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小说文本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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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逃离”中的坚守

我们先来看“他”如何“逃离”人群,逃离外在社会秩序这方面的问题。

小说第一章,写的是“他”想要把“自然风景”当做永恒的避难所,避开人世的纠纷而被“农人”打断的情形。第二章描写“他”有意避开周围同学以保持顾影自怜的孤独状态,但却因个人欲望的挫败而“伤心到极点”,进而生发出了非理性的“复仇”心理的情形。第三章则是倒过来,回顾“他”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与周围的社会环境发生冲突,逃离黑暗不堪的国内社会生活秩序的历程。第四章写“他”从东京来到偏僻的N市,真正回到了纯朴自然“同中古时代一样”的乡野之间,成为名副其实的孤独的“个人”之后,却又因无力承受个人欲望的自然要求而陷入苦闷和自我折磨,“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第五章承续第四章而来,写以性欲为核心的个人欲望的对象性要求,如何导致他无法克制自己而偷窥房东女儿洗浴,以及因此而无力承受个人行为的后果,被迫再一次匆匆逃离。第六章里,“他”逃离到了一个近乎完全与世隔绝的,与中国传统诗人想象中的独立世界完全一致的“山上梅园”,但却再一次因为偶然性欲经验而陷入苦闷。第七章写“他”决定按照以性欲为核心的个人欲望的驱动,彻底放纵和堕落,尝试明知道是罪恶却又无力拒绝的欲望快感。第八章则是“他”放纵自己的欲望之后,因无力承受这种放纵所带来的恐惧和自责而彻底逃离自我,逃入死亡的庇护,逃入现代民族国家,即逃入“祖国”的怀抱的故事。

无须任何理论和学说,凭借日常生活经验,我们也完全能断定:一个人与周围的社会环境,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往往不是因为环境的丑恶和黑暗,而是因为他过分地执着于自己所认定的目标和方向,拒绝调整和改变自身的结果。《沉沦》的主人公从国内到国外,从东京到N市,最后到了濒临大海、再无地可逃的筑港,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周围的人群,甚至逃离自己的亲人,同样也是一种坚决而固执地持守着某种不可改变之物的结果。

也就是说,《沉沦》里的“他”,实际上是以不断地逃离和拒绝的方式,体现了对某种生存状态的不可改变的追求和坚持。最后的蹈海自杀,实际上是这种追求所能达到的最高形式:宁可死,也决不放弃,决不妥协。

那么,“他”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自杀前对祖国富强的断断续续的呼喊,当然是很重要的一环。但很显然,爱国,或者说对祖国富强的呼喊和期待,并不是全部。从时间顺序上看,“他”首先是在悔恨和自责情绪的驱动下产生了自杀的念头的。小说写得很清楚,他从酒醉后的放纵中醒过来后,愧疚、悔恨和自责情绪混合在一起,“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一面走向大海,走上自杀之路,一面“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吧。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活,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兄弟,自己的手足,都在那里挤我出去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从自叙传小说的情感逻辑,甚至从日常生活经验来看,一个人自杀之前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对他最重要的。最后才想到、才提及的,反而是次要的。这样来看,我们未尝不可以说“他”是因为追求不到理想的爱情,才蹈海自杀的?

问题显然不那么简单。我们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也往往很难把自己的愿望和想法条理清晰地概括个一二三。很多事情确实“不知是什么道理”。自叙传小说的魅力也就在于情感的跳跃、含混,甚至前后矛盾中展示出来的心理状态和情感体验的真实性,没有理由和根据而直接作用于读者心理反应的震撼力。因此,我们最好不要急着把《沉沦》里的“他”所要坚持和追求的东西归纳、概括为某种单一的概念或主义,而采用郁达夫本人的说法,含混一点称之为“个人”的独立存在,以便分析其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