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论:语言的本质、发展与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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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与18世纪语言学

进入18世纪,关于语言起源的问题困扰着许多思想名家。让-雅克·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认为,古人可能以他提出的“社会契约(contrat social)”[6]的概念方式创造语言。根据他的理论,这是所有社会秩序的基础。然而当前,我们依然无法想象不具备任何交流方式的原始人如何意识到语言的必要性,又是怎样使用特定的语音传达思想,达成共识的。因此,在语言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卢梭看待问题的方式显然过于粗粝,不具备真正的重要性。

与卢梭相比,法国认知学家孔狄亚克(Etiènne Bonnot de Condillac)的推论更为合理,他假设了一对原始男女如何自然习得语言的全过程,譬如在情绪激动时,双方本能地大喊大叫并伴有激烈手势。这样的喊叫与人类原始情绪密不可分。假如在不断发音的同时,反复使用相同的手势并试图引起对方注意某一事物的话,那么这种声音就可以指代这一事物。即使这对男女尚未具备复杂发音的能力,但他们的后代也会进化出更加灵活的舌头,能够主动或者被动创造新的语音,至于他们的父母则猜测这些语音的含义并加以多次模仿,衍生出更多的单词。之后,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在不断丰富、扩展词汇量的基础上,一门有着真正意义的语言终将建立。

在18世纪,对上述问题思考最为透彻的学者当属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尽管他在科学研究领域贡献寥寥,却为语言学的兴起奠定了基础。在获奖论文《论语言的起源》(Treatise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1772)中,赫尔德首次有力抨击了当时得到约翰·彼得·苏斯米尔奇(Johann Peter Süssmilch)认可的正统观点,即语言不可能是人类发明的,而是上帝的馈赠。赫尔德的论点之一便是,倘若上帝创造了语言并将它传授给人类,语言理应更富逻辑且充满理性。事实远非如此,世界上现存的语言大都过于杂乱,它们绝无可能是神的造物,必定出自凡人之手。虽然在论文评奖中,柏林学院使用“创造”一词评论赫尔德的此篇论文,赫尔德却不认为人类“创造”了语言,在他看来,语言并非人类有意为之的造物,而是源自本性。语言的起源应归功于人类的本能冲动,就像成熟的胚胎渴望来到世间一样。人类如这世间所有的动物,使用声调发泄自己的情绪,但这远远不够,若要追溯人类语言的源头,我们寻觅到的不可能仅仅是那些宣泄情感的叫喊。不论这些叫喊的含义有多么的凝练,它们永无可能成为真正承载思想的语言。另外,人类与飞禽走兽的区别不在于自身能力的高低,而在于人类对自身能力的全面发展。相较于动物,人类在力量与直觉上的不足可以被自身对外界更加广泛的关注弥补。人类的头脑可视作一个无懈可击的实体,它构成了人类与低等动物之间不可逾越的阻碍。当浩如烟海的信息通过人类的感官涌入大脑之际,人类便会有意识地选取信息并牢牢地抓住它,就像一只羊进入视野,人会从它的身上寻找明显的特征——“咩咩”的叫声一样。当再次遇见该动物的时候,人就会模仿羊的叫声并以“咩咩(bleating)”为其命名,自此,羊成为“咩咩叫的动物(the bleater)”。可以说,语言中的名词是由动词转化而来的。假如语言是上帝的造物,它必定遵循相反的顺序,从名词开始再到动词,这才是创造语言最佳的逻辑顺序。原始语言的另一个特点是人类以强烈、夸张的隐喻传递思想,这一过程将不同感觉交织在一起,呈现出最为杂乱的画面,“原始人类大脑发育不全以及数种情感交织的流动”造就了原始语言中大量同义词的存在,“不仅词汇贫乏,语言中还存在大量冗余”。

赫尔德在谈及早期或者原始语言的时候,他实则指的是东方语言,特别是希伯来语。爱德华·萨皮尔(Edward Sapir)就曾认为:“我们永远不该忘记,赫尔德的时间观与我们不同。”[7]我们会耐心地探究人类经历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的文明成果,赫尔德却囿于当时所谓正统的六千年人类史。当现代学者就语言起源进行推演的时候,欧洲语言与《旧约》中的希伯来语逐渐割裂的两千至三千年的时光,在赫尔德眼中变得无足轻重。对他来讲,希伯来语、荷马时代的古希腊语与现代语言相比,前二者与最古老的语言存在着更加紧密的关联,于是,他夸大了语言的“源始性(ursprünglichkeit)”。

我认为,赫尔德对语言学的主要影响并非源自这篇探讨语言起源的文章,而是通过他毕生的成果间接体现。他对一切自然之物(das naturwüchsige)拥有强烈的直觉,不仅对各国的“处女地(terræ incognitæ)”——浪漫主义诗歌大加赞赏,还通过自己的译文让德国同胞认识到浪漫主义作家内心世界中的复杂感受。赫尔德也是认识到德国中世纪文学与民间传说蕴含巨大价值的早期学者之一。格林兄弟(Brüder Grimm)视赫尔德为精神导师。他发现了语言与早期诗歌的密切关联,具体说是语言与人类早期自发创作密切相关,这与后世刻意的诗歌创作不同。对赫尔德来讲,每种语言不仅是文学载体,其本身就是文学,就是诗歌。每个种族都用自己的语言朗诵灵魂的诗篇。赫尔德热爱自己的母语,在他眼里,德语或许稍逊色于古希腊语,但邻国语言仍难以望其项背。德语的辅音组合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自身规律性的节奏,使得德语不再仓促,这亦如德国人稳步前进的举止。美妙的元音交替(gradation of vowels)缓和了辅音的强硬,无数的擦音又让德语听起来悦耳,其音节丰富、短语庄重、成语严谨备受世人喜爱。若要与路德时代的德语相比,现代德语的确有所退化,亦更难以与霍亨斯陶芬王朝[8]的德语匹敌,因此,发现、复兴过往的德语任重道远。这种思想不仅对后来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以及浪漫主义作家产生巨大影响,也激发了新一代学者将语言研究范畴由陈腐的“经典作品”转向过去熟视无睹的相关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