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谣(红色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9章 入梦(四)

文兴是古义宝的事迹上了军报以后去的三连。

双顶山是石灰岩,石质不是太好,塌方接连不断,虽还没死人,但已经有三个士兵送医院住了院。黑洞洞的作业口如同魔鬼张着血盆大口,兵们走进这黑洞如同走进魔窟,提着心吊着胆,施工进度直线下降。面对这种生死考验,说教式的政治工作显得软弱无力,甚至起反作用。这个时候干部和党员的以身作则最具号召力。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是个人修养的最高境界。文兴作为师团工作组成员来到工地,他的任务是要帮连队搞工地文化活动。

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条条山谷里槐树交相掩映填平了沟谷,登高远望,一条条山沟像一条条绿色的河;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挂满枝头,如同一簇簇白色的浪花。山壑到处流溢着浓郁扑鼻的芳香。士兵们每天踏着这一路芬芳去与死神较量。

文兴决定在工地建广播站和工地墙报,让音乐、歌声驱赶空寂和恐惧;让人们在平等的心理感觉中,发挥出人的原在的价值和潜在能力,实现他们的人生意义。

文兴在去连部的路上碰到了古义宝。古义宝发现文兴的瞬间,他的双眼眯缝成两条弯弯的线,两片嘴唇也随之向上向下嘻开来。十五米外他的右手就五指并拢,中指自觉贴于裤缝,极不协调地甩着一条左臂向文兴接近。一直走到文兴的跟前仅两步的距离才戛然立定,一声响亮的“首长”吓文兴一愣,文兴赶紧伸手握手,古义宝却右臂迅速抬起构成一个僵硬变形的军礼,反弄得文兴伸出去的手握了个空。

古义宝每天中午都往工地送饭。文兴几乎天天能见到他,他发现古义宝每次见到他总有一点局促和尴尬,似乎有意在回避他。古义宝是文兴带来的兵,对自己的部下关心这是自然的,文兴几次想找他坐下来聊聊,总碰不上合适的机会。古义宝来工地是送饭,谁也没要求他进坑道作业,但他每次分完饭就悄没声地钻进坑道跟班排作业,无论谁劝阻,无论炊事班有多忙,他一直这样坚持着。

文兴不完全明白古义宝见他为什么总是局促和尴尬,倒像是他捏着他什么把柄掌握着他致命的隐私似的,可他并没掌握任何于他不利的东西。尽管他没像赵昌进那样帮助他,但他对古义宝印象不错,单纯老实,勤快上进,挺好的一个小伙子。文兴一看到他那局促样,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怜悯和同情。不少农村来的兵,都有这样一种自卑心态,因为想找出路,想摆脱贫困的农村改变命运,一面拼死拼活干,一面小心翼翼为人处世,生怕得罪了谁。这就不能不让有正义感的人生出许多怜悯与同情。

文兴是城市兵,是上下公认的没有架子的人。有人认为没有架子的人一般没多大能耐,然而文兴则认为,只有那些不学无术没有真本事的人才怕别人小瞧自己,故意端起一副了不得的架子吓唬人。文兴从来没有过不被人尊敬的感觉,无论是上级是下级是男是女是老是小他都很有礼,别人对他也都很亲近。偏偏古义宝让他感到他与古义宝之间有距离,他想来想去,也许修车那件事让他至今心里有愧疚。

文兴到守备三连检查俱乐部活动,骑的是自己刚买不久的加重“永久”车。古义宝照例每天要到连部门口转转。古义宝看到了文兴的车,但他并不知道是文兴的车。车子没锁,很新,也很干净,只有钢圈上有一些泥水。古义宝推走一检查,发现辐条松紧调得不匀。于是古义宝就把辐条一一做了调整,然后再擦车。他擦得很仔细,车子本来就不脏,他就只好专找那些旮旮旯旯抠擦。文兴的车子是胀闸,古义宝擦闸时为了方便动作,松开了后闸拉条的螺丝。古义宝把车擦好,文兴正好要走,通信员赶到炊事班把车子推走。

三连营房坐落在半山腰间。乡下公路上没多少车,文兴一出三连营门就撒把飞车下坡。下到半坡,没想到旁边岔道上一台拖拉机和一辆马车抢道上公路。文兴急忙刹车,结果车闸失灵。是古义宝匆忙中忘了把后闸拉条的螺丝上紧。车子向拖拉机、马车撞去。文兴慌了,想停停不下,想拐拐不得。眼看就要和拖拉机相撞,文兴撒把一倒,人没出事,只是手和膝盖破了点皮,自行车却坏了,前轮被拖拉机压得变了形。

文兴没跟连里说什么。机关还是有人把这事传给了三连。古义宝心里很内疚,好心办了坏事,很不好意思。古义宝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自打体检那次见到文兴后,他就有点怕文干事,他也不明白,不知为什么一碰上文干事总没好事。

在体检站,刘金根告诉古义宝,说部队一位首长在找他,他很紧张,素不相识,首长怎么会指名要找他呢?

