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梦(三)
连队开到双顶山打坑道,离城四十多里。古义宝有些日子没见到赵干事了,见不到赵干事他心里空落得没抓没挠。
古义宝尝到了做好事的甜头,赵干事来三连两次,古义宝就上了两次军区报纸。一上军区报纸,古义宝就成了先进,当上了代理给养员。几个礼拜没见赵干事来,他很有点盼赵干事来。古义宝自然不知道赵干事来三连也尝到了甜头,他不只见报篇数增加,他还成了培养典型的伯乐,受到了领导的表扬。
古义宝感觉赵干事这首长太好了,每次来连队,他都要单独跟古义宝谈一两个钟头;每次赵干事一来,古义宝便会冒出敢上九天揽月、敢下四海擒龙那劲头,想尽一切办法做好事。什么事做多了都会成瘾,古义宝做好事也成了瘾。每天清晨醒来,他想的头一件事便是今天做什么好事,一天不做好事,他就觉得没法向赵干事交代,心里就有愧,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做好事的机会。这些日子他又用心思创造了不少先进事迹,只盼着赵干事来把他的事迹吹出去。
连队来山区施工,生活供给很不方便,鱼肉蛋菜都要到城里去买。古义宝跟着工地拉料车进了几次城,觉得挺费劲。古义宝想起了赵干事的话,不要为做好事而做好事,要有思想。做好事不就是好思想嘛,怎么另外还要有思想呢?他不大明白,又不好意思问,于是便老在心里琢磨。那天往山上送午饭,到排砟子的谷底小溪洗手,发现谷底小溪两边有好多空地。他豁然开窍,这里可以开荒种菜嘛!这样既节约了钱,又改善了生活,这算不算既做了好事又有思想呢?古义宝瞒着连首长,趁进城买菜的机会买了菜籽,在小溪边开出了一块块小菜地。
二班一个新战士得了阑尾炎被送进了师医院。古义宝的第一反应竟是暗暗一喜。他再进城买菜时,加快了买菜的速度,他把买好的菜存到店里。他买了一兜水果,急急忙忙直奔医院。他踏进医院大门时,赵干事的话又响在他的耳边,做好事要有思想。这样到医院看战友似乎太平常太平淡了。古义宝站在医院大厅里犯愣,看着在他面前匆匆过往的医生护士们,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主意。古义宝立即离开大厅,他没有立即去看战友,而是疾步走向手术室。
古义宝来到手术室对医生说,我是O型血,我要献血。在场的医生护士都一愣,说我们没有动员献血啊。古义宝说,我们连队在双顶山施工,来一趟不容易,你们给我抽吧,血总是有用的。外科主任赞扬了他的精神,问他是哪个团哪个连的,叫什么名字,说现在有留存的血浆,不缺,不需要献血,以后需要的时候再献。古义宝执意要献。医生护士被他的精神所感动,就给他抽了三百毫升血。古义宝这才了却心愿再去看望二班的战友。
古义宝只顾着做好事,把约定的乘车时间扔到九霄云外,赶到乘车地点,司机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古义宝自知理亏,只能强装笑脸给司机赔不是。司机挺横,部队教给他吃饭本领,他自我感觉比连队士兵高一等,连驾驶室都不让古义宝坐,古义宝在车厢水泥包上颠得坐不住,只能趴着,心里很不舒服。穿上军装,还没人训斥过他,让一个开车的训,憋气。我又不是去玩,我是去做好事,三百毫升血哪!你舍得?你有这觉悟?你有什么资格训我!古义宝为自己这么一辩解,心里舒服了许多。心里一舒服就开了窍,做好事反挨训,挨训了不计较,我还要做好事,这才是思想呢!想到这里,古义宝心里的气没有了,反而特别高兴。他恨不能谢谢司机,要不是他训,他怎么也弄不懂赵干事的一片心意。
古义宝心里愉快起来,浑身又有了劲儿。可他怎么也抹不掉脑子里司机那张蛮横的脸,好像车是他家的一样。何必要求他呢,对呀!我可以自己推车步行进城买菜。搭车进城要看司机脸色,你出力吃苦,别人还以为你挺舒服,坐车进城,又逛街,又看景。自己推车进城买菜就大不一样了,为大家改善生活自己出大力流大汗,这不是思想嘛!
