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裸者与死者》与“二战”时期的美国

《裸者与死者》是梅勒的成名作，也是梅勒公开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基于梅勒自己“二战”期间海外服役的经历写成，讲述了这样一个虚构的故事：美军进攻被日军占领的南太平洋安诺波佩岛（Anopopei），美军统帅卡明斯将军派遣一个情报侦察连深入日军防线后方进行巡逻侦察，以防日军从后面进攻美军。一路上，侦察连忍受酷暑，流尽汗水，经历了日军的埋伏和连长霍恩中尉的死亡。侦察连返回之前，日军全线崩溃，美军在一位平庸军官领导下取得战役胜利。虽然梅勒在海外服役期满回国后才开始写作《裸者与死者》，但他参军前就已经有了写一部战争小说的想法。1963年，梅勒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

我原想写一部漫长巡逻的短小说，整个战争期间，我一直都在想这种巡逻，这个想法在我参军到海外之前就已经有了，可能受到我阅读过的几部战争小说影响：约翰·赫尔赛的《进入山谷》、哈利·布朗的《太阳下的行军》以及其他一两部我现在想不起来的小说。读了这些小说，我有了写一部漫长巡逻小说的想法。然后，我就开始创造我的人物了。整个海外期间，我的一部分精力就花在了这种漫长巡逻上。[1]

1946年夏天，梅勒开始写这部“漫长巡逻小说”，仅仅用了15个月就完成了写作。小说取名《裸者与死者》，这原本是梅勒在哈佛大学上四年级前的那年夏天写的一部三幕剧的名字，戏剧没有成功，但同名小说却非常成功。[2]

《裸者与死者》于1948年发表后，立即受到批评界的好评，《时代杂志》称它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好小说”[3]，这一好评完全出乎梅勒意料。在《诡秘的艺术：写作漫谈》中，梅勒回忆说：“在《裸者与死者》出版前，我根本不知道我能否通过写作获得成功，也许我不可能成功，只有时间才能证明。结果，我成功了，这真是太让人喜出望外了。连续几个月，《裸者与死者》都高居畅销书榜首，我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感觉我似乎就是某个名叫诺曼·梅勒的人的秘书，人们要见他，必须首先向我打招呼。”[4]梅勒说，《裸者与死者》是“他唯一的畅销巨著”[5]。小说之所以畅销，在梅勒看来，是因为“它有一个变得越来越好的好故事，直接性很强，发表时间也很好，正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将近三年之际出版，那时人们盼望一本战争巨著能够告诉他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情况，它描写战争的场面让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具有畅销书的风格”[6]；小说之所以得到好评，在评论家看来，是因为它真实地再现了“战争的残酷性和普通士兵在整个战争中所受的身心伤害”[7]。因此，很多评论家认为，《裸者与死者》是一部反战小说，梅勒也认同这种看法。1948年，《裸者与死者》发表后不久，梅勒接受《纽约星报》采访时说：

刚开始，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它是一部反战作品；但是，每当我打开收音机和读报纸的时候，总有这种日益高涨的歇斯底里、这种再去参战的议论，让我开始寻找正在发生的潮流……似乎在我看来，你又叫人去打仗了。他们从战争中走出来，颇感受挫，心中充满苦涩与愤怒，但没地方聚焦愤怒。他们可能会想：“我不认输，我要去打仗，那至少是一种变化吧！”他们会想到当士兵时的光彩，想到衣兜里揣着钱去度假的时光，想到穿着军装在陌生城市闲逛而被视为最重要的人时的自豪……这部书真正成形于这种感觉——我们的政府人员又在将我们引向战争。[8]

正是因为这种反战思想，《裸者与死者》被认为与其之前的许多战争小说完全不同，因为它“没有试图赋予战争和那些参战的人任何浪漫色彩”[9]；相反，它比较真实地再现了部队内部的种族冲突、猖獗的反犹主义以及军官与士兵之间的阶级对立等美国社会现实的黑暗面。有评论家认为：“梅勒写《裸者与死者》的部分目的是提醒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读者：什么东西正在从美国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中被删除。”[10]梅勒于1946年夏天开始创作《裸者与死者》，当时他刚从海外服役期满回国，如果说他当时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美国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中被删除的话，那么，他要通过《裸者与死者》恢复正在从美国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中被删除的东西：第二次世界大战并不是正义对邪恶的战争，参与战争的美国并不是民主与自由的乐园，而是各种权力意识与反权力意识之间进行激烈争斗的竞技场。因此，《裸者与死者》在努力恢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性的同时也“没有试图将制度种族主义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中消除”[11]。不仅如此，《裸者与死者》也没有试图将当时比较猖獗的性别歧视意识、帝国主义意识以及美国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极权主义意识从美国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记忆中消除。事实上，《裸者与死者》的成功不仅在于它比较真实地再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性及其对参战士兵的身心伤害，而且在于它比较真实地再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社会的各种权力意识与反权力意识之间的战争，比较真实地再现了战争期间美国的国内外法西斯主义思想与行为，从而让美国人看清了战争内外美国的真实面目，应该说这是这部“战争”小说书写“战争”的真正目的。为了深入理解《裸者与死者》所再现的“二战”期间美国的国内外法西斯主义思想与行为，我们有必要先看看美国官方话语经常强调的美国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