文兴是看到了古义宝写的血书才想找他的。古义宝见到文兴很紧张,文兴就很随便地拉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很随和地要他实话实说,他为什么这么坚决要求当兵。古义宝非常为难地看着文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说为了保卫祖国,怕首长怀疑他撒谎说假话;说为了离开山区找出路,又怕首长笑他觉悟低不让他当兵。

文兴看出了他的心思,古义宝自然不知道文兴会写小说,更不会想到他找自己谈话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要了解普通人的内心世界。文兴看他为难,就实话告诉他,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不是以部队领导的身份跟你谈话,只是随便聊天,有什么说什么,不论说什么与你能不能当兵毫无关系。古义宝这才说,家乡太穷,在这山沟里一辈子不会有出息。文兴说,当兵津贴也只有几块钱。古义宝说,部队起码不用愁吃穿。文兴说,当兵也挺苦的,施工打坑道比家里干活还苦,而且还有生命危险。古义宝很坚决,说苦不怕,再苦也不会比家里苦,人吃饱了穿暖了就是要干活的,再苦再累都不怕。文兴说,当兵也不一定都能找到出路,提干的比例很小,一百个里面也就两三个。古义宝说,那起码也能见见世面,学点东西。文兴就告诫他,因名额有限,身体合格的也不一定都能当上兵。要有两手准备,万一当不上兵,在家也不是没有出路的,事在人为。古义宝再没说一句话,把头埋到了两条腿上。

文兴在工地上吃饭,旁边一帮士兵一边吃着饭一边在说话。

“又进去了?”

“进去了,也挺难为他的,当先进不容易呀!”

“这样的先进我宁愿不当,有什么意思。”

文兴听出他们在说古义宝,就不露声色地认真听着。

“有车不坐,故意步行进城,不知道他算的是什么账!”

“哎!要不怎么能显出精神呢!”

“说穿了还不是为那名声,为那四个兜嘛!”

“别背后议论人啊,人家可是师里树的典型。”

文兴听了这些,心里有些沉重。

吃过晚饭,文兴到炊事班找了古义宝。古义宝像个懂事的大孩子一般跟在文兴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子。两个人散步一前一后走着很别扭,文兴停下来等古义宝,可走不了几步古义宝又落到了后面。古义宝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在文兴面前怎么也不能和在赵昌进面前那么自在。文兴只好再停下来等他,让古义宝跟他并排着走,古义宝只好勾着头与文兴一起往前走。

文兴没跟他谈工作,也没有问他学习,却随便地跟他拉家常,问他家里怎么样,问他未婚妻来信没有。本来很平常的问题,古义宝却非常尴尬,竟满脸通红。

这些日子,古义宝让林春芳怀孕的事弄得心理十分敏感,别说问未婚妻,提到家乡他都胆战心惊。林春芳又来了信,这傻蛋居然不愿去流产,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古义宝几夜没能睡觉,恨不能立即回去卡死她。没办法他只好直接给她姑父写信,幸好她姑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做通了她的工作。可这事已经沸沸扬扬弄得满村风雨。那天晚上刘金根神秘兮兮地来找古义宝,满脸幸灾乐祸。古义宝只能和盘向他托出,让刘金根的耳朵过一回瘾。接着他们便订下盟约,古义宝保证不提刘金根在学校做的一桩见不得人的事,刘金根也不得泄露古义宝未婚妻的事,两相扯平。盟约虽有了,但古义宝对刘金根始终不放心,心里还是悬着块石头,随时警惕着刘金根。文兴一提到未婚妻,他不能不想到刘金根是否出卖了他。

文兴是知道林春芳怀孕的事,而且确实是刘金根告诉他的。倒不是刘金根背信弃义背后故意损古义宝,是刘金根和文兴闲聊时无意中说漏了嘴。

刘金根是在师军体队跟文兴结下的交情。刘金根来到部队后,没想到单双杠、跳马这些玩意儿也是军事技术,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本来就喜欢这些玩意儿,这下更来了劲儿,起早贪黑黏在这上面,一天不玩浑身不舒服。他这么一练,不仅能准确熟练地完成训练要求的规定动作,而且还自己摸索着练就了一套自编动作。不久他便当上了连里的军体教员。师里组织军体比赛,老天爷终于给了他露脸的机会,比赛结束他就被选拔到师军体队。这个军体队是文兴和一位参谋负责。他本来就认识文兴,自然是一见如故。文兴对谁都一片真诚,何况刘金根在军体队表现极好,在军里比赛给师里争得了荣誉:团体第一他是主力,单杠拿了个人自选动作第一,跳马拿了个人第二,他是带着师里直接给的三等功回的连队。回连不久就当了班长。文兴来到连队几乎天天要去看他。那天晚上散步,文兴问了他家的情况,问到古义宝的未婚妻时,他失口说漏了嘴。

古义宝不能不打自招,他低着头不敢看文兴,底气不足地说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早就谈恋爱。文兴听了忍不住笑了,说是不是穿上军装看不上乡下姑娘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古义宝一下急白了脸,矢口否认。文兴不解地问,谈恋爱有什么不好的呢?谈恋爱和服役是两回事,没有一点矛盾,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有女朋友。干革命就不能找对象了吗?马克思不是还喜欢年轻美丽的燕妮嘛!

