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入梦(五)
夜给人世间的万物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帷幕,一些不适宜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的行为便在夜色的遮掩下行动起来。赵昌进踏黑一脚高一脚低跑到办公室,周围的人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匆忙,他也没工夫注意别人的悠闲。
这件事已让他心急火燎三天了,他感觉事情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打开门拉亮灯他急急忙忙拿起电话话筒。这个电话连续打了三天,不知打了多少遍,一次也没打通。师机关到施工连队,路途并不算远,但电话要从师通信连总机转到团通信连总机,团总机再转到营总机,营总机再转到连队文书那里,中转太多,工地又是临时架的线,信号非常不好。白天好不容易打通了一次,但除了电流声和杂音,双方都没能听清对方一句话,赵昌进的嗓子却喊哑了。
兴许是他的工作精神感动了守机员,电话终于接通了。赵昌进用左手的食指堵住了左耳朵眼儿,右手把听筒紧贴在右耳朵上才勉强听到对方的一点微弱的声音。赵昌进连喊了八遍,那边才明白他要找古义宝。
赵昌进的嗓子极度嘶哑充血,好歹听到了古义宝的回答。他把要说的话一字一字对着话筒送了过去,他怕古义宝没听清胡乱回答,又重复了三遍,再次听到古义宝在里边嗯嗯才扣上电话喘大气。赵昌进如释重负地锁了办公室门踏黑回了家。
其实古义宝没完全听清赵干事的话。不过他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一种被赵昌进一点就通的灵犀,古义宝连猜带蒙知道了赵昌进这个电话的大概意思,他是要告诉他,《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了,让他要有所行动。
古义宝接完电话就开始琢磨,满肚子心事的样子。炊事班长以为他不舒服,盘问了半天,还不信地摸了古义宝的额头,因为他经常有病不说。
古义宝一直琢磨到第二天中午往工地送饭路过村里的小学时才豁然开窍。他终于完全理解了赵昌进电话的内容和他的一片情意,对赵干事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情。感激赵干事,他又不由得想起了文干事,一想到文干事,他立即又犹豫起来。他让赵干事和文干事斗争了一路,在他的指挥下,最后赵干事还是把文干事打败了。学习毛泽东思想怎么会错呢!这是上面到下面军内到军外的头等大事,这样的好事怎么做都不会错。决心一定,他立即行动。做什么都要有思想,赵干事这句话现在成为他的行动指针。他想个人学习是行动,但这种行动不够有思想,因为大家都在学,跟大家一样就没有思想。于是他想到不光自己学,还要带动别人学,帮助别人学,这就有了思想。
第二天进城买菜古义宝接受了文干事的意见,搭了工地的便车。下车他先奔书店,买了十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他个人的钱不够,暂时先挪用了连队的公款,这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给学校送书又伤了他一个晚上的脑筋,思来想去,他觉着做这件事让很多人看到不好,人家会说你沽名钓誉,故意做给别人看;但不让人看到也不好,没人发现,等于没有行动,自己主动向赵干事汇报,那就不够有思想。最后他决定中午去送,选择学生还未到学校的时机比较合适。
古义宝按预定的时间手捧着宝书来到学校。令他为难的是,他来早了,学校里空无一人。他拿不定主意,是放下书立即就走,还是等有人来了再走?放下书立即就走,学校不知道是谁送的,要是让别的人拿走送了也等于白送;站在这里等人来,又似乎太不高尚。他犹豫难决,于是先上了厕所。他在厕所里,先跟赵干事斟酌,赵干事提醒他不能这样悄悄地放下就走。从厕所出来,学校里仍无来人。这时文干事突然闪在古义宝面前,他没跟文兴说话,脸却红了,连脖子都红了。古义宝不敢再等下去,他捧着书走向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门锁着,他下意识地朝里望了望,望自然也是白望,里面不可能有人。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把十本书放到教师办公室的窗台上。