古义宝怀着崇高思想推车步行进城买了两次菜,崇高是崇高了,可是真他娘累。别说推车,就是空手来回走八十多里山路也他娘够受的。还算不错,力没白出,汗也没白流,指导员两次晚点名表扬了他的精神。古义宝心里还感觉不太满足,他那胃口一点点在变大,连里营里团里表扬已经不怎么解渴,他还是盼着赵干事来,赵干事那文章可不是表扬能比的。赵干事不知干什么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当然不能给赵干事打电话。赵干事没盼来,却收到了林春芳的信。当兵后,他给林春芳写过两封平平淡淡的信,都是背着人写、背着人寄的。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林春芳给他写信,他正在积极努力奋斗,这么早搞对象影响不好。他还把碰到赵干事的事告诉了她,想要他有出息,她就得忍着。
信是从连队营房转到山上,在营房压了一个多月。古义宝一看信封就来了气,让她不要写信,她却还是写了。古义宝躲到厕所里,一边拉一边看。看到第二句话,古义宝差点儿一屁股坐到粪坑里,那句话让他冒出一身冷汗。他没敢再看下去,生怕别人发现,从离开厕所到第二天凌晨,他那颗心蹦跳得没能平静下来,第二天两个眼球通红。
古义宝进城时把信带在身边。出了村子过了几道坡,他看前后没人,一头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把林春芳的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点没错,写得明明白白,她已经怀孕了!问他是来部队结婚,还是到医院打胎。
古义宝在玉米地里顿足捶胸抽自己耳光,他后悔得剜心痛。怎么一时昏了头做出这种混账事来呢!他真他娘后悔,那件事他一点记忆都没了,除了林春芳那一声哎哟和一大堆急三火四乱七八糟的动作,什么感觉都没给他留下印象,根本说不清那件事是怎么回事,像傻子一样做了一件傻事。可她怎么就怀孕了呢!真他娘傻,还要来部队结婚,你这不是要毁我嘛!这事好让人知道吗?要叫领导知道他不卷铺盖中途复员那才是怪。事不宜迟,刻不容缓,必须让她立即到县医院打掉。古义宝立即在玉米地里就手写了信,没有商量的余地,让她瞒着父母叫她姑父带着到县医院打掉,不能让村上的任何人知道,也不要让他父母知道。要让人知道了传到部队上,他一切都完了。
古义宝被这事搅得头昏脑涨,进城忘了带中午的干粮和咸菜,买好菜肚子里咕噜噜叫才想起这件事来。下馆子吃了没处报销,自己掏腰包舍不得,饿着肚子又无法把这一车菜推回去。犹豫半日,狠狠心吃了一碗面条。
一碗面放到小伙子的肚子里能顶什么饥呢,加上一夜没睡好,走出不到二十里路他又跟送肥晕倒那次那样开始冒虚汗,两条腿发颤,连手心都出汗,浑身的力气全跟着虚汗冒了。眼前的路对他来说是没有穷尽,他心里发了毛,感到自己没有力气把这一车菜推回去。他把车子停到路边,剥开一棵白菜芯生嚼起来。
吃了白菜芯,古义宝在路边坐了好一阵,觉得找回来了一些劲儿。他又上了路。他又艰难地走了五里多地,来到一个大坡下。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把小车推上了坡,上到坡顶,他弯腰放平车,直起腰来擦把汗,刚一抬头,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古义宝醒来,眼前一片雪白,他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弄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醒着。他惶恐地想坐起来,发现手上正打着吊针。是老乡救了他,把他送进了当地卫生院。
晚上连长和副指导员从施工工地赶来卫生院,给他带来了许多补养品,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古义宝哭了,哭得很地道。连长和副指导员以为他是感动的,两个人一起安慰他表扬他。越安慰越表扬古义宝越难过。在他这里是自己做了不敢言说的见不得人的事,领导却还在表扬他,他毕竟是农民的儿子,他很对不起连首长,可他心里的话一句都不能往外掏。连长和副指导员让他安心休息,不要急于出院。
古义宝听到隔壁有小孩的哭声,他让护士把连长他们送来的东西都分给隔壁病房的孩子们吃。他第一次不带思想不带目的地做了件被医生护士称赞的事。他对医生护士的称赞没有任何反应,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麻木地面对别人的表扬。
这时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干事,此时此刻他忽然怕赵干事来。他在心里祈求赵干事这会儿可千万别来。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赵干事真来了,临时抓了收发员的差,用摩托车把他送来,风尘仆仆像个战地记者。赵干事是先去了施工工地,把情况了解了再赶来医院。跟往常一样,赵干事不需要古义宝谈事情的具体过程,他只问古义宝是怎么想的,他要摸古义宝的思想高度。古义宝打心里难堪。赵干事却夸他开始成熟。在赵干事面前,在自己正面对的棘手麻烦面前,再想到自己前途渺茫的现实,古义宝不得不顺着赵干事给他竖的梯子往上爬。他把自己那次在车上想的,把开荒种菜的动机和所谓思想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只是把忘带干粮和一夜没睡导致晕倒这一直接原因故意忽略。
赵干事激动得几乎想拥抱古义宝。他语重心长地对古义宝说,人的灵魂深处只有两个字,一个是“公”字,一个是“私”字,这是一对永恒的矛盾,公战胜一次私容易做到,难的是一个人时时刻刻防备警惕并粉碎私的进攻。
赵干事说完,又风风火火坐摩托车赶回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