古义宝疑惑地看文兴一眼,心里话,我不能上他的套。文兴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些东西。他总觉得农村兵致命的弱点是摆脱不了狭隘的农民意识,他想让他明白这一点。于是文兴故意问了一个让古义宝难以回答的问题。他问古义宝进城买菜为什么有便车不坐却要故意步行?

古义宝的脸又立时通红,他低着头没回答文兴的问话。

文兴见古义宝羞于开口,以为他不愿标榜自己,于是鼓励他说心里话,随便聊天不要有什么顾忌。古义宝再不想与文兴随便聊天了,他告诫自己不能跟文兴说心里话。他按赵昌进定的调跟文兴说,为了大家自己愿意多吃苦,苦累可以磨炼自己的意志。

文兴听得出来,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没有要笑古义宝的意思,也不是要打击古义宝的积极性,他只是想让古义宝明白人应该实实在在生活,实实在在做人。文兴诚恳地跟他说,你想过没有,这样磨炼实际价值是什么?工地每天有拉料施工车进城,不是专为你买菜派车,是来回顺便捎带,既快又方便,也不额外消耗什么,你也不用受累;再说假如你真是想为连队多做事,你回来也可以做别的,用不着一天都泡在路上呀!

古义宝一怔,怯怯地看了文兴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文兴还是耐着心继续劝导,你再想想,你这样故意自己找苦吃,自己找累受,你心里究竟想达到一种什么效果呢?这种效果又能让你实现什么目的呢?

古义宝还是没有回答文兴的话,却低着头问文兴,你跟赵干事不是一个科的吗?你跟赵干事不好吗?

文兴被古义宝问得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古义宝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层上去。他觉得有必要帮古义宝厘清自己的思想动机。他仍耐心地劝导古义宝,这个问题与我跟赵干事关系好坏毫无牵连。一个人做任何事情总有他的出发点和目的,我们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如果没有好的正确的出发点和目的,就不会有好的效果。你说你这样做是为了大家,是有意在苦累中磨炼自己,我认为你做这件事的出发点不是为了大家,也不是为了连队,更不是为了别人,而完全是为了你自己;说明白一点,本来搭便车用半天时间就可以办好的事,你为了磨炼自己,却要用一天时间来办;本来用半天时间可以办得很顺妥的事,你为了自己用一天时间还没有办好,反累及老百姓,累及连里的领导,你想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得与失?我这样分析,不知你是不是认同。

古义宝似乎有些委屈。他不明白,赵干事和文干事说的都有道理,同一件事情他们为什么会说成完全不同的意义。他打心里承认,文干事的话是自己心里想的却又不能告诉别人的话,他不相信文兴会看到他的心,可他又不能否认文兴真像钻到自己肚子里一样对他的五脏六腑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文兴面前他感到自己像在体检站检查外科一样被脱得一丝不挂,浑身的丑处全都暴露在他的眼前,他像是严厉的医生一样在挑自己的毛病,又像是严父一般不许自己走错半步。赵干事呢,对自己确是一片热忱,时刻在关心、帮助、教育、培养自己,希望自己出人头地,每件事每段日子他都给定方向定任务,迫使自己按照这个方向努力,只是觉得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要他做的事越来越难,新的思想新的事迹越来越不好想不好创造。

夕阳在山那边落下去了,槐林里有一些寒意。古义宝求助般问文兴,那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做呢?

文兴明白自己的话有些伤古义宝的情绪,他毕竟是个农村入伍刚一年多的兵,自己正是为了使他在军旅生涯中走好每一步路才主动找的他。文兴感到这时候他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过了火候就会走向反面。于是他轻松地说,任何事情都包含着两个方面,或许我过分强调了一个方面,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在决定自己做什么的时候受到客观和主观的各种因素的左右和干扰,有时被某种意念所控制,便身不由己地做起自己本来不想做的事情。不过,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统一论者,有了好的动机还要考虑到效果,动机不好效果自然不会好,动机好效果不好也不行,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步行进城买菜完全没有必要,你要磨炼自己,机会多得很,你用自己的工余时间直接参加掘进作业就很好嘛!一个人不要故意去做一些让别人看的事,这样就掺进了太多的个人目的,这样的事做得越多,你相反越脱离群众。

古义宝一晚上提不起精神。他心里明白,赵干事和文干事都是关心他,都是要他好,可是他俩要他做的却完全不同。赵干事要他创造事迹,文干事却不要他故意去做好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