古义宝转身离开,一阵小风又把他拽住,小风把书翻得哗哗响。他转身回去,可找不着东西捆扎,摸口袋只摸出一张发票和一张空白信笺。他捡一块小石头用信笺垫着压住最上面那本书,这样风就翻不了书。捡石头压书时,那张发票掉到了地上,风吹着发票跑,他追着发票捡起来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发票上有连队的代号,把它掉这里不就行了嘛!刚要放下,他又觉不行,这太不高明了,让人一眼就看穿。他毫不犹豫收起发票,赶紧离开学校。不早不晚,就在他走出学校时,迎面走来一位漂亮的青年女教师,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解放军同志,有事吗?”女教师大方而又热情。
“没,没事,我路过顺便看看学校。”
古义宝拔腿就跑。他这一跑,引起了女教师的注意。她开办公室门时,发现了窗台上的书。其实见证人不只是她,古义宝的一举一动被尾随的刘金根看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学校敲锣打鼓,拿着大红感谢信来到了连队。古义宝的事迹很快就报到营里,营里报到团里,团里报到师里,赵昌进不失时机地将它报道在报纸上。
报纸上的文章古义宝是背着人看的。在这之前刘金根悄悄跟他说,你到学校送书我看见了,我路过发现你进了学校,不知道你去学校干什么,我就跟踪了你。古义宝又气又无奈。他气刘金根老是心怀鬼胎不能像老乡那样推心置腹,又无奈春芳那事在刘金根手里捏着,在刘金根面前他硬不起来。
事情就这么巧,古义宝的事迹见报没几天,古义宝差一点儿成了烈士。古义宝再一次见报后,他内心并没有多少激动,相反心里总泛着缕缕忧郁。那忧郁来自文干事,总觉得文干事那双眼睛像X光一样透视着他的心灵,什么都瞒不了文干事。他只能用进坑道作业来排遣这种忧郁。那天他进去不到半个小时,掘进段出现险情,古义宝没忘先人后己,结果耽误了动作,一块石头砸到古义宝的安全帽上,安全帽被砸破,他的头也破了皮流了血,他坚决不让连里送医院,只叫卫生员包扎后躺在屋里休息。
刘金根带着女教师来到古义宝的住处。女教师是受学校的委托前来看望慰问古义宝的。送书后,古义宝被学校聘为校外辅导员。此时他已知道女教师叫尚晶,师范进修学校毕业,独生女,未婚。
尚晶进屋后,刘金根没有离开,他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是他发现尚晶跟古义宝握手时那只白嫩的手很激动,握住古义宝手时,竟不想放开,直到古义宝有了缩手的动作后,她迟疑地收回那只白嫩的小手。刘金根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三个人谁都尴尬,但他宁愿尴尬也不愿离开。
放下慰问品,尚晶问了该问候的话,还告诉古义宝,周六队日活动想请他去作报告。刘金根明白自己不该在这里当电灯泡,但他还是不想离开,具体虽说不上为什么,反正他认为他不该离开。
刘金根并不像古义宝说的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没有因为古义宝的扬名而气馁,他在军事技术上下功夫,当瞄准手,单炮射击五发四中;当班长,全班成为军体尖子班。在连里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甚至有点瞧不起古义宝,整天靠出力出汗做好事换名誉,没意思,军人还是要靠军事吃饭。在外面他虽然没有古义宝名气大,可他也算是师里挂号的体育骨干,自己感觉不比古义宝差,何况他还捏着古义宝的丑事,反觉着比他活得轻松自在。他不愿意离开,表面上是为古义宝好,其实他一眼就被尚晶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打动了,要说交女朋友,他比古义宝更有权利。刘金根一直等到尚晶无话可说不得不告辞,他还热情地送了尚晶。送走尚晶,刘金根又返回到古义宝的屋里。
“义宝,我看尚老师对你那眉眼,有点那个意思哟!”
“金根,你可千万别胡说!”
“不是我想胡说,我是怕你糊涂,给你提个醒,林春芳可是死心塌地在家等着你啊。”
“别说了,咱们都还是士兵,没资格谈论这种事。”
“我是为你好,你现在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可别辜负了人家赵干事的一片心血,为名为利都是小事,要是在男女关系上出岔子,那就把自己一辈子前程给毁了。”
古义宝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没再说一句话。