求他们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召回追随重耳的家族成员,否则将治以重罪。

狐突的儿子狐毛与狐偃都追随重耳,晋怀公威胁老人说:“你把两个儿子召回来,我就放过你。”

狐突回答说:“按照传统的礼法制度,只要儿子有一官半职,做父亲的就要教导他们忠诚不贰。如果三心二意,就是不忠诚。臣的两个儿子在重耳手下已经有好多年了,如果召他们回来,是教导他们不忠诚。如果一个父亲教导自己的儿子不忠诚,又如何对国君忠诚呢?”他拒绝召回狐毛与狐偃。

因没有在限定时间内召回狐氏兄弟,狐突被晋怀公逮捕,处以死刑。

晋怀公的做法大失人心。这位年轻的君主还不满二十岁,在秦国当了六年人质,在国内并没有一个稳固的统治基础,一上台就大开杀戒。卜偃评论说:“自己不贤明,却杀人以图快意,这能让人心服口服吗?人民看不到君主的德行,只见其杀戮,他的后代怎么能享有禄位呢?”

重耳流亡集团在国内有许多同情者甚至是支持者,在国际上也得齐桓公、楚成王等政治巨头的礼待,声名卓著。晋怀公年龄不大,却是心狠手辣,上台清洗反对派,而这却给了秦穆公一个报复的机会。

秦穆公想到流亡到楚国的晋公子重耳,何不支持重耳,推翻晋怀公呢?因此,他派出使者前往楚国,邀请重耳投奔秦国。

重耳的谋士们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离开故国时正值壮年,如今已步入老年,岁月不饶人哪。楚成王虽对重耳礼待有加,无奈距离晋国遥远,不太可能劳师动众护送重耳回国。秦国与晋国则是接壤,更为重要的是,太子圉继位后,晋秦两国关系跌至冰点。

这个时候,秦穆公向重耳抛出橄榄枝,自然别有深意。重耳手下那些精明的谋士,窥见回国的机会已趋成熟,秦穆公必定会以强有力的手腕,助重耳一臂之力。

重耳入秦国后,受到秦穆公的热情接待。

为了拉拢重耳,秦穆公送给他五个美女,这位六十出头的晋国公子艳福非浅。在五个美女中,竟有太子圉(现晋怀公)的夫人嬴氏。去年太子圉逃离秦国时,嬴氏虽然没有随他逃跑,却出了不少力。丈夫跑了,秦穆公不忍心让心爱的女儿守寡,想给她找个夫家。

起初,重耳并不知道嬴氏的身份,以为她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便呼来喝去,当女仆使唤。有一次,重耳令嬴氏端来一盆水,洗了手后,把水甩到嬴氏身上。嬴氏忍无可忍,冲着他发泄怒火,说道:“秦国与晋国的地位差不多,你为什么要瞧不起我呢?”

重耳吓了一大跳,普通女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他下意识地察觉此女身份非同一般,便赶忙脱去新衣服,一个劲地谢罪。

秦穆公把嬴氏许配给重耳时,并没有告知其身份。后来秦穆公对重耳解释说:“我女儿中,属她最有才能。当年子圉作为人质,我把这个女儿许配给他,现在子圉跑回晋国,我心里最疼女儿,想将她许配给公子,又怕公子落得个坏名声,没敢举办盛大的婚礼。现在出了这件事,让公子受辱,都是我的过错,我女儿就听凭公子处置吧。”

重耳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女人不好惹,还是推掉婚约吧。

谋士胥臣反对道:“公子跟子圉形同陌人,他不要妻子,你把她娶过来,以便成就大事,有什么不好呢?”

重耳没有主意,瞅了瞅身旁的狐偃,问道:“你看这事怎么办?”

狐偃绝对是个实用主义者,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您就要夺取子圉的政权,娶他的妻子算什么呢?您还是依从秦国君主吧。”

重耳还是不太放心,又问赵衰:“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赵衰说:“以婚约的形式同秦国交好,您接受秦君所爱的女儿,秦君必然欢喜;您听从他的主意,他就对您有好感。现在我还担心他不把女儿嫁给您,您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得,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干脆就明媒正娶吧。这一大群人就忙起来,先把嬴氏送回到秦穆公那儿,然后重耳送上聘礼,举行迎亲仪式,正式迎娶嬴氏。嬴氏之前嫁给太子圉时,称为怀嬴,后来嫁给重耳(晋文公),改称为文嬴。

这桩政治婚姻,对重耳来说,是人生的转机。他不仅是晋国的公子,也是秦穆公的女婿,文嬴的前夫子圉(晋怀公),则是秦国的敌人。

秦穆公设宴招待重耳,重耳要试探穆公的态度,让狐偃一同去参加宴会。狐偃推辞说:“宴会上有朗诵诗歌的节目,我的文采不如赵衰,还是让赵衰去吧。”

秦、晋都属于比较僻远的诸侯国,在文化上与中原诸侯有些差距,越是这样,越要展示自己的文化修养。在宴会上,秦穆公对重耳以国君之礼待之,朗诵一首《采菽》,这首诗是描写诸侯朝见天子,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赵衰听罢,对重耳说:“您快到台阶下拜谢吧。”重耳起身,下堂拜谢秦穆公,秦穆公赶紧下一个台阶辞谢。重耳说道:“国君朗诵《采菽》篇,是期望重耳得到周天子的命服,重耳岂敢安逸享乐,哪能不下阶拜谢您呢?”这些话,是赵衰教他的。拜谢完后,重耳又登上台阶,继续酒宴。

接下来轮到公子重耳的表演,赵衰让他朗诵《黍苗》:“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朗诵完毕后,赵衰站起身说道:“我公子仰慕君主的美德,就像黍苗仰赖着雨水,如果君主能细加荫护与滋润,黍苗将长成好谷,可以进荐到宗庙之内,这岂不是您的功劳吗?贵国先君秦襄公在骊山之变时,率领军队,东渡黄河,再建周室,功劳何其大,君主您如果能发扬先祖的荣耀,协助我公子返回晋国,成为国君,到时秦国的命令,晋国敢不听从吗?四方诸侯,还有谁不听从您的命令呢?”

秦穆公谦虚地回答:“以后能号令诸侯的,我看就是眼前的这位晋公子了,我哪能做得到呢?”他又朗诵一首《鸠飞》(即诗经中的《小宛》),其中有几句:“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是一首劝勉的诗篇。

赵衰又让重耳朗诵一篇《河水》:“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意思是说,时值国家动乱之际,兄弟、邦人、诸友都没能制止混乱,现在只有秦穆公可以施以援手了。

这次诗歌朗诵会颇有意思,古人说诗以言志,果然不假,双方通过诗歌委婉表达真实意图。秦穆公又朗诵一篇《六月》,这诗篇中有“以匡王国”“以佐天子”和“以定王国”等诗句,暗示重耳如果当上晋国的国君,一定会为周王国立下奇勋。

赵衰听出弦外之音,他非常机智,对重耳说:“快拜谢恩赐吧。”重耳心领神会,便走下台阶向秦穆公行礼叩头,秦穆公也起身走下台阶,表示不敢接受大礼。赵衰说:“您把辅佐周王的重任交给太子重耳来承担,他怎敢不拜谢呢?”

经过这次诗歌外交,秦穆公决定以武力手段护送重耳回国。

重耳及其谋士表现机智,进退有度,秦穆公意识到这老头绝不是普通的角色。此时的晋国政局,已是暗流涌动。

晋怀公上台后,在国内镇压异己势力,大开杀戒,处死狐突,大失人心。更重要的是,晋怀公曾作为人质长期居住在秦国,在国内缺乏稳固的根基,只得到晋惠公旧臣吕甥、郤芮等少数人支持;而以大夫栾枝、郤穀为首的另一派政治势力则暗中策划迎回重耳。作为晋献公九个儿子中硕果仅存的一个,重耳自然成为国内反晋怀公一派势力眼中最合适的国君人选。

该年十二月,栾枝、郤穀派人到秦国与重耳秘密联络。一切水到渠成,流亡在外十几年之久的重耳,迎来他人生的转折。

五、苦尽甘来:通往权力之巅

回国的准备工作就绪。

公元前636年,新年刚过,秦穆公派遣大军护送重耳返回晋国。逃亡十九年之后,重耳即将第一次重返祖国,且是冲着最高权力而来。苦尽甘来之时,有一个人却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他就是狐偃。

流浪十九年后,一切梦想都快成真,但可以共苦的人,未必可以同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旦重耳登上权力之巅,还会与旧臣共同分享吗?狐偃多次得罪重耳,是他设计将重耳灌醉后强行带离齐国,重耳醒来后操起武器要杀他,还扬言要啖其肉以解恨。

眼看重耳要大功告成,可是谋士们的前程是喜还是忧呢?

狐偃要做一次试探。

行到黄河边,他拿出一块宝玉献给重耳,说:“公子在外流亡十几年,这段时间里,我得罪公子的地方实在太多,现在公子即将回国,我就此向公子辞别。”

重耳十几年的流亡生涯没白过,经历那么多坎坷后,是何等的练达,听出狐偃话中有话,便回答道:“我与诸位同苦共难,如果不能同舟共济,请以此河水做证。”说罢把宝玉扔到河中,表明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重耳这一扔,扔掉了狐偃心中的忧虑。

护送重耳的秦国军队渡过黄河,进入晋国,随即展开军事行动,连续击败晋怀公的政府军,攻占令狐、桑泉、臼衰三座城邑。重耳召见三城军政长官,这些人很识相地向他表示效忠。

政府军的失利,令晋怀公大惊失色。他命令吕甥、郤芮率领军队驻扎在庐柳,与秦军对峙。秦穆公派公子絷与吕甥、郤芮谈判,吕甥心里明白,晋怀公得不到国人的拥护与支持,军队也没有斗志可言。他接受谈判,将军队后撤退到郇地。

重耳派出得力干将狐偃参与谈判,晋军阵前易帜倒戈,宣誓效忠重耳。重耳抵达郇地,接管这支军队。晋国的局势陡然之间失衡,胜利的天平倾向重耳一方。

获得晋军的效忠后,重耳率领这支倒戈的军队攻占晋国最重要的城池:曲沃。曲沃是晋武公的发迹之地,是晋国的陪都。重耳祭拜晋武公的祖庙,而后向首都绛城进军。

与此同时,肝胆俱裂的晋怀公匆匆逃往高梁。重耳大军兵不血刃占领都城,在大臣的拥护之下,登上国君宝座,他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晋文公。

从晋国太子申生冤死、重耳受牵连亡命天涯,到重返晋国,总计在外流亡十九年之久。在这段时间里,重耳遭遇晋国统治者的追捕、讨伐、暗杀,遭遇卫国、曹国、郑国等诸侯的冷遇甚至受辱,从西流亡到东,又从东流亡到西,备尝艰辛。正如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从流亡公子到一国之君,年逾六旬的晋文公,如何在他生命最后几年,完成无与伦比的历史勋业呢?

一国不容二主。晋文公上台后,马上派人到高梁,将逃亡至此的晋怀公刺死,晋怀公只当了不到半年的国君。

晋怀公之死,令吕甥、郤芮两人惶恐不安。

吕甥与郤芮当初拥立晋惠公,后又拥立晋怀公。这两位君主正是对重耳施加迫害的罪魁祸首。现在重耳上台,吕甥与郤芮担心晋文公会秋后算账。

在吕甥看来,晋怀公被处死,是内部大清洗的信号。他与郤芮商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拼他个鱼死网破。他们手握兵权,制订了一个暗杀计划:打算在晋文公的住所纵火,能烧死省事,如果不能烧死,在他逃出时,埋伏一队甲士,半路伏击。

为了做到计划万无一失,还需要一个对内宫非常熟悉的人做内应。谁是最佳人选呢?吕甥想到当年追杀重耳的急先锋勃鞮。勃鞮是个宦官,在《左传》中称为寺人披,在《史记》中称为勃鞮。他对内宫的熟悉自然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当年追捕时,他曾经拔刀砍断重耳一只衣袖,只差一点点就要了重耳的命;后来勃鞮又奉命潜入狄国刺杀重耳,迫使重耳离开狄国流亡到中原。这样的人,重耳能饶过他吗?

吕甥与郤芮找到勃鞮,告知谋杀晋文公的计划,拉他入伙。勃鞮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但是一出门,他就径直奔向晋文公处。

晋文公一听来人是勃鞮,恨恨地想:“此人三番五次要置我于死地,今日尚未找他算账,他还胆敢来此见我?”

晋文公吩咐手下传话说:“你是追杀寡人的急先锋。当年围攻蒲城时,献公让你第二天行动,可你当天就赶到蒲城。后来惠公命令你潜入狄国刺杀我,要求在三天之内赶到,你第二天就到了。在杀我这件事上,真是不遗余力、急不可待。当年被你一刀砍掉袖子的那件衣服,寡人还留着呢,你胆敢来见寡人。”

勃鞮听后也不慌不忙,禀报道:“我以为您在海外流亡这么多年,应该明白做国君的道理了,没想到我看错了。作为一名臣子,执行国君的命令一定要全心全意,当然要竭尽全力才行。当年主公命我到蒲城和狄国,我眼中的您就是主公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拼命追杀。现在您已经是新的国君,可难道就没有人对您构成威胁吗?没有人是您的心腹大患吗?当年齐桓公被管仲射中一箭,尚且可以任用他为相,我还以为国君是像齐桓公那样有胸襟气度的人,看来是我错了。”

晋文公一听,勃鞮说的不无道理,臣下尽忠职守,本分所在。作为成熟的政治家,晋文公心胸坦荡,宽恕勃鞮,宣他入宫。宽恕别人,就是宽恕自己。回报如期而至,勃鞮将吕甥与郤芮的阴谋全盘托出,晋文公听罢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吕甥与郤芮手握兵权,两人要谋反,晋文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经再三考虑,他决定秘密离开晋国,亲自前往秦国求援。

由于吕甥与郤芮耳目众多,为了避开这些人盯梢,晋文公出行非常隐蔽,不走大路,只走小道,日夜兼程抵达秦国。晋文公出走的消息没有走漏,吕甥与郤芮全被蒙在鼓里,一直以为晋文公还在宫中。

三月某日,吕甥与郤芮发动政变,派兵包围行宫,纵火焚烧宫殿。令叛军没有想到的是,晋文公根本不在宫中,吕甥与郤芮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宫廷卫戍部队与叛军展开激烈的交战,吕甥与郤芮因袭杀晋文公没有成功,心里大失方寸,无心恋战,便纠集叛军,离开都城,逃往边境。

得知晋国叛乱的秦穆公派出大军,在秦晋边界处严阵以待。吕甥与郤芮的叛军残余行至黄河边,秦军假装不明真相,对他们友好相待,诱骗两人入军营。吕甥与郤芮不知是计,刚进入秦军营地,军队便被缴了械,两人一起被逮捕,秦穆公下令就地处决。

这样,晋国危机在秦军的援助下得以解决。秦穆公派遣三千名精兵,护送晋文公以及夫人文嬴返回国内。

自武公代晋,晋国迅速崛起为军事大国。与齐、楚争雄斗霸不同,晋国长期陷入内部争斗,没有精力逐鹿中原。晋文公的上台,给晋国带来前所未有的生机。平定吕甥、郤芮之乱后,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晋国政局稳定,内部精诚团结。历经磨难的晋文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终于使晋国从区域强国走向超级大国,开启百年霸业。

晋文公的成功,首先归结于他的胸襟。

此前的晋献公、晋惠公、晋怀公等,都是猜忌心强、心胸狭隘之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损人不利己。在内政上,晋文公采取宽大政策,稳定局势。与前几任君主相比,晋文公心胸坦荡,除了吕甥与郤芮两人因叛乱而被杀之外,他并没有因为一己之私而对惠公、怀公时期的官僚进行清洗,甚至对曾经两次要取他性命的勃鞮,也没有追究责任。

除了勃鞮外,还有一事可看出晋文公的胸襟。

重耳原本有一名手下,名叫头须,跟随他逃亡到狄国。后来头须偷走钱财,返回晋国,使得重耳一行人狼狈不堪。后来听说重耳即将回国夺权,头须心里害怕,便把当初卷走的钱财拿出来,帮重耳疏通各个关节。

由于头须在重耳落难时卷款而逃,把大家坑惨了,重耳非常痛恨这个无耻小人。重耳登位成为晋文公后,头须硬着头皮求见。晋文公懒得理睬,借口正在洗头,要把他打发走。头须说:“留在国内的人是为主公守卫国家,追随逃亡的人是为主公执缰牵马,这两种人都是对的,怎么能认为留在国内的人就有罪呢?作为一国之君,如果还对小人物记仇,恐怕会让很多人恐惧不安。”

这个头须真是小人,属于见风使舵之徒,脸皮比城墙还厚。考虑到他将功补过,还有可称许之处,晋文公最终召见头须,并赦免其罪。

对追杀者、背叛者以宽恕之心待之,这足见晋文公的气量。正因为如此,无论是追随自己十九年的亲信,或是惠公、怀公时的旧臣,晋文公均一视同仁,量才录用。狐偃、赵衰、先轸等人,都是在流亡过程中始终追随他的谋士,理所当然地成为左膀右臂;对栾枝、郤穀等旧臣,文公仍委以重任。这样晋国的权力核心中既有旧官僚集团的代表,也有流亡集团的成员,这无疑对新旧交替之间政权的稳定起到重要的作用。

晋文公之所以能开拓一代伟业,并非无源之水。

自晋国统一后数十年间,先后吞并荀国、耿国、霍国、魏国和虢国,国土面积大大扩张,具备大国的规模。晋文公上台后,又出台一系列的政策,刺激经济,维持社会稳定。主要有如下措施:废止旧债、减少赋税,救济贫困,保障最贫困人口的最低生活水平;降低关税,整治道路交通,打击路匪,保障贸易的畅通;鼓励农业生产,推广农耕器具,节省用度,提高人民的收入。这使得“政平民阜,财用不匮”。

同时,整个中国的政治大环境对晋国也十分有利。

在晋文公之前,晋国奉行不结盟政策,不参加中原会盟。在流亡过程中,晋文公接触到中原崭新的政治思想,特别是管仲“尊王攘夷”与“会盟称霸”的思想,他对以“霸主”为核心的政治新秩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自从齐桓公去世后,中原诸夏,没有一个国家有实力领导诸侯,面临楚国咄咄逼人的北进势头,诸侯们渴切希望有个华夏族强国出来主导中原局势。

晋文公抓住难得的历史机遇,为晋国百年霸权奠定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